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昌街----道道岭
  发于:2009年01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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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鼎荣并不当一回事:"只管放心去。这些人是老糊涂了,等这里交给了年轻人,还能有他们什么事?"
文森应了声"是",顺着谢鼎荣的目光,看到了躺在庭院草地上闲谈的谢梁和李从乐。谢梁回文兴之后,几乎所有人都已明白,谢鼎荣指定的那个年轻人是谁。肆意笑着的谢梁看上去就像一个玩世不恭的二世祖,文森冷冷注视着他,目光一闪,很快垂下头去。
谢鼎荣做事向来悠闲,唯独在挑选接班人这件事上,似乎显得有些急躁。谢梁一回来,就被押去议事堂听老头子们"谈生意"。这事李从乐没份,只能在院子里守着,倒也落得清闲。
谢梁去是去了,却没有让谢鼎荣少操一份心。从他落座起,几乎每次谈事都在神游物外,谢鼎荣私下提醒过他好几次,他笑得毫无含糊,却还是肆意妄为,该干什么干什么,谢鼎荣若不是这几年修身养性,早就要被他激得动了怒。
谢家的另一个儿子看上去要认真些,然而每次拿事问他,他都只有一句话:
"是的,爸爸。"
进入盛夏以后,谢怀真的衣服倒是越穿越多,衬衫外还要套上厚西装,领带打得一丝不苟,和放浪不羁的谢梁形成了极大的对比。文兴的议事堂是老房子,没有空调,也不能开窗通风。议事时人人一把老蒲扇,也仍是热气直冒。谢怀真坐在角落里,面上大汗淋漓,却还觉得冷似的,微微缩起身子,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
谢鼎荣看得来气,停了怀叔的话头,把谢怀真叫到跟前,冷冷问:"你生病了?"
谢怀真一愣,抹了把额上的汗,垂头答道:"是的,爸爸。"
"病了就回去好生歇着,不用硬撑。文森送你回去,叫林伯给你开药。"
谢怀真道:"爸爸,我没有关系,可以等事情谈完。"
谢鼎荣冷哼一声,道:"下去吧。你这副样子呆在这里,也只会丢我的人。"
这句话一出,议事堂里的人顿时神色各异,暗自打量谢怀真的表情,不知谢鼎荣当众给儿子难堪是何用意。就连谢梁,也饶有兴致地瞧着长桌最上位的父子俩。
谢怀真却连脸色都没有变一下,只恭谨答道:"您说得是,爸爸。"
说完,朝文森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跟着,就径自走了出去。
谢梁看着他略显文弱的背影,突地懒懒一笑。怀叔这些老一辈则在心里暗暗摇头:没有一点血气,怎么能成大业?
谢鼎荣沉着脸,将蒲扇往桌上一拍:
"继续!"
烈日盘踞在天空中央,不给人丝毫躲避余地。谢怀真合上门,走进后院,才终于松开领带,擦干头顶的汗珠。
口里的苦味愈发浓烈,谢怀真微微一笑,吐出含在舌底的药片,顺手丢进草丛里。
"你中毒啦,再不理它会出问题哦。"
突然一道清脆的声音传来,谢怀真抬头看去,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坐在墙头,晃荡着脚,正笑嘻嘻地看着他。
他笑笑,站定了问:"爬那么高做什么?"
少年调皮一笑,长长的睫毛在阳光下一闪,竟有些女孩似的俏丽。"这里太阳好,好睡觉。"
谢怀真温和地伸出手:"这堵围墙老了,不安全。快下来。"
"不怕,我功夫好。"少年摇了摇头,双手一撑,在狭窄的墙头上翻了个跟头,便稳稳站了起来,高高地俯视着谢怀真,眼睛弯得像月牙似的:"求我吧,我让师傅给你治毒。"
谢怀真不由好笑:"为什么一定要求你?"
"因为只有我师傅能治,你这是慢性毒,有窍门的,再不治就要病入高、高......"
