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一个人。
那人骑在最高大的马上,身着最华贵的衣衫。
摄人的光彩,便自那了然一笑里,浮现在那张俊逸非凡的脸上。
草丛,轻动。
"我就知道,瞒不过你。"杨飞盖出现在他眼前,轻笑,"只是没想到你这样大胆,敢孤身前来敌国腹地,见机就毫不犹豫下手,教本王折服了。也许该说是,初次见面吧,冷落秋。"
冷落秋便自那马上款款下地,打量了一眼杨飞盖,道:"看来是雷王本尊呢,怎地如此疲惫?"
"我会记得叫人把这相思谷填平了。"杨飞盖懒懒活动下筋骨,道,"让本王摔得这样痛。"
眼,却瞟向那个远离的背影。
指节,不由得攥紧。
指甲深划入肉,一阵刺痛。
那个人。
再一次,头也不回。
"等我西鸾占了此地,倒是可以代劳。"
"的确。"杨飞盖回过神来,笑,"埋个几十万西鸾兵,估计也就平了。"
"那就先让雷王,做埋谷的第一人吧。"温润如玉的颊上勾唇一笑,冷落秋眸色骤寒,便是吭的一声龙吟,青色长剑,直指杨飞盖。
"哎呀哈那不就是几十万人压我上面了这可怎么行。"杨飞盖故作苦恼,在冷落秋的一个挑眉里继续笑道,"只有我压人怎可人压我,而这世上唯一压过我并且似乎好像大概也许还想再压压的人正忙着给我搬救兵,怎么也得等他回来,我再征询一下他的意见。"
说着,紫色光辉,萦绕指尖,一瞬窜上,凝成一支透明一般的紫色气剑。
"怕是,等不到了。"冷落秋一哼,步法运起,便是连环幻影纷呈。
兵器交叠声,乍起。
紫电青光重叠缠绕,豪霸之气扫荡,直将半个相思谷毁得面目全非。
"传说中神勇无匹的雷王,原来也只这种程度么?"冷落秋冷笑道,手中剑一翻,两道剑光交叠闪过,转身,竟以一个出乎意料的角度反击而来!
自气剑隔挡的空隙斜斜穿过,割裂杨飞盖的袖口衣襟,直抵咽喉!!
然后便是,嘭吭一声!
两人的身形,顿住。
冷落秋的剑,还架在杨飞盖脖前。
眼神却,一震!
发丝,轻扬。
细,却并不柔软,滑过杨飞盖的脖颈脸颊与鼻尖,带着些挑逗的酥痒。
杨飞盖,笑起来。
颈边,是一只手。
指尖红芒闪动,流下两道血丝,夹住了冷落秋已被他捏断的那截剑尖。
耳边,是那道永远带着冷冽挑衅疏远迷离的声音,和那张璀璨绽放的笑脸与熟悉无比的气息一道拂过耳膜,带着那熟悉的叫人心悸的力量。
"耶噫,果然又没睡醒呢。"
第六十四章
照旧的口出恶言,钟未空半勾嘴角挑眉调侃地看着杨飞盖。
杨飞盖没有看他。
却是再掩不住地,光彩一笑。
"不见得。"这句,却是冷落秋说的。
钟未空一愕,转眼看去。
竟是一怔。
杨飞盖的剑,分明刺入了冷落秋的胸膛!!
就在方才,自己出现的那一瞬间,全无防守地,作出这种反击。
如果不是全力相信自己,杨飞盖又如何会做出这极可能会在杀死冷落秋之前先丧命的行动来?
一种无加的感动便自心头升起,钟未空颤颤地看向杨飞盖。
而杨飞盖眼神湿润地回望,只道:"你回来了。"
"那十五骑被我解决六个,剩下的交由你的人马。我怕你刚传我功力体力消耗太大,支撑不住与冷落秋的对阵,便先回来了。"钟未空说着,扔掉指尖断剑,连点杨飞盖身上数穴道止血,皱紧眉头。
"哎呀,那我岂不是回天无力?"冷落秋笑两声,听见越来越近的马蹄声。
杨飞盖与钟未空对视一眼,俱是无奈而坚定。
嗤的一声,杨飞盖抽出紫剑。
霎时血珠如雨,自冷落秋胸腹喷溅而出。
"送你上路。"钟未空轻道,手腕急翻,红色气剑,呼啸而出!!
