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昭脸色一白，正要发作，菱花却已经轻柔地扶起他，低了眼没再说话。
怔怔地任她扶着，走出几步才慌忙把人推开了，莫昭冷声道："我自己来就好。"
菱花也没坚持，他快要走入隔间了，才听到银杏在一旁说："梳洗后，公子还是先吃一点粥再休息吧。"
莫昭脚步一滞，便快步入了隔间，什么都没有说。
两丫头在外面对看一眼，菱花耸了耸肩，银杏一笑，提声道："那么，奴婢先行告退了。"说罢，放下手中托盘，拉了菱花就往外走。
莫昭把衣服缓缓脱下，听到开门的声音，才低声道了一句："谢谢。"外面两丫头那分明的笑声让他脸上忽红忽白。
门轻巧关上，菱花在最后嬉笑着丢下一句话："对了，公子好生休息罢，今天藤家小姐到访，谷主肯定会陪着的，不会到这来了。"
莫昭本已闭了眼半沉入水中，听了这话，一个激灵张开眼，半晌才又垂了下来。
藤家小姐......是藤清淮的"藤"么？
藤清淮三字便是他心上的刺，自听说的那一日起就在他心里反复折腾，总想着这个与自己相像的人，是如何的身份，如何的性情，遭了什么样的事，让那个人惦念至今，疯狂至此。
也不知想了多久，水有些发凉了，门窗缝间渗进来几缕清风，吹得人发颤，莫昭这才回过神来，胡乱清洗过身体，换上备在一旁的素色衣衫，就匆匆地出了门。

