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赵淦像平常一样翻翻杂书,弹了一会儿琴,便洗漱睡下。也不知睡到什么时候,侍从将他唤了起来,说道陛下派人前来宣旨。赵淦心中奇怪有何大事,揉了揉微微红肿的眼睛,起身穿衣,不忘在腰上系一根白带子。
赵淦到了前厅,跪下听旨,听那内侍展开了黄帛道:"陛下有旨,宁王年少勤勉,慧而能学,朕甚喜之,特赐酒一杯!"
赵淦抬起头,微有些茫然地看着那内侍身后之人捧着的酒杯。
那内侍尖声道:"宁王殿下,还不望旨谢恩?"
赵淦起身道:"既然是爹爹所赐,我喝了就是。"取过那酒杯,微微偏了偏头。
那宣旨内侍见他肯喝,心里一松,却见赵淦并不喝下,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正要发问,忽觉后心一凉,低头一看,一把短剑从前胸刺了出来,鲜血淋漓地洒下来。一名侍卫松开了握住剑柄的手,退到赵淦身侧。
赵淦将酒泼到那内侍脸上,踢了踢他犹自扭曲挣扎的身体,冷笑道:"不睁眼的狗奴才,当你家宁王是不会咬人的兔子么?"
此时严琳匆匆闯了进来,叫道:"宁王殿下!"看见地上的尸身,心里一惊,道:"殿下还安好么?"
赵淦笑嘻嘻地道:"还好还好。小琳,下次再有这种事,你可要来得快些,不然三哥非砍了你的脑袋不可。"
严琳出了一头冷汗,道:"是,是。这里不安全,请殿下随我到昭王府暂避一避。"
赵淦的侍卫看了严琳一眼,听他说"这里不安全",心里大不乐意。
赵淦带了几名心腹侍从,与严琳并骑而行,路上严琳将宫中情形大致向他叙说了一遍。
赵淦低声道:"三哥他......知道二哥要对爹爹和大哥不利么?"
严琳顿了一顿,勉强笑道:"殿下他自然是不知道的。"
赵淦黯然应了一声,道:"原来如此。"
天亮时候,小生意人叫卖早点的声音如常响起,接着店铺纷纷开门,城里居民该出门的出门,该做工的做工。一切与平时全无两样。中午时才有好事人在茶肆里说起,皇帝驾崩,远远望去,宫城里蒙了一层暗白绫,吹吹打打好生热闹。
六,应天长
千秋节过后一月有余,一日周紫烟正在潍州处理公务,忽然接到一道圣旨,皇帝召见。他莫名其妙地随那传旨内侍匆匆上京,进内城时,见许多宫殿顶上都蒙着素幔,宫中侍卫人人腰系白带,周紫烟心里已有三分明了。
那内侍将周紫烟带到宣和殿等候,自己前去复命。不久脚步声近,赵滇也不带侍从,独身一人踏进殿来,他穿了一身锦蓝衣衫,掐金云线绣着九龙捧日,神色有些疲惫,眼睛里却是掩饰不住的意气风发。周紫烟看见他,当即跪下去,口中道:"微臣拜见陛下。"
赵滇扶他起来,叹气道:"紫烟,就知道你会这样。我真盼你像从前一样对我。"
周紫烟微笑道:"他日陛下在大庆殿受百官朝贺时,也要我站着么?"
赵滇笑道:"你站着我也不怪你,若是站得累了,我叫人给你端椅子。"
周紫烟道:"微臣可不敢失礼。"
赵滇笑了一笑,不再说下去,握住了他手,道:"紫烟,以后不要回去了,留在京里陪我可好?"
周紫烟抽回手后退一步,略低了低头,道:"微臣在潍州任职未满三年,按律......"
周紫烟话没说完,一名内侍进来禀告道:"陛下,严琳严大人求见。"
赵滇挥手道:"叫他等着。"
那内侍去了片刻又回来,道:"启禀陛下,严大人说,宁王爷不见了。"
赵滇微怔,简短地道:"宣。"
严琳匆匆进来,跪下道:"陛下,小臣有罪。"
赵滇皱眉道:"怎么回事?"
