"陛下......"卫青缓过这口气，抬起眼帘,:"臣谢陛下."
"又谢...."刘彻不忍看到他那样子,趁机转了话题:"还记不记的,那年朕在渐台之上,也是看着如此巍峨不断的群山..朕让仲卿猜朕在想什么...仲卿说是天下..."
"是啊...."卫青闭了眼:"臣猜错了."
笑.刘彻幽深的眼中的光变的温柔:"其实...那渐台是对着匈奴的,而仲卿在那里..朕在想你..."
卫青心中一阵绞痛,原来是这样....
"你答应过朕会一直呆在朕身边....仲卿...不要比朕早离开...."
抬眼,正好直直对上刘彻那充满希冀的目光.微微点头,眼睛却渐渐暗淡...卫青心里明白...也许他根本就挨不到.....
"仲卿....."
元封二年夏,刘彻东巡,霍嬗随驾,但不忍颠簸之苦,于途中卒,享年十岁,谥哀侯。同年九月,其母不胜悲痛,于家中自尽守节,死后与霍嬗同葬于骠骑将军墓侧.
第 74 章
元封五年冬.这一年的冬天格外的冷,大雪纷纷扬扬的下不停,到处都是一片银娤素裹的景色.
霍光在三年前就从大将军府搬了出去,现在在刘彻身边当侍中.自从哥哥霍去病去世之后,卫青的身体已经一年不如一年,而他从搬出去后,虽然也经常回来探望卫青,但卫青一直都是病恹恹的样子,今年更是昏迷的时候居多.
嘎吱一声,霍光坐的马车停了下来,霍光心知是到了大将军府.卫青其实前两个月一直都在昏迷中,而今天早上突然醒了过来,平阳公主立刻叫霍光过来,霍光心里知道.这怕就是要交代后事了.
挑开帘子下了马车,霍光忍不住双手放在嘴边哈了一口气,真的很冷.大将军府的家人已经`等在了外面,见了霍光,急忙迎了上来.
"舅舅怎么样了?"
"大将军现在正在和三位公子说话,您跟我进去吧."将军府的管事竟也不知什么时候起满头白发如雪.
点点头,霍光跟着管事往里进,饶过外院,进了内院,立刻就见到那株已经长满了半个院子的葡萄藤.那藤今年夏天的时候还枝繁叶茂,没想到入了冬却枯死了...想来这葡萄也是有些恋主的吧.
"抗儿,登儿,不疑....爹这辈子对不住你们....爹对你们疏于管教...没有尽到责任...以后爹不在了,你们要谦虚谨慎...千万不能向以前一样到处张扬...爹将家产一分为四....你们各拿一份...给你们的母亲留一份...你们要孝敬母亲,好自为之..这样爹在九泉之下也安心..."霍光在门口听见了卫青正在和三个儿子说话,便停住脚步,没有进去.
"爹..."三个人都落下泪来:"我们记住了...."
卫青勉强笑着点点头,:"你们去吧..."他们见状,心知不便打搅,就默默退了出去.在门口的时候见到霍光,行了一礼,霍光还了一礼,没有说话.
公主和吟秋都坐在卫青身侧,两人都是眼圈红红的,看着他掉眼泪.
卫青看了,只是艰难的笑了，"吟秋,我们夫妻三十年...这里面我是知道的..我没给你多少幸福的生活,到是委屈了你....."
"将军..你这是干什么..你没委屈我...我很久以前就说过,能嫁给将军,是妾的福份...."
"你啊..."卫青拉过她的手:"我死之后..你就和公主在这宅子里过...儿子们孝顺与否,你也不要管了....他们就过他们自己的吧....他们成器便罢,不成器你也不要插手...."卫青闭了眼,不在往下说.
"将军...我知道了..."吟秋掩面而泣,什么也说不出.
"平阳...."听到卫青的声音,公主往前坐了坐,卫青睁开眼,看着她...竟有几分从未见过的怜惜与不舍:'我这一生.....别人不知道....公主是最清楚的...咳咳...从骑奴到将军..全仗着公主的恩...."
平阳拉住卫青的手,眼泪控制不不住的往下落.
