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化字笺,雨涟的眼睛里映著火光,深沈的有些可怖。
"宜王出事了。"
第十章
远望是朱城隐隐,翠色遥遥;近看是大道横斜,白马香车。仍是那个长安城,但入人眼中,却似在暮色
里多了一分伤痕累累的沈重。距离萧关之役未出三年,连年战火消散不久,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但却
在这时,又人心惶惶起来。
宜王存珂这位御前最得宠的人在顷俄之间由层云之端跌入泥潭,除了人生无常的慨然之外,也让人对那
句伴君如伴虎的箴言有了更深的警醒。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当时还是世子的宜王就忠心不二地辅佐太
子,及至後来太子一度被废,仍旧不改初衷。因此皇帝登基後,对他的宠眷日渐隆盛,几乎言听计从。
更有传言,昭帝朝那场波涛暗涌的盂兰惊变之中,宜王存珂所扮演的角色更是举足轻重,若非是他倒戈
父兄,只怕这天下早已不是今日之天下。但这一次,变故发生的突如其来,几乎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
一天之前,宜王存珂还有说有笑地随驾接见突厥来使,一天之後,便就锒铛入狱,其中原委无人知晓,
也就更由不得上下明猜暗度,众说纷纭了:一说宜王权重,最犯君忌,被问罪不过迟早之事;一说不过
是君臣联手演给突厥看的把戏,为的是要测他们究竟是否真心臣服,会不会以为天朝动荡而乘机作乱;
更有甚者,是那坊间巷里的流言,说皇帝实则是想软禁宜王,以侍床第之欢──二人若无隐情,他宜王
凭甚的要为皇帝破家灭门?天家的事在普通人眼中,大多时候也不过饭後谈资,远不如那沈甸甸的铜钱
串来的重要。
不过这些流言里,也有几分是有迹可循的,虽然宫禁森严,却毕竟没有不透风的墙,即便它厚逾丈许也
不例外。有从内侍宫人们口中传出的风声说,是因宜王在内廷独晤时冒犯了陛下,所以才被问罪。内廷
独晤不入史册,这是昭帝时留下的规矩,因此冒犯二字说来泛泛,可大可小,却任谁也掂不出轻重了。
只是相比天狱之外的一片纷乱,身处狱中的那人却是一副从容自若。
他并非不畏死,而是那人若真有处死他的念头,也就无所眷恋了。倚墙而坐,闭目便能看到那人的眉眼
:俊秀的眉似挑非挑,眉骨微颤,刁钻的颜色便就显露出来,虽然有失君主的沈稳,却正是他所爱的那
份自然无饰。最初他不懂心底那份渴望究竟要怎样才能填补,如今懂了,却只有更加痛苦。他太了解那
个人了,那样的冒犯之後,他若不是这般对待自己,倒不是他了。他是错了,恃著对方的宠信,便忘了
彼此身份,臣既不臣,落得如此下场也是理所当然。只是这结果虽明明可以预料,情到深处难以自禁,
却早已身不由己。
时隔两年再次踏入长安城,扑面而来的深秋浓意颇有留人驻马勒疆感慨万千的意思,但那一抹素衣白衫
只是稍停了片刻,便又抖开了缰绳──往昔那些文采风华的闲情逸致早被丢在了边关塞外,渣都不剩了
,之所以会停那麽一停,只是因为入了这座城,他就再没有退路了。黑色的骏马在原地踱踏了两步,马
背上的人终究不曾回头,绝尘而去。
以他和存珂的情谊,存珂入狱,他是绝不能坐视的。可若说狠心到在这种时候离开那人,却竟多少是被
那人逼的。最初是走是留举棋不定的时候,云出心底其实隐约希望聆秋能开口留他,可对方淡淡的一句
"我若拦你,倒是不懂你了",便回绝得人哑口无言,再无转寰的余地。於是只能笑自己笨,一向错的
总是他,这是从他们相识起就既定的规律,他怎竟忘记了,不管什麽时候,对方的决定都有著最充足的
理由支持。於是两日两夜马不停蹄的奔赴长安,却并不真的是因为十万火急刻不容缓,只是想要发泄什
麽罢了,可是到底发泄些什麽,他自己也不清楚。
要在长安城里寻个落脚之处并不难,难的是不让一些人知道他回来了,这也包括存嘉──关於存嘉的下
落,岑展的飞鸽传书里曾几次提到,但他都刻意略过不看。他知道那是因为自己问心有愧,可既然做不
到像聆秋那样自制,不如干脆从一开始就断了音信,反倒更好──仔细想过,还是先要找到岑展才好再
做打算,两年过去物是人非,变数太多了。
在云出回到长安的第二日,存珂又被提审了一次。翌日,便传出了宜王的罪名,暗通盗匪,结党营私,
惑乱天听──十恶不赦的谋逆大罪,凌迟处死株连九族都不为过。事已至此,指望皇帝收回成命是不可
能了,若他连同宜王的旧情都不念,谁还有资格能为宜王求情?为今之计,竟似只有那铤而走险的一条
路可行。
这消息在一天後,通过那只训练有素的鸽子传回了寒波谷。
"後悔麽?......"
