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面前这个比卡雷姆年长一岁,却比他的两个儿子都要高大的年轻人,公爵露出了微笑。
外国人的深刻五官、外国人的古铜肤色,却难以判断是哪一个外国?跟尤金在家书中的描述一样,孤傲的气质、看不见的防御甲胄,周身都是棱角,久居王城根本没机会见到这一类型的人物。
无论如何,他是心爱儿子的好友,又是战场上保护儿子的英雄,公爵的心中当然满是爱惜,伸手拍了拍对方的上臂,引导他走向会客厅,一路亲切地询问他对於王城的第一印象。
奥达隆回话的态度依然拘谨,心情却放松了不少。
三个人舒舒服服在柔软的大扶手椅中坐定,面前摆好了午茶点心,尤金却坐不安稳,开口又问:「您刚刚说卡雷姆不在?」
太奇怪了,难道他想见他的程度,彼此是不一样的吗?
公爵手指敲著扶手,苦笑著说:「最近的卡雷姆啊--可以说是个标准的青春期少年,很难了解他的脑袋里在想什麽?」
总括而言,算是很一般的青少年贵族行径,不规律的作息,在晚上偷溜出去夜游,天亮偷溜回家,自以为无人发现;经常和几个年龄相近的伙伴聚在一起鬼混,和奇奇怪怪的对象玩著恋爱游戏......只不过他更换游戏对象的速度比谁都快,让人搞不清楚他同时间的交往对象是单数还是复数?
公爵简单描述小儿子最近的行为,带著保留的语气与其说是苦恼,其实更担忧大儿子的反应,怕他一回来就要对卡雷姆严厉说教。
尤金的反应也果然强烈,当他听到连小公主也不再纯真可爱,惊讶得隔了好一阵子才说得出话:「您难道都不管束他?」
「这、这个嘛......」管不动啊!
「管得太多,会有反效果吧?」奥达隆忽然插话进来:「尤金,你总有一天得明白一件事,你自己的成长经验并不适用在一般人身上。你的弟弟听起来很正常,甚至在某些方面,他还满厉害的啊!」
儿子受到称赞,做父亲的感到很骄傲,摸著胡子呵呵笑起来:「是啊,我想起我年轻的时候......」转头看到大儿子的表情,赶紧把後半段话吞回去,「呃,反正他就是不常待在家里,除了每天写信的固定时间。」
「......是吗?」
提到信件,尤金才稍微安心,至少信里的卡雷姆,大部分仍是他熟悉的那一个。
晚餐时他们先开饭,不等候迟迟未归的卡雷姆。
席间,尤金频频望向饭厅门口,情绪在期待与失望中交替,无法专心。直到想起自己身为主人与友人的责任:他应该使奥达隆感觉宾至如归。
幸好公爵跟奥达隆之间并不缺少话题,他的友人看起来比刚进门时自在很多。
「我想请您帮忙,为奥达隆在宫殿骑士团安插一个位置,也许他能借用我们家的名义?」尤金向父亲提出要求。这是他带著奥达隆回家的目的之一,希望能在未来的军旅生涯,给予对方一份助力。
「宫殿骑士?那很简单。其实,使用佛利德林的名义,应该是连禁卫骑士团都能加入,只是怕招引来不必要的查核,反而会失败。」公爵笑著瞄向奥达隆的深色皮肤,「都怪你一身漂亮的古铜肤色太醒目,容易遭致嫉妒啊!」
说法很俏皮,每个人都知道真正的含意,白肤剔透的米卢斯人很可能会排斥他。
奥达隆脸上静静挂著微笑,小心收起他的情绪,不泄漏出任何愤世嫉俗的言语。这是尤金再三叮咛过的,在第三人面前,要他尽量忍耐,不要露出尖刺。
『米卢斯人认为,只有玫瑰才适合带刺,唯有美丽的人有资格乱发脾气、使小性子。』尤金曾这麽说。
『我却从没见过你乱发脾气。』这是奥达隆的回答。
当时是傍晚,他一直记得,夕阳衬在对方身後,尤金因为自己含蓄的恭维,微微一笑的模样。数年後,他才终於找到比那一笑更美的存在。
公爵的声音,将奥达隆从回忆里拉出来。「--不必担心,你如果跟尤金说的一样优秀,那麽就算有一层绿色皮肤,将来他们也只能对你又爱又恨,没有其他办法。」
三个人都笑了起来。
忽然,尤金听见前厅有动静。
「啊,一定是卡雷姆回来了!」他心里很高兴,忍不住一推椅子站起,快步走到大厅迎接。
刚转进大厅,他就愣住了。
两三个仆人杵在门口,总管也在,他们正对著一个客人说话,声音带著明显的困扰。
而那名客人,是一个满脸怒容的白发老妇人,瞥眼看见尤金现身,立即尖厉著嗓子,朝他怒吼:
「你们把我们家的路易藏到哪里去了?快点叫他出来!」
【 5 】
「路易?」哪一个路易?
