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由得感叹,若不是云白鹭腹中有孩儿,为她分担了大半毒素,恐怕此时,任大罗菩萨在世,也无法救回她。现在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平王轻轻拉开晋盈,轻道:“皇兄,先去看看兰娘娘,其他事容后再说罢。”
他示意杜而立先去休息,待明日再来问诊。杜而立背着药箱,轻轻一拜,快步离去,他要尽快找到更有效的方法来,他要尽力挽回丫头的命,休息什么的,根本都无所谓了。
但和他不一样,晋盈所能做的一切就是等。他让平王先回府,晋逡不放心,还要陪着,晋盈道:“让朕一个人静静。”他便不再勉强。
此时已经有二更天,窗外已不似之前那么明朗,斜月西沉,晋盈坐在云白鹭旁边,看着她的脸,所有下人包括周童,都未允许进入,养心殿宽敞的床上,只有他们二人。
他惨然一笑,他曾想过许多种情形,把她带到养心殿。无论是抬着抱着还是她自己进来,都无所谓。只是这一次,她静静躺在那里,看似神情痛苦,实则已经没有知觉,像个没有生命的瓷娃娃一样,任他低诉着许多她所不知道的事。
夜寂静而过,然而人们的心,却都在不经意间被吊了起来。晋盈把她的头放在臂上,躺在她身侧,轻轻合上眼。
全是回忆。
他一直知道,他与她之间,从来没有因为他生而为太子有丝毫改变,总是有那么多不顺遂。十二年前的中秋宫宴,那是他第一次见她。那么一个脱俗的小丫头,明丽的像是一幅不沾尘垢的画。
任凭她大肆啃着烧鸡,大口饮着茶,一点没有个名门闺秀的样子,她还是悄然走入了他的心。但他又能怎样?他不过是一个被皇后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傀儡太子。
他藏匿了这份喜欢,暗中筹谋解毒,与皇后周旋,一点一点收回自己的权力。若不是她的朋友杜而立在,他恐怕早已耗尽心力,早夭在郦琴的谋划之下,如果真是这样,他父皇拼死打下的天下,便会落入异姓人之手,他怎会允许?
因而这个天下成为他的,她有一大半功劳。
他自小是知道她的心是属于郦世南的,因此他常常怪她明明心有所属,为何还来招惹他?但晋盈是谁?他是天子,怎能允许自己中意的东西落入他人手中,但他又舍不得硬抢,只能默默地等。
所以,即便她入宫了,成为他的妃子,他也愿意为她留着珍贵的东西,宁愿被后宫的女子暗中传言为不举,他也心甘情愿。
她固执,她痴情,这些对于那个总是能把握一切的晋盈来说,却是不小的伤害。但他依旧愿意一而再,再而三地护她,救她,保她周全。
这些,她知道,却装作不知道。
但她一定不知道,他可以为她不顾一切,像郦世南一样。
渐渐睡意来袭,梦境里全然是另一幅场景。
他带着周童穿行在御花园,而不远处,传来阵阵哀嚎。他问:“这是怎么回事?”周童回答:“据老奴了解,有个婢女意图毒害太子,皇后娘娘这是在杀一儆百啊。”
“她这个月杖杀了多少人了?”
“算上这个,六人。”
他却是低低一笑:“杀了就杀了,她能杀得过来便杀,只要她开心就好。”
场景突换:
金碧辉煌地宫殿中,云白鹭浅笑嫣然,却不是对着他。那是一样的宫夜宴,她逗弄着怀中的小男孩,神态专注,丝毫不理会一旁的晋盈,也不看台下的歌舞。
晋盈举起酒盏:“皇后,今日是你生辰,朕,敬你一杯。”
她缓缓抬起头,微微一笑,也举起了杯,却是和怀中的小男孩渐渐地变浅变淡,终于消失在虚空中。而一转眼,他又回到了那个悬崖,这回是他趴着悬崖边,望着她胸口插着一枝箭,在万丈悬崖外,离他越来越远,他声嘶力竭地喊着,终究喊不出那个名字。
“皇后,皇后。”他惊醒。
此时已是天亮,周童听到声音,匆匆进来,晋盈坐稳,道:“传朕口谕,问大理寺卿借几个暗探,去查明兰妃中毒真相。并封锁这宫中消息,兰妃中毒的事情不许外传。”
周童道了句‘诺’便又匆匆退出,晋盈伸手抚了抚云白鹭的头:“你是不是要朕替你报仇,你才肯醒来?”
他起身便往外走去,碰到赶来的杜而立,他似是一夜未睡:“微臣昨夜想到了以针灸拔毒之法,今日来给娘娘施针。”
晋盈点了点头,把竹珺传到跟前嘱咐了几句,又加派了几个信得过的侍女跟进去,便施施然往郦梦菲宫中走去。
现在宫中,有实力在他眼前下毒的人,除了她还能有谁?