看著还未燃尽的字条,雨涟冷冷地开口,那声音里好像真的一丝疼惜也没有,似乎全未将对方的虚弱看
在眼中。他只不懂,明明心底不愿云出走,却不肯开口,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缘故便偏是要和自己的真
心作对,如今,怕要吃更多的苦头了。若不能循正途救出宜王,那便只能硬碰硬的劫狱,到时候,除了
远走他乡避祸关外,没有更好的出路了。
聆秋的眼角带著明显的疲惫,苍白的毫无遮掩。胎儿虽保住了,但腹中淤血久化不开,气滞血阻,药石
的调理便见效甚微,原本已经好转的呕吐也再度兴风作浪,人越发单薄起来。
腹中胎儿不安分的动手动脚,忍过一阵心悸,长长地透了口气,聆秋才缓缓开口。
"他有他要做的事情......我只不想他有遗憾。"
"这世上他若会有遗憾,也只有你。"
雨涟的声音越发冷淡。
聆秋静静望著已成灰烬的字笺,怔然出神,良久,轻扯唇角。
"那世叔以为,他会为我留下来麽......"
"......"
"既留不住,何如早些放手──"
"那就干脆放个彻底──凭他去和那人成双成对双宿双飞不是更好?"
雨涟恨恨地讥讽。漂亮话谁不会说呢?
聆秋眼角的倦怠越发浓了。
"......是啊......那样更好......"
若能放手,自是解脱,可若真能放手,又怎会纠缠至今......他便是因为无力解开这紧缚的网,才会越陷
越深。
雨涟气结地看向对方,涌到嘴边的狠话被强咽了回去。他该是最清楚对方的人,那便怎可能真正狠得下
心去伤他?
听到对方又低声唤了一句"世叔",雨涟知道他担心的事情还是来了。
第十一章
望著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尚书府中的人,云出不由有些愕然。但若说是完全没想到,却也不是。就算他之
前不愿去想,可此时见了,便再不能不承认,他是惦著那人的,一时一刻未曾忘。只不过,真正看到对
方时,则又是一番别样的心境。
两月未见,存嘉瘦了许多,之前的神采飞扬湮了声息,人显得稳重了,却也憔悴了。苍黑色的衣衫满是
凉寞,拨扯著心弦。
云出一时不知该说什麽,对方已先开了口。
"别来数月,不知三郎可好?"
客敬的寒暄如同陌路,云出心中一恸,就连极普通的应对也答不上来。
看到对方脸上显而易见的落寞,存嘉心底隐约有著一丝报复的快感,只是这比起两月来的焦灼,那些微
的一点太不成比例。离开寒波谷,他才知什麽是天大地大却无处可去的寂寞,好像再也见不到对方的失
落折磨得人快要发狂,於是终究浑浑噩噩地回了长安,终究还是放不开手。是以存珂入狱的消息对他而
言竟不能说是坏消息,因为云出一定会来。
晏尘一早便会过存嘉。两月前存嘉反京,潜入大安国寺见了本已不问世事的太皇太後,不久後便被重封
郦阳侯,只仍未归皇族。存珂被捕後,存嘉主动来尚书府见他,说愿参与营救的事情,竟直言不讳他和
云出的事情,令他惊讶不已。晏尘之前曾听岑展提过,知道一些内情,却没想到存嘉的个性竟如此激剧
,全然是不管不顾的态度,思量再三,自是未敢将端底和盘托出。揣度他此番必是因得知云出回京,所
以登门,晏尘识趣地准备告退离开,只他方才移步,又被存嘉制止了。
"我上一次登门造访也为一样的事情,可大公子不肯信我,然则此次,却不知大公子要如何托词?"
晏尘不尽停驻脚步回转身,看了眼一旁仍旧默不作声的人,漆眉微挑,抿唇一笑,从容应对那人的寻衅
。
"既然侯爷不是外人,晏尘今日自然也当把话讲明,也免日後存下芥蒂,诸事不便。侯爷通达之人,自
当体谅在下的难处。事关重大,机密为要,侯爷之前的身份立场彼此都一清二楚,为谨慎起见我隐瞒详
情,似乎也并不为过?"
"大公子倒是直爽之人。"
"侯爷是聪明人,晏尘当然也不需拐弯抹角,自讨没趣。"
"哼,好说。"
存嘉冷然一笑,拂袖落座。
晏尘转眼看向云出,眼角似笑非笑地带了几分戏谑之色,依旧微抿唇角。
"侯爷若无後话,就恕在下告退了。久别重逢自然有一番掏心掏肺的话要讲,碍著人总是诸多不便。"
存嘉微微涨红了脸,哼了一声,却也没有反唇相讥。
云出看著他轻叹一声,向晏尘略点了下头。
厅堂里沈寂下来,呼吸声变得清晰可闻,令人禁不住得心浮气躁。云出沈默了片刻,终於低声开口。
"这些日子好麽?"
存嘉低笑一声反问。
"你好麽?"