"公主...我欠你良多...今生我是还不起了...我来生还....."
平阳眼泪洇湿衣袖，"卫青..我们这一辈子,主仆,君臣,夫妻...或者是谁欠谁的..都不重要了..我现在只想要个答案..你当初为什么答应娶我?"
卫青怔住了,闭着眼睛，深深的喘息，很久才又开了口，"其实..我从十岁就入公主府为奴...公主那时正是芳华正盛的时候..四十年了..我怎么会对你没感情....."
"是吗......我知足了...真的...知足了...."平阳哽咽的说不出一句整话......掩面出去。
卫青叹了口气,并没拦她,只是问吟秋:'霍光来了没?"
霍光听见卫青找他,急忙从外面进到屋内,跪坐在卫青身侧:"舅舅.....我来了."
"光儿..."卫青没力气,深深的喘了口气:"知道吗...我看见了你就好像看见了去病...."
霍光心里一紧,连忙岔开话题:"舅舅...您的病开春,天气呀暖,就应该见好了...."
"行了..不说那些有的没的....光儿,你在皇上身边,要谨慎从事..不要触怒他....我一去..卫家必定势衰...太子..太子那边你还要多帮帮他....."
"舅舅.我知道了...您要保重...."
"夫人...圣驾...陛下的圣驾已经到府门口了."
"什么?"霍光和吟秋一下子站了起来,想要出去迎,刘彻却已经踏了进来.
"臣,臣妾参见陛下."刘彻想必来的很急,进来的时候硬生生的带进来一股冷气.
"平身."刘彻摆手,睁大眼睛看着靠在榻上的卫青,心一下子凉了.
"我去给陛下煎茶."吟秋知道刘彻有话要说,忙找个理由出去了.皇帝和舅舅之间的事,霍光也是多多少少知道一些的,也忙跟着出去了.
"朕明天就要南巡了,要到寻阳浮江看看，然后还是要奔东，到碣石看东海，封禅泰山..."刘彻看着卫青笑,屋子里一下子温和起来,不过才四十八岁的年纪,胡须,眉毛已经见了白,更不要说那满头灰白的发色.
"陛下一路小心..臣在长安等陛下回来."卫青也笑了,那浑浊了多日的眸子在这一刻突然变的清澈起来,刘彻的手慢慢抚上卫青那深刻在他心里的眉眼,眼里全是沉醉的神色,仿佛一辈子也看不够似的.
"仲卿...四十年了..自从那年在上林苑初见......"
"是啊...陛下给了臣兔子...臣当时就记住陛下的样子了,想忘都忘不掉..."
"可不是..."刘彻的手来到了那颈间的伤疤:"朕还咬了你....朕当时想..一定要留下个印记..要不然他就跑了..再也见不到了...."
"臣在陛下身边...一直在...."卫青抬头,和刘彻目光在咫尺间交汇,两人都痴了....
刘彻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间尽是颤抖，"仲卿陪了朕一辈子,朕舍不得...朕真的是舍不得....朕这次去泰山..只为求泰山府君可以多留你两年...朕是天子...他会答应的..."再也忍不住,刘彻一把将他抱在怀里.
卫青什么也说不出..心里绞劲的疼...他的病他自己清楚...他又能留他到几时....
"仲卿...你再这等着朕回来..最多就三个月..."
"嗯...."卫青的眼睛湿了,他努力不让泪水落下来.
"仲卿...如果真的有下辈子,朕不愿做天子,只想执子之手,与子谐老."
"嗯."卫青再也把持不住,泪水湿了刘彻的广袖.
"仲卿,还记得朕给你念过的那首诗吗?朕念了一辈子....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天亮的时候,刘彻走了,回宫启程南巡.卫青挣扎着起身,让平阳为他换衣.平阳默默的为他收拾整齐,心下明白,这便怕是永决了.
一轮蓬勃的朝阳从地平线升起,卫青看着那朝阳笑了,半晌,卫青费力的从枕头底下拉出一件东西交给平阳.
"公主,这个,你一定要交给太子."平阳接过看了,是一块鱼形玉配和一封信,那玉配她认识,那是卫青从不离身的东西.