尤金不认识老妇人,也不知道路易指的是谁,老妇人却没有解释的意思,带著不容质疑的威严挑起眉,瞪著他,「你就是这个家的长男吧?哼,看起来很规矩,却连自己的兄弟都无法约束,也没什麽用!」
这很可能是尤金第一次被指责为没用,他没生气,反而露出迷惘的神情。老妇人更加坚定自己的看法,开始滔滔叙述卡雷姆的〝恶行″,关於他如何多次〝拐带″蒙贝列家重要的继承人出外,进行多麽道德败坏的堕落活动!
老妇人的用词越来越强烈,声音也越拔越高:「--我说的可是二楼!那麽高的地方!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子!竟然从那麽危险的地方强行诱拐了他,你听见我说了危险吗?如果害他受伤,谁赔得起?现在,我要立刻知道他人在哪里?」
「恐怕我无法满足您的要求,而且我实在难以相信,您口中的卡雷姆和我所认识的兄弟会是同一人。」
老妇人的手杖往地板重重一击,「你是在指责我胡说八道吗?」
「......我只是想说,」尤金错开接触的视线,淡淡地说:「地板刚打磨过,现在出现擦痕了。」
什、什麽?老妇人惊愕得忘记骂人,两只眼睛死瞪著尤金,觉得他发疯了,尤金则微微偏过头,瞄著无关紧要的墙壁烛架。
场面一下子变得紧张、且尴尬......
解除这个状况的是名尤金不认识的女孩子,她跑著从门外赶上台阶,挨到老妇人身後一步,低著头小声说话。尤金隐约听见一小部分,似乎是路易蒙贝列已经返家,希望奶奶......亦即老妇人赶快离开这里。
墨绿色的连帽披肩覆盖住脸孔,他看不见女孩的表情,却不难注意到,那双苍白的手在衣袖下互绞著。
尤金很快就知道女孩为什麽紧张,老妇人满腔的负面情绪,倾刻转移到女孩的一方,责备的话说得又快又猛烈,旁人几乎听不清楚,只大约知道,女孩和那个路易蒙贝列伯爵是堂姐弟,堂弟乱跑,全是堂姐看管不严的错......等等,诸如此类的指责。
最後,老妇人撂下话,永远不准许卡雷姆再接近她的孙子,才一路叨念著孙女离开。
随著距离拉长,声音渐渐减低、消失,尤金的耳朵终於获得清静,他忍不住重重叹了一口气,当中还掺杂了小部分对那名少女的同情。
「我们是不是和什麽人开战了?」确定对方离开,公爵才笑著现身,时机恰到好处。
「我自认没说什麽过份的话,况且......」尤金原本已缓和下来的情绪又略微绷起。「经过那些恶毒的言语暴力,您还愿意跟那样的人来往吗?至少我不愿意,我连谁是路易蒙贝列都不想知道。」
「对了,当然你不知道,他们在你离开之後才搬来。」
公爵於是简单对他说明蒙贝列一家的情况。
尤金听了虽然感到同情,却不足以消弭刚才的恶劣印象。
「您真的相信吗?蒙贝列老夫人说的那些事情,关於卡雷姆怂恿他的孙子逃课,从二楼诱拐--」
「我不会用诱拐这个字眼。」忽然有另一个声音截断他:「但很不幸,大部分都是事实。」
声音比两年前低了一点,但是尤金听得出来。
「卡雷姆?」
他找到声音来源,往二楼的阶梯中段,从後门偷溜进来的十六岁少年就站在那里,比记忆中更挺拔修长。
那当然不会是卡雷姆以外的人,尤金在一时之间却不敢肯定。
他抬头仰望,浅褐色的眼瞳中写满了迷惑,然後他发现自己的想像有多麽离谱!他知道他会长高,所以擅自把他想像成一个拉高了身长、一脸小孩模样的可爱少年,结果真是......错得离谱!卡雷姆变得好多,不只是长高,恐怕比自己还高一点,整个人脱离了小孩时期的稚气,圆圆的脸颊肉消失不见,带出俐落分明的五官线条。