冷落秋却也是冷笑一声,后退两步,重又急攻而上!
三道人影,交汇一处。
金铁交鸣声,震响。
听起来,也不过是一声。
就这么一声,已令草木横斜,风云变色。
钟未空与杨飞盖乍惊,骤然回退!
而面前那左手抱起已被他揍晕的冷落秋,右手金芒闪动,指向两人的男子,挑眉轻笑:"太暴力了太暴力了,我都看不下去了。"
这一笑,便是关山静月,花落无声,不似人间。
"善若水?!"两人异口同声。
"这次,便算我欠你们吧。再不出现,这小子不是被你们跺了就是被你雷王手下绑了,那我躲他这两年不是白躲了么,天南海北上天入地得到处躲,还得死忍着不能去见他,真不如早点跳出来把他毙了省事。"以真受不了的语气说着,善若水收住金剑,双手环拥冷落秋,却是笑得温柔,"好久没这样抱着了,真好。要不等他快醒了我再揍一拳?"
听着那样任性的口吻任性的话语,钟未空与杨飞盖不禁相视而笑,又同时有些担忧地看向善若水和他怀中闭着眼睛的冷落秋。
"说说而已。"善若水没看向两人,也知道两人眼里什么意思,轻叹道,"将他送到安全的地方,我就会离开了。这小子本来不是谨慎得很么,怎么这次这样不小心。"
说着,他已经走开了两步。
钟未空与杨飞盖默默目送,忽然便是,一呆。
因为他们分明看见,那大半身体没在善若水怀里的冷落秋的手--对两人比了一个"V"字形?!
顿时,两人都明白了,不禁笑出声来。
许久,直到夜幕中只剩这两人,望向天际。
夏风送爽,虫声不断,很有些闲暇平生,携手共老的味道。
"知道么,我从小就因为要孤身执行各种任务,所以服的药用的药,比其他长灵教人要多得多。"钟未空的声音,淡淡传来。
却竟是深沉的疲倦,无奈,还有桀骜的执着。
杨飞盖转头看着他,握拳,想要开口,却只是低眸一笑,忐忑的决然。
"所以红羽樱栾对我的伤害,比其他人也要大出数倍。"钟未空说着,竟是忍不住一声咳,混沌的血水便自嘴角流下。
他转过脸去,对着杨飞盖黯然微笑:"将九日草与零落花混在红羽樱栾的粉末里放在那些灯笼里一起燃烧,的确掩过了红羽樱栾的气味,让我中毒还不自知。"
"我说过,我想要的即使得不到也不会再放手的东西,此生此世普天之下,也只得一个你。"杨飞盖抬起头来,眼里闪着残忍的占有与掠夺,"可你上次,竟完全不相信我,走得那样绝决。所以这次我让一切重现,我们可以继续,也可以重来,但我绝对,不会放你走。如果你回来,我自会给你解药;而若你再一次一去不回,我宁可让你毒发致残,这样,你就再也走不了,我会找到你,让你一直在我身边。"
"是么......你还是,不信我。"钟未空笑起来,眼帘低垂。
那眸色看得杨飞盖心头一惊,不禁猛地抱住钟未空,急道:"我真的害怕,看见你头也不回就这样离去......"
他听着耳边钟未空一声比一声严重的呕血声,不由得心头愈加混乱,放开钟未空时,只见钟未空眼神散乱,唇色惨白!
"怎么回事?!"杨飞盖惊叫起来,脸色苍白。
"传言中沉稳有度喜怒不形于色的雷王,这么无措怎么行。"钟未空嘿嘿笑着,却是止不住愈加混沌的视线,缓缓道,"不论是下在别人身上的毒药还是用在自己身上的伤药,我都用得太多了......所以十四岁时,师父便为了不让我再接触那些混有红羽樱栾的东西,才自行调配出那些毒药和伤药......接触已不能,更不用提,像那样子吸入直接将花种燃烧的烟末,致使毒性成倍呢......"
