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碑内力深厚,如浪堆叠,每招袭来,虽没有被打上身体,强劲掌风道道刮的人脸皮发麻,丝丝痛楚激起纪严年沉寂久矣的凶悍血性,他顾不上自己是朝廷命官,也不思寻缉拿活口,只心无旁骛放纵自己全意对抗,双掌往复越发的翻手云覆手雨;铁碑只觉得眼前掌影幢幢,仿佛平生起了一堵肉掌铸造的墙,只困的他喘息不暇。相搏大约持续两三百招,铁碑的招式渐渐用尽,体力也有不支;而纪严年的内力承袭道家一脉悠远绵长,"降龙八拍"更是盛名之下,精妙绝伦层出不穷,铁碑疲于应对化解,渐渐处了下风。
那厢喊杀阵阵,一众苗人虽是倍数于城卫军,却限于巷中狭窄,游走不便,而众军士团成圆阵,正利于分工合击,便只仗着军械长度,就使苗人偷袭不得反遭刺戮。
耳听手下哀声不断,眼前纪严年也确实是名副其实的不好相与,铁碑无奈,虚晃一招跳出战圈,提气张口,喉头"咕"的一动,一道毒汁就朝着纪严年面门喷射过去。
纪严年也不愧是身经百战。他早就听说有苗人毒蛊诡异莫测,便时时心里提防着,只见铁碑一招有异,立时叫他警惕起来。
毒汁瞬目即到。他本大可以抽身躲闪,奈何身后就是众军士的后背;只好当机立断扯下自己外袍,迎风一扬一抖,用内力撑作伞蓬形状,竭力将那毒汁哗的反溅回去。
毒汁反噬,饶是铁碑见机躲得快,身后几个苗人手下却没料到这等变故。只要身上溅了毒汁,便都噗哧哧冒着焦烟,一个个哇哇痛叫着满地打滚,倾时不见动弹,死活不知。
纪严年看了不免后怕,再看手中残衣,竟然在正中烂了个大洞,仅剩下外围一圈烂褥,连忙抖手甩脱。再对上铁碑时,出手却不免拘束起来。
此时,铁碑手下也已折损近半,他心道此次出动,一方面出于意气难平,另一方面也是为方才的功亏一篑将功折罪。可惜事与愿违,他不仅寸功未立,又进而折了人手,不禁进退维谷。他心中焦灼,正一筹莫展,却听见半空里有人银铃般格格一笑,道:"师哥,再失了手,仔细师父用大法化了你!"
听有来人作声,麻杆打狼两头怕的纪严年与铁碑双双收束手下。两方人马对峙之余,俱忍不住顺着声音看去,只见屋瓴上一个窈窕倩影踏过白墙黑瓦,自墙头轻盈跳下,摇曳生姿的走进狼牙犬齿的战圈站定。
纪严年定睛细看这苗疆女子,绝不超过二八年纪。只见她婀娜娇躯紧紧裹在黑布短衫里,露出欺霜赛雪的一段肩颈,宽松裤长仅仅及膝,嫩生生的小腿仿若新藕,一双光裸的小巧玉足踩着丝鞋,每一步都像天魔起舞,颤的低低领口上的白银璎珞,随着脚步扑闪扑闪的铃铃作响。
见纪严年正肃目打量她,便不自禁美目流连嫣妍一笑,吹弹即破的晶莹粉面狡黠嬗变,欲语还休的妩媚多情,真是个天生尤物!她只一个亮相,便只顾"师哥师哥"的唤着铁碑哝哝细语起来,听在众人耳里,端的是酥软甜糯,叫人心弛魂摇。
纪严年手下虽是编制森严的城卫精锐,却都是血气方刚的青年人,早有不少人面红耳赤,纷纷从光裸柔软的肢体挪开目光。方才势如破竹的气势,俱都一颓而空。
铁碑见了苗女,却皱紧眉头道:"玉小姐怎地来了!叫教主知晓您身陷险地,只怕小人担当不起!"
苗女不以为然道:"师哥见外了。妹子不过念着同门学艺的情谊,急心帮师哥一把。要是师哥此番失手,师父大发雷霆,大家都不好过不是?"
铁碑纹丝不动,道:"还请小姐及早回去,这纪严年着实扎手,铁碑唯恐小姐有失!"