"膏肓。"谢怀真提醒。
"对。"少年嘟起嘴,又道:"而且,我喜欢你,你一求我,我就答应啦。"
谢怀真悠然笑道:"我不求你,你也不准告诉师傅。"
"你真是不知好歹。"少年竖起眉,在墙上叉腰大骂,想要再找些骂人的词汇,却一时想不起来,只好烦恼地停住嘴。
远处传来吱呀一声门响,林伯从偏房里走出来,朝少年喊道:"阿九,该走了。"
原来这孩子是林伯藏了几年的徒弟。谢怀真心下恍然,对林伯淡淡一笑,背过身去,将自己的脸色掩藏在树荫里。
幸而林伯似乎急着要走,也没有过多注意。只催了一句"快些",就敲着竹杖走上了碎石子路。
少年吐了吐舌头,从墙上跳下来,悻悻地把手插进裤袋里,边走边喊:"师傅,等等我!"
谢怀真上前几步抓住他,把头凑到少年耳边,悄悄道:"记得这是我们的秘密,不要告诉林伯。"
温热的气息拂过,少年被激得头颈一缩,歪头看了谢怀真好一会儿,才咧嘴笑道:"你真是个怪人。不过,这也算你求我啦。"
"好。"谢怀真一笑,松开他。
少年满足地跟他道了声再见,又跳起来,朝他背后挥了挥手,这才蹦蹦跳跳地追出门去。
谢怀真一转头,看到了安静隐在墙角树荫里的暗影。
接着,那几乎和浓荫融在一起的影子缓缓动了。李从乐走了出来。
谢怀真耸了耸肩,作势眯起眼,微笑着走过去:"看来近视还真是有不少麻烦。"
李从乐朝议事厅扬了下头,问:"你先走了?"
"啊。"
"我送你回公司。"
保护谢怀真偶尔也是谢鼎荣安排的任务,李从乐不假思索,便提了出来。
"不用。"谢怀真走近些,瞧见李从乐的汗衫,又改了主意:"看来还是跟我走一趟为好。你这衣服怎么了?"
"被树扯了下。"李从乐拎了拎腰侧被撕裂的大块布料,挠头道:"睡觉的时候。"
"去公司换一件吧,我有备用的。"
"嗯。"
李从乐点了点头,默默跟在谢怀真一步之后。太阳晒得厉害,谢怀真喘了口气,又抹了把头上的重重湿汗。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后院,瞬时被街道上汹涌而来的喧嚣吞没。
谢怀真的办公室在昌隆大厦的顶层,当他带着衣衫褴褛的李从乐走进大厅时,立刻引来不少人侧目,一路都有人窃窃私语。直到专用电梯门合上,浮动的空气才安静一些。
电梯缓缓上升,谢怀真注视着不断跳动的数字,突然转过身来,笑道:"你好像有事问我。"
李从乐倚在电梯冰凉的金属墙面上,从对面墙壁的镜子里看到了微微惊诧的自己。谢怀真未免敏锐得可怕,他稳下心神,问道:"你真的不找林伯?"
"你果然听到了。"谢怀真一笑:"我当然也想找林伯,毕竟这条命是自己的。我也怕。"
谢怀真边说边走近,和李从乐一同靠在墙上:"不过,我更想看看谁这么等不及要我死。这种事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找林伯、或者找爸爸,都没有用,只有一击即中才能绝了后患。"谢怀真顿了顿,像是调侃自己似的笑了起来:"不吃点苦,让他们见到甜头,又怎么套得着狼?"
李从乐微微沉吟,问得有些迟疑:"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我只是在提醒你。"谢怀真素来温和的语气里竟也带上了隐隐戾气:"这些事请,以后谢梁也会遇到。你要小心,替我看好他。"
电梯"叮"地一声响,门缓慢打开。谢怀真将松散的领带打理好,大步走了出去。
进了文兴之后,李从乐和丁磊仍然时常见面,除了喝酒打架,也凑在一起边抽大烟边看片。但在文兴某个嘈杂无比的赌场里见到丁磊时,李从乐还是微微一愣。
丁磊很快跳过来,抓住他骂:"你入了帮也不带我,真他妈不讲义气!"
"你怎么进来的?"