严琳叩了个头,道:"前些日子,遵照陛下的旨意,小臣将宁王爷安置在昭王府里,几日来一直好好地。不想今日头七刚过,清晨时丫鬟本想请宁王爷换衣,却发现房里空无一人,宁王爷不知去向。"
赵滇淡淡道:"听你的意思,他是平白无故就消失不见了?"
严琳道:"陛下恕罪!王府里戒备森严,绝不会是有人将王爷劫持了去,房中也没有打斗的凌乱痕迹,只少了些银子和几样玉器。据小的推测,是宁王爷带了钱财,自己偷偷溜了。"他跪伏在地上不敢看赵滇的脸色,半晌听不到,忽然想到自己跟随这位昭王以来,做了不少机密之事,如今摆明了是鸟尽弓藏的局势,他若想除掉自己,保护宁王不力,不正是一个绝好的借口么?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严琳心里正忐忑时,听见赵滇道:"派人去找。找到了,也不必带他回来,随他在外游荡散心。好好保护他周全就是了。"
严琳应了一声"是",匆匆退下。
赵滇在殿内踱了几步,道:"娘刚刚去世的时候,小七整日整日地吃不下东西,都咬牙撑了过来。为什么到了现在这种时候,他反倒要走?"
周紫烟道:"陛下试想一下,一月之内,父母相继过世,唯一的亲哥哥也变得一半不认识,宁王爷一时受不了,也是人之常情。"
赵滇转头看他,奇道:"怎么叫做一半不认识?"
周紫烟微微一笑,道:"做了皇帝的人,总会慢慢变得教人不认得。现下还没有面目全非,只好叫做一半不认识。"
赵滇摸摸被周紫烟打过的脸颊,微笑道:"无论什么时候,若再挨了你的鞭子,我仍旧不会生气。"
刚说几句话,又有内侍进殿禀告,柴大人求见。
赵滇习惯地皱眉,略略思量,向周紫烟道:"紫烟,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周紫烟躬身道:"微臣自当恭候陛下。"
周紫烟在宣和殿里又等了一会儿,半晌只见严琳过来,向周紫烟说道,陛下事忙,实在是脱不开身,特意命自己送周大人回府。又送上一枚双雁齐飞白玉佩,说是陛下多年的随身之物,特意拿来送给周大人算作赔罪,请周大人见谅。
周紫烟口称"不敢",接过那玉佩,觉得触手温润舒适,一面随着严琳出宫。路上忽听一人笑道:"周兄,多日不见,小弟很是挂念,没想到竟能在这里重逢。"
周紫烟回头去看,出声招呼之人竟是晏青主,朱服犀带,是户部员外郎的官服,与他的容貌十分相称,笑道:"原来晏兄也回京来了。近日高升了么?恭喜恭喜。"
晏青主嘻嘻笑道:"哪里哪里,周兄日后入朝,名位不是小弟能望其项背的。"
周紫烟道:"怎么不见傅兄?"
晏青主道:"东君还在丹阳县里打理日常政务。前些日子我跟着陛下回京为先帝祝寿,一直没再回去过。我在陛下面前讨了个人情,他不久也要过来。"看了严琳一眼,笑嘻嘻地告辞去了。
赵滇新登帝位,本就有些不惯,吴王赵湛残留在朝中的势力又大,盘根错节,十分棘手。他虽然整日忙得脱不开身,仍时时派人给周紫烟送一封短笺,只说些金盏花开得好、保重身体之类的细碎事情。周紫烟提出要回潍州,赵滇都推三阻四地不肯,借口说朝中事多,周大人也年事渐高,于公与私都不该此时离去。周紫烟无奈之下,正式写了一道奏章,请求离京。不久赵滇正式下了一道圣旨,任他做集英殿修撰。
又隔了几日,严琳来请周紫烟到昭王府去。严琳被封作御带官,是"带御器械"之意,御前佩剑,保护圣躬,是十分亲信的官职,极少做这种传话的事情。
周紫烟随他到了从前的昭王府,熟门熟路地穿过一道七宝回廊,听见前面的水亭里传出"啪啪"的清脆声音,走近细看,原来是赵滇撩起了衣摆蹲在地上,正在敲核桃。周紫烟心道他若想吃,多少人争着抢着替他弄,何必自己动手;还是这人喜欢拿核桃敲碎来玩。见他没穿龙袍,也就不如何拘礼,近前作了一揖,道:"陛下。"
赵滇应了一声,并不抬头,仍然只顾拿了锤子敲核桃,道:"紫烟,你爱吃核桃是么?"