女子却丝毫不买他账,娇憨的噘着红艳艳小嘴,假意嗔道:"瞧师哥这话说得生分,好像妹子专程添乱来了!......你看,妹子不是已经帮上忙了?"她踮着脚尖身子流转一圈,好似深渊里寂寂开放的罂粟花,美的追魂夺命。
眼前活色生香撩乱迷眼,纪严年却惊觉鼻间一缕似兰非兰的幽香,心呼不妙。他忙以宝刀支地,一阵短暂眩晕之后,就听后头扑通扑通的沉闷肉体倒地声不断,不禁感叹天意弄人,祸福无常。
苗女含笑看着首当其冲的纪严年摇摇欲坠,手上正要发动取了首功,冷不防一物黑压压如泰山般当头而落。铁碑忙将她一把推开,运足功力就是雄浑一掌。
就听哐咚闷响,众人身上乍然一冷,竟是半空里的大水缸粉身碎骨,大半缸冷水冰琼玉屑一般借力四射而开,就像平地下了一场豪雨。苗女悄悄散发的迷烟被水沾上,顿时失了效用,原本中招的众军士,被冷冽清水一激,也都清醒过来。
苗女眼见得意之作不堪一击,秀眉一挑,这时倒不讲同门之谊,铁青着脸就要开骂铁碑坏事。却不料水缸破碎,隐藏其后的一道幽影,劲箭般激射而来。
苗女吃惊之余,一抖手擎出一双分水蛾眉刺,堪堪架住兜头而来的一道银光。电光火石间彼一交手,幽影形影立分,众人眼前一花,就见一人单枪匹马呈鼎足势,侧身站定在两班人马间。
纪严年外袍已弃,又正处于水瀑中心,免不得一身里外尽是透湿,淅沥淋漓往下直淌水。他伸手抹一把脸甩去水珠,正对上聂小欠恶狼崽子般剜肉剔骨的目光,竟情不自禁一个激灵,遍体生寒毛发尽竖。
就听聂小欠紧抿薄唇,咬牙切齿道:"你可真不长记性的很!"便换上一副淡然裨睨的神色,转头傲然打量对面的一众男女。
聂小欠亦是一身纯粹的黑,仅将金雕玉琢般的面孔露在夜行衣外。今夜他留海上梳归入英雄髻,袒露出高洁平滑的额头,原本显的幼嫩稚气的娃娃脸拉长些许,平添几分成年男性的雄姿英发;加之标枪般挺拔修长的身姿,出现在这不平静的夜里,仿佛刚锐清冷的黑曜石一般镇人心魂。
目睹又一个气质截然不同的聂小欠,纪严年不由一息怔忡,他心口涌上百般纷纭的种种疑问,话到嘴边,却是一句不冷不热不咸不淡的:"你怎地来了?"
聂小欠淡淡看他一眼,道:"你纪神捕若出了个三长两短,谁去帮我洗脱污名?"
"原来如此。"纪严年认可道:"但无论如何,纪某还是感激你今夜救了很多人的性命。"
聂小欠不以为然,冷哼一声道:"我救人,孰救我!你还不是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
纪严年涩然道:"那是你咎由自取......我是官,你是贼,道不同,你只留心载在我手里!"
聂小欠默默垂目,不再搭理他,神态间隐隐几分萧瑟。那重重花瓣似的白骨鞭紧紧扣在修长青白的指间曲张汹涌,仿佛这夺命的奇葩,是不得解脱而被生生挤爆开的一般。
那厢铁碑早将这俊美男子的真实身份说于师妹晓得,不住叮嘱她切莫掉以轻心。苗女听了,却饶有兴趣的冲聂小欠道说:"早听讲你的鞭子耍的了得,刚才还没领教够,再和小妹过两招,可好?"
聂小欠冷哼一声,冷傲道:"我不对女人下重手,手下败将谈何领教。"
苗女也不生恼,却笑道:"我们可是老交情了......"有意思看纪严年紧张侧耳探听的模样,又促狭道:"不过几天前才将你打下山涧,你是我的手下败将也说的有理。"
聂小欠目光一冷,道:"原来如此,既然你送上门来,那就怨不得我有仇报仇了。"说罢一抖烂银白骨鞭,铿一声在半空中磕上相迎一双寒光闪闪的分水蛾眉刺,算是起手见礼,这才晕开寒光暴涨团团泼洒。
白骨鞭每节都成指骨模样,柔韧灵活;不仅提防挨着碰着便是筋断骨折,更在点拨弹挑间,真如活人指头一般直指周身穴道。苗女的分水蛾眉刺近身短小,奈何以逸待劳的聂小欠不得,一抖手收了左手兵刃,却"突突突"几个连发射出前三后三六柄银叶飞刀。聂小欠见过飞刀厉害,手腕一抖,长蛇般的白骨鞭在分水刺头上堪堪一点,借力缩回,后发先至回到手上,盘结成原先的花瓣模样,转腕一粘,只见花盾翻滚,绞的飞刀失了力道,叮叮当当落了一地。
分水刺被白骨鞭当头一点,苗女只觉右臂麻木,半身震颤,本想再射一轮的飞刀顿时失了准头。她心里一转,干脆倒执把柄收了兵刃,聂小欠果然不趁人之危。
聂小欠扣着白骨鞭,一如方才原样站定,两肘却微微收缩,靠向腰间暗藏的短匕:他方才应接飞刀时,身侧杀机一闪而没,纪严年出于什么缘故放过袭杀大盗的良机,他不得而知,但荡漾在两人间的窥伺戒备,着实叫他憋闷疲惫。
聂小欠向来厌烦暧昧的纠烦不清,他放弃周旋的转向纪严年低声道:"纪大人莫要心急,你我之间,必会有个了断。等此间事了,我定会给你交代!"