二

出了清鸢阁，却一时不知该往哪里找去了，胡乱地跑到颜慕霄的住处，人自然是不在的，倒是看门的小童认出他来，恭恭敬敬地施礼问他有什么事。
莫昭只看了他一眼，抿唇不说话，张望了几下不见颜慕霄，转头便走，远远的听到那小童嚷着什么"气死我了"，不禁觉得有些可笑。
"笑什么呢？小替身。"一个声音从头上传来，莫昭一惊，连退了两步，抬头才看到回廊的横梁上一人白衣如雪，翘着二郎腿，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他的脸色更差了，皱了皱眉，不想理会那人，回身就要走。
"喂喂，站住！"那人在后面叫，声音慵懒。
莫昭只当听不见，脚步越快，不料没走出几步，就觉得脚上被什么一绊，差点整个人向前栽了下去。
"就说了叫你站住吧。我刚拉了雪蛛线，肉眼不能察又其韧无比，你这么乱跑，摔着了不要紧，可怜我又得重新再拉了。"那人走到他身后，一手把他拉到身旁，笑得很是灿烂。
"祺御，你究竟想干什么？"莫昭瞪着那人，脸上不再是一贯维持的冷淡，眼中是几分狼狈的愤怒。
被唤作祺御的青年笑得眯起了眼："哎呀呀，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啊。"
"初见被你倒吊了半天，再见是一团绵里针，现在是雪蛛线，若我还不记得，我就......"莫昭咬了牙，没再说下去，呼吸有点急促，似是在压抑着什么。
祺御凑到他鼻尖上端详他，半晌才笑道："还是这样比较好看，平时装着个冷冰冰的模样，真叫人看着无趣。"
你把我当玩物吗？
一闪而过的话却没有问出口，莫昭冷冷地扫了祺御一眼，一声不吭。
"小替身，我是为你好，离开这里，天下那么大，哪里不能呆呢？何苦耽搁在小慕身上呢。"
初见也是这样的话，那时还不知道藤清淮，以为颜慕霄心上的人便是自己，只对他的话嗤之以鼻，现在再听，却已是隔世，便连一分都反驳不得了。
禁不住却觉得有些可笑，莫昭垂眼笑开，再抬眼时已是一片冷漠："那是我的事，与你何干？你又是谁，人人都知道颜慕霄钟情于我，凭你一个，能做些什么？"
"小替身你又在自欺欺人了，百花谷上下，哪个不知道小慕爱的是谁？你啊你。"祺御摇头，突然像想起了什么，正色道，"你现在想干什么？"
"与你何干？"莫昭还是那一句，迈开脚步，干脆不管他。
走出两步，突然感觉有什么在眼底一晃而过，莫昭下意识地往后闪去，就听到一阵爆鸣响起，等站稳了脚，祺御已经站在他跟前了，几步之外，烟雾弥漫。
"陪我到后山找材料吧。"祺御笑眯眯地说。
"不去。"横过去一眼，莫昭脱身要走，被祺御一把钳住了手臂，他挣扎了一下，才发现祺御用了内力，一时间竟动弹不得了。强作镇定，他低吼一声："放手。"
祺御却当作没听见，一边把他往后山方向拖，一边道："后山风光好，这种天气去，正合适。"
莫昭蹙着眉，猛踢一脚，祺御笑嘻嘻地躲了过去，却不料莫昭眼神一沉，另一只脚已经踢上了他的手腕，祺御"啊"的一声，松开了手，莫昭飞快地往后窜了去。
"哎哟，小替身你还真会武功啊！"祺御一边啧啧道，一边挪了挪脚步，看似慢条斯理，莫昭只觉眼前一花，他却已经越过了自己挡在前面了。
几乎没有思索，莫昭转过一个方向便跑，这一次祺御没有马上追上来，他匆匆掠过一道曲桥，转过月亮门钻进一丛不知名的灌木里，听不到有脚步声，才暗暗地松了口气。
"谁在那里？"一声喝问从外头传来，莫昭全身一颤，定在那儿再不动了。
"出来。"那声音又继续道，并没多少怒气，甚至还有一丝温和，却带着让人不能忽视的威严。
莫昭默不吭声地僵在那儿，又过了一阵，听到一个轻柔的女声劝道："怕是风吹罢了，回去吧。"
"嗯。"之前的声音犹豫了一下，终于低声应了。
就在莫昭暗暗松了口气时，却听到一阵细微的声响，脚上似被什么一点点缠住，他连忙低头，还没看清，整个人就被扯了出去，直直地摔在地上。
被地面蹭伤的地方慢慢散去了炽热，他才狼狈地撑起身来，就看到一名玄衣男子站在跟前，脸色不善地看着自己，手上还缠着极细的丝线，一直蔓延到自己脚上。
面容如玉，眉眼间始终蕴着一抹轻愁，目光到处，勾人心魂，这百花谷中，除了那千机门主颜慕霄，还会是谁？
莫昭抬头，便看到颜慕霄微微地皱起了眉，与他浑然天成的尊贵比起来，自己更显得狼狈，咬了牙，莫昭干脆闭上了眼。
"慕霄？"之前的女声问了一句，两人都是一动，莫昭刚张开眼，就看到颜慕霄已经转过了身去，挡住了一个绿衣少妇的目光。
"没事，只是谷里新进的下人，走错地方碰上了我们，吓得躲起来了。"温声回应，颜慕霄带过那少妇走出几步，"我们回去吧，别让不懂事的小子坏了心情。"
听到这里，莫昭再忍耐不住了，硬撑着爬起来，低哼了一声。
那少妇下意识地回头，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就惊呼了一声："清淮！"之后便呆立在那儿，身体慢慢地像筛子似的抖起来，再发不出声了。
莫昭漠然地看着那少妇，精致的眉目，脸色苍白，唇上微颤，看不出与自己有一分的相似，无从去猜度这个人有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亲人。
"回去。"颜慕霄沉声低喝惊醒了两人，莫昭的目光飞快地转向他，便看到颜慕霄皱着眉，眼中已经是很深的不悦了。
如今连欺骗都不愿了。
微扬起下巴，莫昭直视着他，不说话，眼神挑衅。
"慕霄......"少妇轻唤了一声，声音里还有一丝颤抖。
颜慕霄着是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很快便又盯着莫昭，扬声道："来人，把公子请回去。"
"颜慕霄。"莫昭一字一字地念他的名，双眼死死地盯着颜慕霄，像是用尽全力。
两个小厮听到使唤跑过来，架住了莫昭，见这景况，一时也不敢走，只等颜慕霄吩咐。
颜慕霄沉吟了一下，走到他跟前，低声道："听话。"
莫昭哼笑一声，撇开架住自己的手，头也不回地往来路走。
远远还听到颜慕霄宽慰那少妇，语调低柔，便如回来路上的细语温存，让他禁不住有点恍惚。
直到听不到了，才像意识到什么似的茫然回头，就看到祺御安静地站在荷塘对面看着自己，面容模糊，眼中那悲天悯人的哀伤，却分明得讽刺。
只愣了一下，莫昭勾起一抹浅笑，再不看祺御一眼。
强撑着回到住处，越发地觉得身心尽耗了，靠着门边坐下来，意识就一点点地淡下去，身上忽冷忽热的叫人难受。
"公子，公子？"不知过了多久，靠着的门似乎被人推了一下，外面传来银杏的声音。
"什么事？"莫昭冷冷地问。
银杏像是有点意外，半晌才回道："公子，藤家小姐求见。"