杨飞盖忽然觉得,风很冷。
让他禁不住一阵阵颤抖。
"方才见你将性命交予我,独面冷落秋,又再次将性命交予我,将剑刺入冷落秋的身体......我倒是,当真很高兴。"钟未空说着,眉头越皱越深,整个人因痛苦而蜷缩起来,跪倒在地上。
杨飞盖扶着他一同跪倒,指尖不断为钟未空刮去嘴角汹涌的血水,神思大乱几欲疯狂:"我不想的......为什么会这样......我只是,不想看着你再走了......你不要离开,就够了......"
"其实,你说了那句只得一个我,我便决定不走了。"钟未空笑道,伸手拂去杨飞盖脸上纵横的泪水,"当日,我不是不愿回头,而是不敢回头......要是看见你的泪水,我怕是,再也走不了了吧......"
杨飞盖啜嗫着,怔怔看着钟未空的笑容。
那笑容还在。
"喂,忘了我。"钟未空柔柔地说着,眼,却渐渐闭上,"因为,我爱你。"
风骤风停。
一切,寂静。
终于,杨飞盖掩抑的轻笑,传了出来。
最难抛却的云淡风轻。
"那......好吧......"
黎明,光暗相交。
山腰洞穴。
杨飞盖缓缓睁开眼睛。
却是骤然转身探手向一边。
身边的人,果然已不见。
自嘲一笑,又躺了回去。
抬手至眼,握拳。
将所有功力都传给了钟未空,保下了他的命,却也终是要迎来,他的离开。
谁叫自己在这最后的最后,仍然不信任他。
如今人世苍茫,只要他还活着,那在遥远所在默默想念他的自己,也不算太过可怜吧。
反正失了武功,就自己这副躯体撑过昨夜已是奇迹,但再如何也活不过半年。
而他,也会永远记得自己了吧。
他笑起来。
不知悲喜。
直到那一刻,他才终于明白过来,若要看着他死,自己根本舍不得不放手。
只是突然失却了所有功力,也不知能否适应。
这两年的钟未空,究竟是怎样过来的?
想着,不由自主地气运丹田。
却便是一个大惊!
功力,还在!!
惊得全身微颤,蹭地跳起来,冲向洞口,哗地撩开遮在洞口的碗粗藤蔓。
猛然照射而来的阳光让杨飞盖不禁闭眼撇头。
这一撇,就看见了那个坐在洞口对着晨光,正笑得舒坦的身影。
惬意地将背和头靠在那些藤蔓上,半抱膝盖,目光迷离沉湎地看着那喷薄而出的旭日,瞬间染红江山万里。
日日重复的奇景,却只有在今日,他才终于得以好好欣赏。
然后他转过头来,看着呆愣着站在那里言语不能的杨飞盖。
对视了好半晌,钟未空才噗哧笑出来,伸手招了招。
杨飞盖的眼中泪光闪烁,不由自主凑了过去。
"你是打算,用你的命来换我一生愧疚?那岂不是两赔,连包盛都会知道这桩生意不好做。"钟未空笑道,敛容依旧是疲惫的苍白,伸手抚过杨飞盖的下巴。
温暖的触觉让杨飞盖一阵哽咽:"你没走?!"
"是差点死了,可是一醒就发现你在身边。"钟未空一笑,很是幸福温暖,"还在想,要是你敢虐尸,就把你做到趴下,谁知道,你做了更白痴的事情。"
"你把功力又传回了给我,那你......"
"我知道该做到什么程度。"钟未空伸手拍拍自己的两腿,低眸,"只是又劳神又劳力,红羽樱栾的毒害加重许多。这两条腿,怕是再也站不起来了。"
"我来做你的腿!"杨飞盖终于忍不住拥住钟未空,吼道,"你想去哪里,我都陪着你!!"