纪严年先是疑惑,随后醒悟,他不禁恼怒忿忿道:"我不过挂心你‘不长记性'又吃暗器的亏,没料你倒是有眼无珠的很!"
聂小欠猜错了,不耐烦道:"我需你挂心什么?话说你们有完没完,要打趁赶紧;不打就早些收摊子歇息,裹裹伤洗洗脸早些睡了,不都比傻站着喂蚊子强?"
却听"噗哧"一声轻笑,原来是苗女一边揉着酸痛的手臂,一边好笑的上下打量黑夜背景中晕染于冷清迷蒙的月色和灯笼跃跃暖光间的聂小欠。
盛名遐迩的大盗一如传奇中所描述的那样姿仪俊美,英气勃勃,他眼里满是无趣厌烦,锐利眉锋间的清醒刚强却丝毫不见混沌,真是一副玩世不恭百无禁忌的佳公子模样。只要是怀春少女,面对这般檀郎佳侣,八成都会心旗摇曳芳心暗许,何况苗女本就柔媚入骨,多情甜蜜,不禁越看他越喜欢。
"喂,妙盗哥儿,我名叫玉珂儿,有你最喜欢的‘玉'子在里面哟!我可是很中意你了,你便和我相好,可好?"
"呃?"便是随心所欲如聂小欠,听闻此言,也不禁觉得唐突诧异,只心想苗疆女子果然有够大胆,大庭广众下竟这般没羞没臊,倒是稀奇。他不禁好奇的略偏身子,稍歪着头,仿佛方才见面般的细细打量起这黑衣妙龄。
再说那苗女玉珂儿,却是真情豪放。被聂小欠这样颇有些放肆的看着,也不脸红,反而大大方方稍稍挪动位置,变换姿态,脸上越发甜蜜的巧笑着好教他看个饱。
"贼子无礼!"
可她身边的铁碑毕竟与汉人交道久了,只见聂小欠神态轻佻无礼,立时低声呵斥,挺身一步便将玉珂儿严严实实的挡在身后。
纪严年虽也不悦聂小欠不检,却到底不能让自己人眼下吃亏,忙上前一步与他并肩站了。他腹稿着想劝聂小欠莫被美色蒙了心窍,却见聂小欠神色清明,促狭的扬鞭一点铁碑,问探头出来的玉珂儿道:"你师哥也很中意你,你又怎么不和他相好?"
铁碑没料被聂小欠一语点破心思,竟一时瞠目结舌无法分辩,原本伟岸的汉子看上去萎缩了三分,颇为好笑。玉珂儿却不以为意道:"我又不中意他,怎么和他相好?"她神态纯真,话语娇糯,虽是至情至性,却也无情无意。
聂小欠故意作势道:"我也不中意你,你说怎么和你相好?"
"哦......"玉珂儿颇有些失望,却忍不住打心底舍不得这同龄俊美的妙盗,不住问他道:"妙盗哥儿,那你可有了中意的人,可也与她相好?"