三

莫昭愣了一下，清醒几分，漠然道："见我何事？告诉她，我不是藤清淮。"
"藤月妩要见的是莫昭公子，只不知公子可愿一见？"回应的不是银杏，而是一个轻柔的女声，分明就是今日颜慕霄陪着的少妇。
莫昭沉默了一阵，终于扶着门站起来，整了整衣服，深吸了口气才拉开门。
银杏早已退下，门外果然是那少妇，见莫昭开门，她笑了笑，眼中早没有了之前的惊惶："可以到院子里去吗？"
莫昭没作声，只是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
藤月妩愣了愣才跟上，眼中不觉染上了一抹浅淡的笑意。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院中凉亭，见藤月妩始终不说话，只是看着自己，莫昭微微扬眉，犹豫了一下："夫人......"
藤月妩笑了，解释道："我心上人早年病逝，家中总想将我另配，时日久了，就干脆自己梳了发髻，省得烦心。"
莫昭眼中粼粼，开口却带着几分不屑："藤小姐倒是痴情人。"
藤月妩也不在乎，笑着摇头，只拿眼看他。
莫昭有点不自在了，皱眉冷道："藤小姐究竟有何贵干？"
"那时候见面太狼狈，什么话都顾得上说，所以想再来见见你。"
莫昭哼了一声："有何好看？一张皮囊，里面装的不是藤清淮。"
藤月妩扑哧一声笑出来，见莫昭目光寒朔，才忍着笑，道："真像个孩子，这性子倒真的跟清淮不像。"
"谁要像他了？"莫昭想也不想便吼了回去，话出口才反应过来，有点难堪地看着藤月妩，抿了唇。
藤月妩摇头："那你为什么留下？"
"谁说我要留下？"莫昭生硬地反驳。
"那为什么留下？"
莫昭咬牙："颜慕霄日日找人守着，我怎么走？兴头上来浓情蜜意，翻起脸来比翻书还快，那疯子！"
藤月妩看着他的模样，眼中笑意渐渐淡去："他本是江湖才俊，待人谦和......如今......"
"为藤清淮入魔吧。"莫昭冷笑着替她接下去。
"清淮是家弟。"
莫昭微怔，没再说话。
"洛阳翰南王府，擅剑；百花谷千机门，擅机关。藤颜两家累为世交，清淮和慕霄又年纪相仿，自小感情亲厚，后来闹出了断袖之事，颜家伯父伯母都已过世，慕霄的师叔不管事，倒没什么波澜；只是我藤家，虽涉江湖，到底还是王族，父亲铁了心要拆散他们，到最后甚至不惜聘请杀手暗杀慕霄......"说到这里，藤月妩停了下来，眼中已有了泪光。
莫昭看着她，一时有些无措了。
沉默很久，藤月妩才勉强振作，说了下去："谁都没想过最后一刻，会是清淮去替慕霄挨了那一剑。"
莫昭一震，抬眼看藤月妩，藤月妩脸上平静，却泪落如线："慕霄抱着清淮，眼睁睁地看着他在自己怀里断气，换作了谁......怕都承受不了吧。我家中虽然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藤月妩的声音渐小，显得有些空洞，"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应了他们，总比落得两败俱伤，要来得好......"
莫昭听着她宛若自语，说到最后便低低地啜泣起来，心下乱成一片。从小到大，何曾见过有女子在面前落泪？这时藤月妩哭得柔肠寸断，他便连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了。
踟躇了半晌，才忍不住挪了步，伸出指头有点笨拙地拭了拭藤月妩的泪，却把藤月妩的妆容都擦化了一分，顿时被灼痛了一般收回手，不知所措地僵在了那儿。
看到他的反应，藤月妩不禁失笑，眼中还含着泪，眼中的悲痛已渐褪去了。
见她笑了，莫昭才略略安心，又板起一张脸，别开眼去不看她。
"你真是个温柔的人。"藤月妩摇头轻笑。
莫昭脸上一白，冷声冷气地道："你疯了吗？"
"不好意思了？"藤月妩笑得更厉害。
"藤小姐是把莫昭当成了弟弟么？这样的玩笑，莫昭不喜，失陪了。"见藤月妩如此，莫昭脸色越发地难看了，转身挥手就要走。
"你......啊！"藤月妩才知道玩笑说得过分了，开口正要叫他，却看到莫昭像失了魂魄般直直地向前扑倒，吓得她低叫了出声。
愣了半晌，见莫昭倒在地上再没一动，藤月妩慌忙跑了过去，勉强将人拉起来，才发现莫昭已经晕厥过去了，脸色苍白得不留一点血色，两颊却泛着异样的潮红，下意识地伸手抚他的额，果然有点烫手了。
"来人，叫大夫来！"