李从乐蹙起眉头反问他,不知该如何解释。丁磊得罪过文森,直觉告诉他,文森不是个好惹的人。在他自身难保的境况下,把丁磊扯进文兴并不是明智之举。
丁磊给出的答案却出乎他的意料。
"森哥推荐我进来,我就跟了他。"丁磊几乎是在他耳边喊出来,眼神灼热,带着少年人的血气方刚:"他是条汉子。阿乐,老子服了。"
在他们这个年纪,与人为敌很容易,要崇拜一个人则更简单。野兽们严格遵循胜者为王的原则,就好比此时此刻的丁磊。
赌场里人潮汹涌,吵得李从乐头疼不已。丁磊仍在他耳边大吵大闹,李从乐甩开他,朝前走了几步,突然又返过身去,掰住他的肩膀:"你拿工钱了吗?"
"什么--?"丁磊喊。
李从乐高声重复:"你问你进文兴有没有拿钱。"
"这是什么东西?!"丁磊抓着脑袋,一脸愤愤地跳起来:"操,老子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回事!"
第3章 八哥。
这几年来,文兴与其他帮派之间都相安无事。谢鼎荣当家的文兴就好像是一面金字招牌,没有底气的人挑不动,也就失了那份兴致。
谢怀真在道上没有名气,文兴漂白的工作却做得毫不含糊。除去面上经营的企业,他还暗地掌管着全市大部分消防器械的来路。公共设施免不了要与政府打交道,这么一来二往,和高层的关系自然日渐牢固。
但一切都不是定数。谢鼎荣去北方避暑的时候,就出了一点岔子。
打电话来的人是周怀义。谢鼎荣忙着逗他新得的鹦鹉,文森便代他接了电话。这一听就是半个小时,等电话挂上,谢鼎荣的烟斗已经磕落了一层灰。
"荣叔,这件事只怕要您亲自处理。"文森接过烟斗,小心地重燃上烟丝:
"怀叔的手下在丽都跟人起了冲突,年轻人没轻重,砍死了来劝架的一个人。当时跑了没注意,过后才知道,死的是丽都的副经理,钟淮拜把子的二弟,俩人放过血的,在东升也算叫得出名号。怀叔跟东升道过不是,但钟淮不依,非要以命抵命。"
"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出的事,今天东升已经来砸了两个场子。"
谢鼎荣把烟斗放下,拿手去抓关在铁笼里的鹦鹉。谁知那鹦鹉竟"扑棱"折腾了一下翅膀,沉默地向旁边跳开,瑟瑟缩到了笼角。谢鼎荣缓缓收回手,面上若有所思。
"还真是不知轻重,一个无名小子犯的错,要他去道什么不是?这下倒变成文兴和东升的事了,胡来!"
文森微微一怔,脑袋里转了几转,才明白谢鼎荣说的竟是怀叔。这件事原本和文兴没多大关系,杀人偿命就该事了,怀叔把文兴扯进来,明显已经让谢鼎荣动了怒。文森斟酌数秒,想起怀叔在电话里的交待,仍只得小心答道:"听怀叔的话,似乎是想保住这个兄弟,就看荣叔您的意思。要是怀叔动了真格,我看......也不是不行。"
"保?怎么保?"谢鼎荣冷笑道:"这事出在钟淮的地盘,本就是我们理亏。我的意思简单得很,把人交出去,还他一条命,文兴跟他就算一清二楚。他挑场子的帐,我再另跟他算。"
文森一时不敢答话,谢鼎荣沉吟片刻,将目光转到那只始终没有出声的牡丹鹦鹉上,怒意才渐渐消散。鹦鹉像通人性似的呆呆回望着他,过几秒又像是怕了,便安静地低头去啄自己的爪子。
"卖给我的那个老北京叫它什么?"谢鼎荣忽然问。
文森答道:"我也学不来,好像是叫定哥儿。"
谢鼎荣叫了两声,那鹦鹉仍然垂着头不见反应。
"见到的时候活泼得很,到我手里来却怎么也学不会说话。"谢鼎荣摇了摇头,笑道:"把它丢出去宰了吧。再给阿怀打个电话,说说我的意思。"
文森应了声是,提起鸟笼走了出去。摇晃之中的鹦鹉撞上铁栅,突然发出一声嘶哑又微弱的鸣音来。
当天夜里,谢鼎荣和文森坐飞机回了南方。
钟淮手下的人连挑了三家文兴的赌场,怀叔还是没有放人。倒也不是他不愿放,而是不能:因为人不见了。
只是这话说出来,钟淮哪里会信?