莺声燕语一鸣惊人,聂小欠却觉得几乎招架不住。
场中诸人无论敌我,目光俱都"唰"的冲击在妙盗身上。只见他为难般的扬脸瞥一眼幽幽月色,银辉笼罩的俊秀面庞上浮现出一个似是而非的苦笑。妙盗轻轻叹了口气,没准在赞同今夜确是个倾诉衷肠的好日子,又好似遗憾此时不能与意中人良辰同赏。他俊脸微红,却又狡黠的半字不吐,星眸顾盼间,双十年岁特有的滑头可爱烁烁的闪耀着,真是我见犹怜。
玉珂儿越发爱慕道:"你若是有了中意的人,可要和她比翼白头;若是没有,那我可就不客气啦!我便要一直追着你,缠着你,直到你也中意我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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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小欠扭扭腕子,随手翻了个小巧鞭花,眼睛看着铁碑,却对玉珂儿道:"冤家易结不易解,我们可是结下仇的。你若一味纠缠不休,到时伤心的只会是你自己。"
不待玉珂儿答话,铁碑已知今夜事不可为,撮唇一声尖啸,待幸存的大众部下撤出一段距离,隐匿消失在深沉夜幕中,他才道:"‘妙手东风',今夜是我始料未及输的一败涂地。但来日方长,你们汉人的官最为残酷狡猾,官匪勾结不过与虎谋皮,你总有一天会遭报应,姑且等着瞧吧!"
聂小欠冷淡道:"铁先生的提醒在下一定引以为戒,然而凡事有所为,有所不为。你草菅人命,滥杀无辜,无论汉人还是苗人,都不会觉得良心无愧。"
铁碑恨然笑道:"待有一天,你也落得家室尽毁,走投无路时,再去问你的良心吧。"他又冲纪严年略一抱拳,道:"纪大人武艺高强,名不虚传,若有来日,铁碑另行请教。今夜请留铁碑一条贱命,待领了责罚,再与大人作了断。"说罢,便使心腹丢下障眼烟障,拖了玉珂儿消失远遁。
聂小欠待烟雾消散,便不动声色侧行几步,与纪严年等拉开距离。纪严年盯着他脚下步法,分明介意他小心戒备。李竞锋眼见冷场,只好清嗽一声上前道:"聂侠士,今夜逢您出手相助,救人无数,我等感恩不尽。可是毕竟事关重大,不知可有闲暇,容在下询问几个问题?"
聂小欠淡漠道:"小侯爷莫这般客气,直叫小人受宠若惊。在下一介草莽,却也知道明哲保身,恶小莫为的道理。况且连您也迷惑不解的事情,我就更不比您清楚多少,若小侯爷您真看的起在下,只管相信在下是被无辜卷入的就是。"
"小欠。"李竞锋苦笑着,尤不放弃的劝导他道:"不是我们不相信你。可是事关重大,凡事都要有凭有据。只有证据确凿,真凶伏法,你才能彻底洗清嫌疑,眼下就是分则两害合则两利的情形,你不妨再多考虑考虑?"
聂小欠叹气道:"我难道还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货色吗?莫说牵连盗玺百死难辞,便是那些失窃过的权贵巨富,哪个又肯轻易饶了我去?左右最坏不过一死,聂小欠活过二十一年,奇珍异宝阅历无数,自问值得来过人间一回,死而无憾。之后的事但看您几位契而不舍,总会真相大白,一切顺其自然就好。"说罢脚下碎步疾疾倒行,却是要抽身而退。
"懦夫!"纪严年牙缝里迸出两个字,声响不大却成功绊住聂小欠的脚步。
聂小欠倏的驻足,漠然道:"纪大人想知道我是不是懦夫,尽管掏家伙试试!"他手中白骨鞭森然扭曲,如蓄势待发的毒蛇一般重重盘卷。
李竞锋并不知其间隐情,刚想出面做和事佬,却被纪严年抢先一步反讽道:"可笑你一个不入流的偷儿,不过运气好而没有被捉个人赃并获,便当自己是个人物了。我只问你,可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堂堂正正报上大名?吓!连哪个爹娘养出来的你都说不清楚,可见十足是个没种的耸蛋!"
聂小欠被戳了痛脚,怒喝一声,白骨鞭当头啸到。纪严年也不客气,但见他翻腕扬刀,一个冲刺逼近聂小欠,游龙刀有如墨菊怒放团团罩拢他周身,黯光吞吞层层散开间,一刀怒似一刀的咄咄逼向中宫不设防的聂小欠。
聂小欠冷哼一声,显然对他这种保守克制的策略不屑一顾。只见他脚下轻踏,便拉开了纪严年竭力靠近的距离;白骨长蛇对胆敢在卧榻之畔横行无忌的黝黑游龙雷霆震怒,长身咆哮有如巨浪,毒信点点仿佛箭矢。纪严年措手不及被拉开距离,靠先发制人获得那的一点优势在狂风骤雨般的逆袭中摇摇欲坠。总算他是个经验老道又气脉悠长的搏杀老手,硬是咬牙挺过了最猛烈的那阵鞭笞,加之凭靠他不久前正假想过招的灵犀领悟,以有心攻不备,竟一步步再度挤入白骨鞭的势力笼罩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