看到对方不出意料的沈默,他冷笑一声。
"想听什麽回答?我睡不安寝、食不知味、日夜思念你?还是我借酒消愁、纵情买醉,只是想得过且过
、自欺欺人?你说我好麽?你觉得呢?"
一句接一句的咄咄逼人让对方无言以对,那惹人恼火的沈默也令人心酸,他要什麽,他岂是不知,只是
不肯给罢了。捏紧了拳,手心里渗著细汗,可身体却瑟然微颤,深秋的天竟似已冷得让人发抖。
"你想说,不知道我为什麽来徐府?还是想告诉我,你回长安......──真的没有一丝要见我的念头?...
..."
云出霍然抬眼。那人素色的衣衫映得脸庞有几分苍白,那份俊美便似也有了别样的气质,一时间让人觉
得陌生,竟仿佛他从来也不曾细细地看过对方。
似乎真的只是一直在寻聆秋的影子,成了习惯,就再也不觉有什麽不妥,可等真正被迫去看去认清的时
候,才知道自己错的多离谱。
只是渐渐的,那身影又同聆秋重合起来,临行前那道目光也像他此时这般,并没看著他,却又是从心底
里看著,望著,可他就连"等我回来"的话都说不出口,一句承诺也给不起......眼前突然变得清晰起来
,心开始撕扯著疼,前所未有的疼。苦笑著开口,他终於知道自己要说什麽了。
"这两年,若非有你,我撑不下来。我原不知那是什麽感情,也不去想,以为反正会就那麽和你继续下
去,是什麽也不重要,直到聆秋回来......我本该欣喜若狂,可总觉得缺落了什麽,恍恍惚惚。以为和你
之间该是理所当然在看到聆秋时就结束了,什麽也不剩,却不是那样......"
低低缓缓的语调很温柔,很安静,可存嘉的心沈得越来越低,越来越低,他也已经知道对方要说什麽了
。
"......那天你来质问我,到底要怎样,给一句清清楚楚的话,我答不上来。我不想断,也不能说继续,
遏不住贪心的念头。於是让聆秋看见,老天帮我做了选择......可你离开了,我却更断不了心念,总会不
知不觉想起你,想起那段时光。聆秋那麽聪慧的人,自是一眼就看清了,我却还不知自己已是又错一次
,竟顺水推舟随他到了寒波谷。得知他已有身孕,我也高兴,却也焦虑。因为我好像一直都在亏欠他,
越积越多,竟似没有还清的机会。直到他这次病倒我才就明白,我离不开他,也不能离开......无论怎样
都不能......"
勾起唇角,存嘉脸上有著一层薄薄的笑意,却让人不敢驻目。
"那你又回来?......"
只是为了回来告诉他,那份情意确实存在,只是也必须要到此为止麽?他从几时起变得如此冷酷?......
云出垂下目光,眼里有著莹莹的光。
"若这次能救出六哥,远走关外,来春,我回来接他......"
"若是见不到呢?......"
没有直接回答,人走到门前,望著远山之外那根本看不到任何影子的方向,云出脸上的神情却平静得出
奇。
"见得到,是万幸;见不到......"
"......"
"......是天意......"
存嘉看著对方的背影,眼睛里满是愕然:之所以会爱上这个男人,或许正是因为也想要一个可以像他当
初爱聆秋那样深爱自己的人,却怎会是这样的结果?......
"那聆秋於你算什麽?!......"
他懊恼地低吼。
"我负他的,便是穷尽今生也偿还不完──"
"所以就放弃?!......"
摇头轻笑,眼中薄雾迷蒙,却依稀有著眷恋的暖意。
"所以便欠著他的,要他牢牢记著,来世向我讨还......"
"......"
第十二章
三川镇是从商州往长安去的必经之地,镇上只有福安这一家客栈,虽不大,但也有些年头了。眼看天色
渐暗,夥计正在收拾东西准备打烊关门,却在这时,一辆青油毡车缓缓驶进了镇子,朝著这边行来。
深秋的雨中,车子轮轴的摩擦声穿透沙沙雨丝,吱呀地响著,油毡车便在这响声里摇摇晃晃地来到客栈
跟前。
"掌柜的,有客来了。"
福来搁下正准备挂上的门板,对著柜台後算帐的掌柜说了一句,撑著油伞迎了出去。
驾座上带斗笠的青衣人跳下车,把缰绳递给福来稳住马,自己则掀起车帘,递出手去。
车内的人欠身探出一些,伸手扶上那人手臂。略显青白的手颀长修洁,望而可知是有些身份的人。福来
心想八成是哪家的夫人进京来的,抬头看时,只见那人身形高挑,却竟是位公子。见他揭开斗笠上的青
纱,露出一张略带病容的脸,福来不禁暗暗咂舌:要说,这条官道上来来往往的各样人物他也见过不少
,但这般清冷俊雅的,却还是头一遭遇见。若说是女子,女子没有这样沈著内敛的气度,若说是男子,
男子又少那一份柔美的神韵。福来不自禁地多看了两眼,便见那双明眸淡淡地扫向他来,目光幽邃清冷
,让人顿时消了造次的念头。缩了缩膀子,福来忙将两人让进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