还不是男人,但已经是个英挺少年,若是再添一点时下流行的病态颓废,便可以说是宛如图画一般的美少年了!不过尤金很高兴他并不是。
「所以你......真的做了那些事?」他怔怔看了他好一会儿才问。
卡雷姆歪歪嘴角,不太正经地笑:「两年不见,拜托不要一回来就教训我,很伤感情呢!」
说完就要转身上楼,尤金叫住了他:「两年不见,你难道连一顿饭都不愿陪我吃?」
尤金跟以往一样对著他微笑,卡雷姆迟疑地停下脚步,目光却飘向尤金身後不远处,静静倚靠在墙边的奥达隆。
他皱了一下眉头,「......我不太饿,下一次吧!」
「卡雷姆!?」
这次他没停下来,身影一下子消失在阶梯尽头,留下一屋子淡淡的尴尬。
食不知味地度过剩下的晚餐时间,尤金将奥达隆安顿在客房。
房间非常豪华,奥达隆的前十几年人生多半与马厩军营战地为伍,处身其中无法感觉自在,但是尤金非常坚持,不准他异议、不准他去住其他地方。
然後他带著奥达隆到屋中各处走一圈,做简略的导览。
对於晚饭中的插曲,想到连介绍弟弟和友人认识的机会都没有,尤金道歉过一次又一次:
「我不知道他为什麽会这样,对你很失礼,我保证一定会要他向你道歉。」
奥达隆似乎不怎麽介意,「没有关系,按照米卢斯一般常识,他绝对有任性的资格,」尤金一时听不懂,他补充:「你的弟弟相当英俊,跟你告诉过我的很不一样,你把他形容得太可爱了!」
「他小时候真的很可爱,我根本没料到,他这麽快就长大,而且......」
而且,他才十六岁,三五年後,毫无疑问会成为王城所有少年男女的梦中情人......这个想法令尤金心情沈重,沈重得一点道理也没有。
「尤金,你很介意吗?」奥达隆把视线从金碧辉煌的室内装潢移到忽然陷入沈默的友人身上,「你们是截然不同的典型,他长得英俊,不代表比你好看。」
「你......你认为我在嫉妒自己兄弟的外貌?」这真是最荒谬的想法!
「不然呢?你苦恼失落的模样,是我的幻觉?」
「是幻觉,我既不苦恼,也不失落。」
「哦,我知道了,所以我们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同一个回廊反覆经过三次,是某种神秘的贵族式巡礼,而不是你心不在焉。」
尤金停下脚步,左右一看,惊讶地发现自己真的在绕圈子,也完全忘记做介绍!
他急忙道歉:「再一次抱歉......可是,你明明能够提醒我!」他瞅著友人,颇有埋怨的意思。
「你现在开始介绍也不迟。」
「嗯,这里是......是......卡雷姆的浴室?」尤金的声音透著讶异。
整栋房子有好几间浴室,通常紧邻卧室,彼此在内部会有相连的门,他没想到自己不知不觉竟然走到卡雷姆的卧室附近。
「是吗?要不要参观?」奥达隆交叠著手臂问,一点都不像个客人。
门板下方缝隙隐约透出烛光,还有声音,尤金摇摇头。「应该不行,我想卡雷姆正在里面洗澡。」
他的推测受到了证实,一名女仆抱著一叠换洗衣物,朝他们的方向走过来。
「请等一下,你要送衣物进去吗?」问她话的是奥达隆。
「是的,是卡雷姆少爷的衣服。」
奥达隆於是要求她将抱在手上的衣物毛巾交给自己。
虽然是很怪异的要求,但是大少爷没有反对的意思,女仆便照著做了。
奥达隆拿到卡雷姆的换洗衣物以及大浴巾小毛巾......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在尤金疑惑的注视下,全部塞给他。
「拿去!你既然在乎那小子的态度,就快点进去把话谈开。」
「在他洗澡的时候?」多麽欠缺常识的建议!