周紫烟道:"是。陛下怎会知道?"
赵滇笑道:"我还知道你最不喜欢敲核桃皮。"一边将剥出来的核桃仁放到周紫烟手里。
周紫烟道:"从前没听陛下提起过。"
赵滇微笑道:"从前么?从前我一直盼着,有一日能什么都不想,就这样替你剥核桃,如今终于等到了。"
周紫烟道:"不知陛下挂念如此,微臣惶恐。"
赵滇站起身,将剩余的核桃仁递给他,顺势将他的手握住了,道:"紫烟,自你回京来,一直在刻意疏远我,不肯好好跟我说话。我只想你知道,人的性子会变固然不错,但我不管变成什么样,总是被你打了也喜欢。"
周紫烟笑了一笑,道:"陛下想听我说,那我就说了。"
赵滇点头,道:"你说。"
周紫烟看了他一眼,缓缓地道:"陛下可知道,自古以来,将帝王这种话当真的,从来没有一个好下场。"
赵滇怔了半晌,低声道:"可你将这种话说出来,心里总有一半仍当我是旧时的赵滇。"他虽没有问,用的却是疑问的语气,眼中初次现出犹豫期盼之意。
周紫烟微笑不答。
转眼二十七天过去,天子守孝之期已到,赵滇正式在大庆殿登位。钟鼓齐鸣中,群臣山呼万岁,一派庄严气象。周紫烟穿了绿衣银带夹在百官队中叩拜朝贺,偶尔抬头去看时,见赵滇远远地坐在盘龙金椅上,望着自己的眼中闪过一抹温柔笑意。
七,蔷薇露
周紫烟虽封了集英殿修撰,他却并不常待在集英殿里,大多数时候是在皇帝日常处理政务的睿思殿里,帮着赵滇整理奏章,不甚重要的,只写出摘要给赵滇过目;重要一些的,便原本呈上。外人不知他如此接近皇权,只道他做的是普通的文书工作。赵滇时常留他一起用餐,或是尝尝新点心,居然从无越轨的举动。
向来新君即位,总要提拔一些旧时的亲近之人,周紫烟由一名知州做到集英殿修撰,并不是新鲜事;但这样频繁的赐膳,不免引人注意。有善于钻营之人仔细打听了一番,得知周紫烟原本便与陛下私交极深,陛下曾挨了他一鞭,也笑嘻嘻地不以为意。消息流传出去,一时之间,朝中上下,任谁见了周紫烟都是客客气气。
一日午后,是十分炎热的天气,鸣蝉伏在柳枝上懒洋洋地叫着。周紫烟将整理过后的一叠奏折连同几页纸张送到赵滇的御案上,道:"今日的奏章都在这里了。集英殿近日整理旧时文书,微臣已多日不到,于情于理都不合,暂且告退了。"
赵滇点头,道:"紫烟,你回去的时候,把晏青主叫过来。"不忘叮嘱一句:"外面热,拣荫凉地走,赶得别太急。"
周紫烟应了一声"是",躬身退出。踏出睿思殿外,便觉一团干热扑面而来,几乎要把人逼回去。忽听一名小内侍边走边向同伴悄声道:"陛下要的人找好了没有?今夜要送到寝宫里去。"另一名内侍道:"放心,今日找的这个少年不光长得美,身子也好,多少名妓都被他压下去了。陛下一定满意。"
周紫烟心道相识这许多年,从前倒没看出赵滇好这一口。脚下往尚书省去,不知怎么,右眼皮忽然跳了几跳。
晏青主接连几日在户部闲得发慌,听见周紫烟传诏,喜孜孜地起身。正要出去,忽然回头仔细看了周紫烟一眼,笑嘻嘻地道:"周兄昨夜睡得不好么?印堂有些颜色不明,似红非红,似黑非黑,谓之‘桃花晦',近日当有风流小难。幽期私会之时,可要多加小心,莫被美人那染了凤仙花的指甲划破了脸。"
周紫烟笑道:"我出三文钱,大仙速速为我解此厄。"
晏青主压低了声音道:"周兄,你认真些的好,我家学便是相术,看人极准,从未出过差错。"又仔细端详了周紫烟几眼,道:"依我看来,两月之内,必有血光之灾!似乎有紫气笼罩,破解起来......唔,怕是极难......"