谢鼎荣一落脚,就叫来了谢怀真。夜色深了,谢怀真来得匆忙,看上去是被半途吵醒。有些慌乱的步履之后,还跟了个打理得整齐的李从乐。
"谢梁出门了,我就叫他过来。"没等谢怀真解释完,李从乐已经安静地占到了谢鼎荣身后。
谢鼎荣却也没有多问,直接谈起了眼下的事:"犯事的那个叫什么?"
谢怀真缩起肩答道:"叫阿才,爸爸。"
"什么时候不见的?"
"前天出事以后,就没人再见过他。具体......我也不大清楚。"
"把文兴交给你才这几天,你就不清楚了?"谢鼎荣目光如炬,直要把谢怀真钉进墙缝里。谢怀真不敢抬头,许久才听谢鼎荣冷声道:"就两天也跑不了多远,你去把他找回来。"
谢怀真轻咳数声,用丝帕抹去满面湿汗,犹豫道:"爸爸,他杀了人,是不是应该交给警察去、去找出来归案?"
"啪"地一声,石楠烟斗被重重砸在桌上。谢鼎荣怒到极处,竟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我怎么教出你这种蠢材!交给警察你是省了事,文兴还了得?你这是要我惹多少笑话!办不了事就滚回去,去给我找个能办的。"
"是。"谢怀真诺诺垂下头,缩紧的背脊上汗透重衣,眉尖蹙得愈紧,看上去十分为难,"爸爸,我实在不会找人。不如,"他边说边目光游移,像在狼狈地寻找救星,终于在路过某处时眼前一亮:"不如,交给阿乐......"
谢鼎荣道:"哦?"
谢怀真轻吁一口气,道:"阿乐很会办事,在文兴露面也不多,不会惹人注意,也更不会打草惊蛇。"
谢鼎荣偏头看向李从乐,房间里安静了一刻,或者其实又只有半秒,李从乐从黯淡的墙边走了出来,眼里一片沉沉的黑,连带神色也一起模糊。
"给你办,你行吗?"
李从乐点头道:"行,荣叔。"
谢鼎荣略略思索,手指轻叩桌面,便点了头:"不是什么大事,让你去锻炼锻炼也好。你尽快找到人,不要多添麻烦。"
"我明白。"
文兴近日的事情交待完,谢怀真与李从乐便一同离开。谢怀真身体仍未见好,步履虚浮,谢鼎荣注视着他微微有些踉跄的背影,摇了摇头,居然微微一笑。
文森弯下腰来,似乎有些奇怪:"荣叔,大少爷和阿乐来往不多,为什么会把事情交给他?"
"这里除了你就只剩他,还能找谁。不过......或者他叫阿乐来,原本就是另有目的。这件麻烦事交给阿乐,就等于给了谢梁。"谢鼎荣起了身,朝窗外远去的车灯笑道:
"如果他真这样打算,倒还是我的儿子。"
文森随同他一起,看着桔红色的尾灯在深雾里忽隐忽现。他并没有答话。
天还未亮起的清晨,薄雾朦胧,街道上一片寂静。文森下了车,穿过脏乱的杂巷,走到一间不打眼的出租屋前。敲门声响了许久,也没有人应答。文森不以为意,抽出烟来闭目靠在墙边,安静等待。
约半小时后,轻缓的脚步声在拐角响起。雾还未散,人走近了才清晰。李从乐从裤袋里掏出钥匙,脚步一顿,停在十米开外。
"森哥。"
文森朝他点了点头,丢开燃尽的烟蒂。"一夜没睡?"
李从乐道:"嗯,去查了点事。"
"阿才的?有心是好,也不用太拼命。这点小事,荣叔还没放在心上。"
说话间已经开了门,李从乐点头一笑,邀文森进屋去坐。文森摆手道:"不必了,只是在车上想起两件事,就顺道过来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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