「没有比现在更理想的时候。你有两个好处,首先,他无法使用奇奇怪怪的藉口逃避谈话,你喜欢讲多久就讲多久;其次,他没穿衣服,你衣著整齐,形势比他优越,更适合摆兄长的架子。」
奥达隆一脸的自信,尤金却不敢肯定自己的形势真的比较优越。
【 6 】
卡雷姆忽然又想起那句话--我仍旧会大你三岁。
而他的确大他三岁。
「可恶!」他握住拳头,用力朝半空挥动,细细白白的泡沫挟带水珠在地板上溅出一滩潮湿。
这里是卡雷姆专用的浴室,不算特别大,讲究而舒适的空间飘著淡淡白雾;黄铜色的长椭圆形浴缸安置在窗边角落,周遭被水溅得湿亮,隐约还有烛光的倒影在水面摇曳。
收回握拳的手,斜躺的身体慢慢下沈,热水包围住他,一路浸到下巴的位置,他悔恨得想淹死自己。
他的想像不是这样!本以为十六岁是值得骄傲的了不起年纪,是个堂堂男子汉,打算像个男人般潇洒迎接尤金归来。
所以故意放弃急切的小孩行径,故意不在家里痴候,最後换到了什麽?他彻底变成一个别扭任性的幼稚鬼!
他一段一段回忆事情的经过......送蒙贝列回家,从侧门溜进屋子,躲在暗处等待凶悍的老妖婆离开......
前方是尤金的背影,然後在尤金和他之间,是餐厅走出来的一抹高大黑影。
同样是背影,尤金使人雀跃,这个人却带来强烈的挫败感。
他忘记自己本来的企图,呆呆望著那人包裹在黑色衣料下、比自己更高壮更完美的身体线条,难以形容的复杂滋味在心头翻搅......两年的时间,尤金一直跟这样的人在一起。
据说奥达隆现年十七岁。
「少骗人了!应该有二十七......不,有三十七岁了吧!」他发出怒吼,声音在潮湿的浴室回盪,制造出特殊的鸣动。
以一个十六岁米卢斯人的标准,卡雷姆的外表算得上出类拔萃,任何一个米卢斯人都会更欣赏他,而不是异国风味甚重的奥达隆......任何一个米卢斯人,偏偏不包括他自己在内,相较之下,他觉得自己是个苍白虚弱的贵公子。
这个认知实在过於夸张,但他就是驱赶不走。
老夫人离开之後,他终於有机会见到转身过来的尤金,眼前就像瞬间点亮了十几盏灯火,明亮却不刺眼,其他人在光里都变得模糊不清。
虽然外表没有显著的改变,从尤金眼中的神采,就知道他这两年过得充实有成就感。
而他留在王城,是个毫无生活压力、也毫无目标的贵族公子。
当彼此的视线接触,他不得不承认他们还不在对等的位置上,两年的时间,他没追上三岁的差距,反而让距离拉得更远。
瞬间涌上的挫折感,害他做出幼稚愚蠢的举动,事後反省,简直像个耍脾气的公主,他想他是被芬姬儿那个笨蛋传染了!
有人推开浴室门进来,他还沈浸在懊悔当中,以致於隔了一会儿才认出是尤金。
呛了一口水,卡雷姆差点真的淹死。
尤金为什麽进来?要和他一起洗澡吗?惊喜使心跳加速,他怀抱著毫不实际的期待,一个不小心注意到尤金双手捧著的东西......原来只是来送衣物。
不顺遂的时候,几条浴巾、几件衣服也能带来失望。
「怎麽回事?你洗澡的时候连仆人都不准靠近,自己却随随便便跑来看我洗澡?」
一开口,又是违背本意的冷淡,他在心中大骂自己是笨蛋,再把笨蛋的成因立刻推给芬姬儿。
「别担心......」尤金看起来极不自在,扭著头找寻放置衣物的地方,「我只是帮忙拿衣服进来,马上就走。」
「等、等一下!」
又没有人赶你走!卡雷姆急著想补救失误,大动作从浴缸站起,水声哗啦啦响,全数泼在地板上。
「哎、小心一点,」尤金不愿意沾湿鞋子,边闪避边抱怨:「你快把整个房间都弄湿......」他说不下去,因为卡雷姆跨出了浴缸,正朝他走过来,伸手要拿浴巾,理所当然,是赤裸著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