没有多问,点点头,卫青笑了,眼睛渐渐合到了一起:"又是新的一天了...真好...."
完结章
远处是连绵起伏的群山,微风吹过,迎面送来的雪山寒气，像是秋天似的凉爽的感觉.白云在雪峰间投下云影，就像白缎上绣上了几朵银灰的暗花。那融化的雪水，从高悬的山涧、从峭壁断崖上飞泻下来，像千百条闪耀的银链。这飞泻下来的雪水，在山脚汇成冲激的溪流，浪花往上抛，形成千万朵盛开的白莲。
"仲卿,这是哪里?"刘彻有些迷茫.
逆光,卫青修长的身影融进绿色的草原中,随风轻拂的些许发丝挡住他清秀的脸，清澈的眸子里满是笑意:'这里,就是陛下一直心心念念想来的河朔草原."
"河朔...?仲卿..这让朕想起了上林苑..仲卿,你不是病了吗..怎么....?"转头,刘彻疑惑的看了他一眼.
还是那么温和的笑,那舒缓的眉关，高挺而微翘的鼻梁，紫金色的战甲,那已经是十几年前,存在于刘彻记忆中的年轻容颜.....
"臣要走了...来和陛下辞行....."
愣.:"去哪里?朕不让你走.朕要把你永远束缚在朕身边...."
"其实,在上林苑的那晚,臣就已经被束缚住了.....臣必须的走了,陛下保重."
"仲卿!"刘彻猛的坐起身,原来是梦...可是如此清晰的梦..梦中那年轻的身影....难道...
"陛下!"侍卫焦急而略带哭音的声音让刘彻的心突的一跳.
"怎么了?"
"大司马大将军薨了!"
一阵天旋地转,刘彻脸上所有的表情在那一瞬间静止了,定定地望著前来报丧的羽卫,轻轻的笑了:"知道了,你下去吧."
侍卫依言退下,皇上居然笑了....那几十年的传闻...看来大将军真的是在皇帝心中一点出地方也没有....
刘彻闭上眼睛,心里空落落的,疼,向是心脏最柔软的一块被硬生生的挖走一样的疼...眼睛干涩的想哭,却偏生什么也流不出来....
其实从那天去见他就已经明白离别的时候快到了,可是他还是选择在那个时候出巡...他不能看他死..他不知道..如果他真的在他面前合上眼睛,他会做出什么...懦弱的躲了出来...不见他最后一面...原来他也有如此惧怕的时候...
仲卿..你要朕这剩下的时间怎么过...
睁开眼睛,远处的红日已经从泰山之颠高高升起,云松雾柏,轻云缭绕.羽化登仙.
"霍光......"
"臣在。"
"传旨,大司马大将军卫青,戎马一生,功勋卓著,谥号......‘烈侯'......其长平侯爵，长子伉袭之......起冢近庐山,葬朕陵东北方."
霍光猛的睁大自己泪水迷漫的双眼,帝陵东北位,那是..怎么可能.......
"臣遵旨."
"下去吧."
"诺."
"众位卿家,泰山封禅已经完毕,可是朕还不想回去,"淡淡的扫了一眼跪伏于阶下的众臣.刘彻面无表情.
"朕还要巡荆、扬，总览江南，"
"诺."陛下竟不是说回舆长安，悼大司马大将军......帝王无情,看来这话书的一点也不假...所有人心里没由来的悲凉...
仲卿,朕不能回去..朕不能想象你在棺椁中的样子..朕不能回去...
空旷的宫殿里,只是幽幽的闪着几丝烛火,安静的吓人.
"陛下,臣认为将大将军葬于帝陵东北位不合适.."司马迁抬头看了一眼那王坐上一手撑头,看不清表情的刘彻,继续说到:"高祖长陵东北位葬吕后,文皇帝霸陵东北位葬窦皇后,先帝阳陵东北位葬王皇后...."
"够了,"刘彻并未抬头:"朕知道你想说什么...朕累了..没力气和你争辩..朕知道这和礼制不符...算朕求你..不要在说了....."