"哥......个......哥......呵呵......"
"笑什么？"
"喜欢！"他想了想，又咯咯地笑起来，"哥哥哥哥！"
"小呆瓜。"
"哥哥哥哥哥哥......"不迭声地叫着，好象叫出来了就是自己的了。
"真是个孩子。"哥哥叹气，抚着自己头发的手却很温柔。"以后，有旁的人相信你了，你还喜欢哥哥么？"
"喜欢！"那时候根本没有去奢望还有别人。
"若有旁的人信你，你会不会不喜欢哥哥，而喜欢她了？"
......
"你让我还怎么信你？"
哥......你没有等到我说不喜欢，却先跟我说了不相信。
颜慕霄说："我相信他。"
然后就......爱上了。
□□□自□由□自□在□□□
从几乎把人淹没的回忆中逐渐清醒，还没睁开眼，就听到耳边传来阵阵争吵，似乎是藤月妩的声音，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身上酸痛无力，他动了动，更觉得难受，便只能放弃，隐隐地皱了眉。
耳边的争吵也更清晰了些，能听清藤月妩在闹些什么了。
"你是真对他有情，忘了清淮，谁都不会怪你薄情，毕竟事情已经过去三年了，我们都不愿意看着你走不出来。可是......他身上的那些伤，还有这次晕倒，分明是你不在意才会造成的，既然不在意，你又何必留他？"
"我才是百花谷的主人。"回应藤月妩的是颜慕霄极淡的声音。
藤月妩似是被哽了一下，半晌才软下声来，语气中多了一分不忍："慕霄你说......你留下莫昭，是不是因为......还记着清淮？"
莫昭身体一僵，颜慕霄却始终沉默，屋子里一片死寂，直到莫昭觉得自己的意识都要耗尽了，才听到颜慕霄淡淡地开口：
"你又何必明知故问。"

四

又何必明知故问。
莫昭躺在床上，直到藤月妩愤然出门，他脸上始终没兴起一丝波澜。
不是不难受，只是也并没有想象的难熬，这样的失望他一直在尝，日子久了自然就麻木了。
既然不是放不了手，那就离开吧，逗留再离开，换一处地方，待到待不下去，再换，现在跟过去也不会有任何不同。
颜慕霄的呼吸声始终离得很远，到最后都没有走过来看自己一眼，就走了出去。
慢慢闭上眼，莫昭再没一动，仿佛又沉沉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