"那岂不是很麻烦?"钟未空闲闲一句,带着笑意,"我可不喜欢被束缚。"
杨飞盖抬头,有些疑惑。
钟未空看向远方即将跳出的晨光。
照耀在他脸上,投下半明半暗的侧影,合着那半勾的嘴角,泛出迷离魅惑的光晕。
杨飞盖看着这样的钟未空,不由得有些呆了。
直到感觉手掌被钟未空握住。
"我一直,想对你说。"钟未空看向杨飞盖,羽毛一般吻过他的唇,轻道,"可以的。"
"什么?"
"我们可以这样肩并肩沐浴在晨光里,手拉着手静静看着彼此,谁也不伤害谁。"
钟未空轻缓说着,粲然一笑。
黎明,到来了。
沉暗的夜色被毫不容情地打破,仓惶后退后退后退,被那霞色攻城略地,洪涌覆盖。
光明之神扬手一指,天地变色。
霞光晨色一瞬扑满两人身前肩头脸颊,盈盈柔柔,连发丝凌乱的微卷都似带着笑意的温暖。
杨飞盖看着面前那个比晨光还要晶莹温暖的笑容。
浊世风华离世孤清,全溶在这一笑里,恩仇尽泯。
看着看着,潸然泪下。
重重点头。
此刻,这个重新展开的世界里,也不过是两个人,笑泪对视。
两只手,紧紧相握。
两颗心,终于相接。
人间,继续轮转。
尾声
一年后。
元宵。
夕阳西下。
两个人推着一辆轮椅,站在城墙头。
一轮红日,招摇西落。
轮椅里的人打了个哈欠,道:"你们可以做自己的事去啦,我一个人看看斜阳不要紧。"
身后两张极其相似的脸,对视一笑。
"好。"左边衣饰华贵更显丰神俊朗的人笑道,伸手为轮椅中人扯了扯滑落的薄毯。
动作轻柔如同呵护幼子。
"风大,记得早点回来。"杨飞盖收回手一笑,在钟未空额上轻轻一吻,便转身离开。
一身蓝衣的枫跟在他的身后,微微摇头轻叹。
等入了宫门,枫才道:"你还真的想开了。"
"哦?"杨飞盖一笑,故作不知。
枫回头,看着那略显遥远背对着他俩的轮椅:"他走了。"
"嗯。会回来的。"
"万一不回来呢?"
"那......"杨飞盖一笑,远远看向夕阳,"只要他会回头,就够了。"
"要是真的就这么走了呢?"枫温和带着智黠地偏头一笑,"他的身体,似已完全恢复了吧。"
那张本就惑人的脸有着和杨飞盖不甚一致的婉丽,这样一眨眼睛,便是连他本人也未发觉的楚楚动人。
杨飞盖微眯了眼。
枫自觉失言,却又听杨飞盖一声笑道:"那你有没发觉,朕近来的气色,也是大好?"
枫有些疑惑地看了看杨飞盖,道:"与情人日夜相伴,果然好气色。"
说着,有些惴惴。
因为他看见杨飞盖微挑了眉带些狡猾笑意地偏转头继续前行,直觉有些不对。
不妙的预感扑腾乱跳。
"皇弟为避免与未空的身份冲突而主动离开,让朕满怀感激。想是皇弟游历四方多年刚回来,自然不知道朕早些日子便接待了一位异域奇人,医术超绝叫朕折服。这不,暗中治好了未空的腿,顺便也帮朕料理了这快散架的身体。"
枫顿住脚步睁大眼睛,冷汗涔涔。
前方杨飞盖仍边走边道:"那人最喜穿一袭碧衣,还老有事没事拿把穿了三根羽毛的破扇子招摇过市,这次主动找到朕,竟然什么回报也不要,说,只想待在宫里,等一个人。"
枫听到这里,二话不说掉头就跑!
"哪里跑!!"另一头,一道清醇的嗓音穿越宫墙划空而来。
枫头也不用回地直接身形一拔运起轻功,而身后那道紧逼而上碧色身影更是有备而来,光影一般急追而去。
"哎呀哈,这下,清静了。"远远地,杨飞盖回头看了看那两道身影,邪邪笑一声。
城郊密林。
钟未空一边小步跳着,一边轻快地哼着歌。
"也不知大叔搞什么名堂,一定要我在今晚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唱歌。"小声抱怨着,钟未空警惕地以扫雷状东看西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