司马迁怔住了...那高高在上的人竟说他求他.....原来他也有如此脆弱的时候...罢了...叹了口气:"诺,臣,告退."
听到殿门关上的声音,刘彻终于动了动...如此安静的地方,他头一次发现,着宫殿竟然大的让他害怕....
"我是大汉的储君刘彻,你要来找我.我等着你."
"皇上,臣会一直呆在你身边....."
可是倒头来还是一个人,孤家寡人.......那个总是温和的对待他,那个总是知道他心意的人再也不会出现了....那个这一生唯一能牵动他情思的人不在了....
眼泪，禁不住从漆黑的双眸里缓缓滑落，空荡荡的大殿里，细细的呜咽，慢慢地，开始回荡......
霍光在殿外听到这哭声,停下了脚步,半晌,轻叹一口气,拿着手里的奏章转身离去...那人以后就要在寂寞和思念中度过了吧.....
远处,一轮红日缓缓落下,空气中似有似无的飘荡着细微的歌声...
瞻彼淇奥，绿竹漪漪,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 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啊~~~坑终于平了.谢谢大家对我的支持.......小弥快乐的飘走~~~~~~
番外
汉宣帝地节二年,长安城的雪下的格外的大,在一片雪白的世界里,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从未央宫侧门出来,向大将军府缓缓驶去.
不知道这次又睡了多久,当我从昏迷中醒过来的时候,身边就只有妻子在照顾,她还是那么的低眉顺目,可是我知道她心中的欲望远不只她表面看起来的这么少.
"将军,您喝口水吧."果然,见我睁开眼,妻子立刻体贴的端来一杯水.我软软的接过,妻子小心的看了我一眼,轻声道:"我刚刚已经差人进宫告诉皇上将军醒了....您知道这是皇上吩咐的...."
刘询想见我?心里冷笑,虽然这几年我们表面上君臣和睦,可是这里面暗藏的波涛汹涌,只有我们自己知道,他惧我功高镇主,怕有一天我像废了昌邑王一样废了他,可是他哪里知道,孝武皇帝任命我为大司马大将军的全部意义只是帮他坐上那九五至尊的位置.
"将军....?"妻子看我陷入了沉思,忙推了推我.我不耐的一摆手,她立刻会意的下去了.
看着窗外那白茫茫的一片,我突然清晰的记起,多年之前,那人离去的那天,也是这样下着雪,当时的我还年轻,还不明白那人对于孝武帝刘彻到底意味着什么,只是知道刘彻在南巡前来看了他,这对于执掌内朝三十年的当朝第一贵戚来说也不算什么,况且他们之间还有那隐隐约约三十几年的传闻,我以为刘彻见到那时的他,如果那些传言是真的,刘彻就不会走,可是第二天,刘彻还是启程了.
后来在泰山行宫,意料之中的传来那人死去的消息,我清楚的记得,当时的刘彻并没有哭,反而笑了.心寒,那是我唯一的感觉,原来三十几年的忠心追随,竟换来的是帝王那漠视一笑.可是接下来,刘彻却又命令将那人葬在帝陵的东北位,那是大汉历代皇后下葬的位置,我忽然觉得,也许是我想错了.......
那人去后,刘彻第二年就派人修缮的建章宫,并且开始搜集大量美女充斥其间,甚至有了一夜阅五女"的事情...他的放纵与荒唐,他的荒淫无度,其实都是在那人死后..我曾清楚的记得刘彻那即使被后宫佳丽围绕也抹不去的寂寞的眼神,嘴角的笑意也从未延伸到眼底..他似乎在那群女人中间寻找着什么...可惜从未找到...
再后来,刘彻依旧是每年出巡,可是再也没有让任何人骖乘过,刘彻也再没有写过任何诗,以至于那首秋风辞变成了绝唱...然后就在一次南巡的过程中,他遇到了勾弋夫人,在见到勾弋夫人的那一刻,刘彻那暗淡许久的眼眸突然充满了细碎的光,所有人都说她和当年的李夫人长的几乎一模一样,尤其是那双眼睛,我当时也信了,后来才知道.李夫人的眼睛最像的还是那人,说到底,他还是在追寻那人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