傅东君在一旁插口道:"从前给我看相时也是这么说。除了血光之灾,你还会能看出别的么?"
晏青主眨眼一笑,道:"你倒是说说,那次我算得准不准?"
傅东君脸上一红,转过头不答。
周紫烟不知这两人打什么哑谜,惦记着集英殿里的公事,匆匆告辞去了。
傅东君戳戳晏青主的胳膊,道:"他的血光之灾,也是......那个?"
晏青主心道我若是知道,不去街上拣一万两银子的银票,回乡逍遥自在,还在这里做什么。当下作个高深莫测的神情,道:"这个么,天机不可泄露。"
傅东君道:"你直说算不出,我也不会笑你。"
晏青主嘻嘻笑道:"那是自然,我家东君是老实人,便是被卖了也替人数钱。"忽然顿了一下,望了一眼睿思殿的方向,喃喃道:"难道......是了,这等灾厄,就算把国库搬给我,我也不敢替他解......"一边说时,匆匆往睿思殿去了。
□□□自□由□自□在□□□
此后过了约莫半月,一日傍晚,周紫烟离了集英殿时,一名内侍前来寻他,说道陛下在碧琅玕亭设了一桌小宴,请周大人小酌。
那时地上的暑热已经散去,繁花密柳深处的碧琅玕亭里,弯月初上琉璃亭角,洒下一片温柔清光,落在亭前的水池,泛起星星点点的银光,随波漾动。花枝柳叶中有名禽宛转啼唱,清脆动听,有如仙境。
赵滇亲手替周紫烟斟酒,道:"紫烟,尝尝这酒。"
周紫烟饮了,舌上细细回味,脸上露出惊讶之色,道:"从前我在京中的时候,曾将京城美酒尝过十之八九。这是什么酒?从来没有喝过,也不像是蛮夷偏远之地所产。"
赵滇微笑道:"这就是蔷薇露,我也是头一次尝。"
周紫烟吃了一惊,蔷薇露是皇帝所用的御酒,莫说臣子,就是亲王后妃,依体制也不得饮用。他想要推拒,却已经喝下肚了。
赵滇笑吟吟地替他又斟了一杯,道:"你既然喜欢,就多喝几杯。"
周紫烟略略思量,道了一声"陛下恕罪",又将酒饮了,只觉赵滇的笑容里似乎别有深意。赵滇笑眯眯地看着,殷勤之极又替他满上。
不过饮了三杯,周紫烟双颊上已微微泛起醉红,赵滇看在眼里,想到今夜能一尝这醉颜的滋味,几乎欢喜得要飘起来,执了酒壶连连劝个不住。皇帝赐酒,又是亲手所斟,臣子断无拒却之理,不大功夫,两人已喝了六壶,周紫烟却只是不醉。
赵滇喝到后来,已将眼前的周紫烟看作两个人影,迷离地看周紫烟脸上,仍旧是微红,不由得头一歪醉倒过去,嘴里犹自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
周紫烟好笑地看他,起身唤来远处的内侍,命他送赵滇回宫。想不到赵滇虽然醉了,却死死拉住了周紫烟的袖子,说什么也不肯放开。那内侍为难地看了周紫烟一眼,道:"周大人,可否请您同小的一起送陛下回去歇息?"
周紫烟道:"也罢。"同那内侍一起将赵滇搀扶回寝宫去。
赵滇躺在床上,口中仍含糊地道:"紫烟,你别走......"已将周紫烟的袖子攥皱了。
那内侍道:"周大人,您......今夜......"
若是无人,周紫烟早已剪下袖子一走了之,此刻当着许多宫人内侍,却不便如此无礼。心中无奈,面上含笑道:"既然是陛下的意思,做臣子的自然从命。"
那内侍大喜,连声道谢不迭,命两名小内侍抬了一张卧榻进来,供周紫烟歇息。几名宫女过来拾掇一番,留了一根金莲贴翠烛便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