郦梦菲刚晨起洗漱完毕,见到晋盈赶来,急忙迎过来,施了个宫礼道:“不知兰妹妹现下如何了?”
晋盈冷哼一声:“你倒十分关心她。”
郦梦菲眼神敛了一下,道:“臣妾愚钝,不知皇上所谓为何。”
晋盈转身,并不想与之斡旋废话,而是直言道:“你知道兰妃昨日那般是因为中毒了吗?”
“哦?竟有这种事?谁敢如此?梦菲一定不遗余力捉拿真凶。”郦梦菲誓将无知伪装到底。
“这后宫中谁还有能力有心力给兰妃下毒,不用朕说,贵妃应当也是知晓的罢。”晋盈沉声道来:“朕知道是你,你如今还不肯知错吗?”
郦梦菲收回笑脸:“那皇上可有人证物证?即便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这事情是谁所为,但抓人不是讲究证据的吗?”
晋盈听闻,忍不住气上心来,他握紧拳头,举手便要落下,郦梦菲抬头哂笑:“皇上竟如此深爱着兰妃,竟然为了她要打自己的结发夫妻吗?”
她一提旧事,晋盈便终究不忍心下去这手,毕竟是他间接导致她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那个外表端庄,实则粘他粘得紧的郦家表妹,终于被他逼得变成了毒妇。
之前她配合郦太后演了那么一场戏,差点害的云白鹭送命,他尚能理解,她是被郦太后唆使的。但这一次,当着他的面,她就对云白鹭下毒,也是她唆使的?
这种豁出一切的搏命行径,只有亡命之徒才能做得出来。
他不可置信地收回手,转身就走,这幽幽深宫,终究还是吃人的。
郦梦菲颓然坐在地上,任眼泪落在第上,弄花了她为了见他精心化的妆容,哪怕她知道他是为了别的女人而来。
?
☆、不负所盼
? 过去了难熬的四个日夜,晋盈茶饭不思已然有五日之久,云白鹭也处在昏迷状态已有五日。
这一日,杜而立例行给云白鹭施针医治,晋盈坐在她的床边,紧紧握着那双微凉的手,目光微凉,落在她轻轻起伏的胸口,确定她还活着后才开口询问她的病情。
“此时已经没有必要施针了,臣配了一副解毒的药,娘娘是否醒来,便全看此次。”杜而立望着云白鹭紧闭的双眼,不敢看晋盈难过的神情,他有些怕,怕他听了一激动还像那天一般失去理智。
他即便是神医,受到恫吓也会哆嗦,那一身才华便无法施展,对病人就会十分不利。
但很庆幸的是,晋盈只是轻声问了句:“药呢?”
竹珺还没到床边,晋盈起身将那一碗黑汤接过来,用嘴唇探了探温度,还好。用药匙舀了一匙,他苦笑,明知道她不喜欢这样的苦药汤,而此时他也只能做这个喂药的人,除此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药匙轻轻递送到嘴边,却如何也撬不开。“杜而立,这是何故?”
杜而立战战兢兢:“依臣看来,兰妃娘娘晕倒之前自我保护意识太强烈,因而牙关紧闭,这样的情况下,人不醒是无法喂药的。”杜而立解释之后,心不由得吊了起来,这样的事情即便是他也很少见。如果是在现代,插几根管子,打几瓶葡萄糖兴许还能管用。
但因着食物与水不利于毒素的散发,杜而立前几日便嘱咐着竹珺不必给云白鹭进水进食,反正每天都是要用药汤泡着的,饿不死,渴不坏就是了。
而今日这一碗救命的药,是他赶了几个通宵,并熬了三天三夜才熬好的以毒攻毒的药剂。不进药,便只能等着床上的人油尽灯枯了,用现代话来说,就是等着器官衰竭,回天无力的那一刻。
杜而立正要将最坏的情况告诉晋盈,却见他将药匙一扔,仰头饮下半碗汤药,之后倾身而下。他以唇吻唇,试图用唇齿的力量,将药汤缓缓送去。而云白鹭牙关紧闭,药汤根本无法进入。
他眼光一闪,唇边极尽轻柔缓缓的摩挲,同时以舌去撬那闭着的牙关。她不是防备着吗?她不是害怕那毒药害了她和孩子吗?他用这种方式,这样的吻告诉云白鹭,喂她吃药的是他,不是别人,别人会害她,而他宁愿伤害自己也不会害她。
云白鹭仿佛真真感应到了什么,竟然眉头一展,牙关一松,真的任由晋盈将药送到她的口腔,然后下意识吞服进去。
杜而立揉了揉眼睛,没想到还能用这样的方法去喂药,他一定要将这等事情记录到典籍之中,也算是为不发达的古代医学做出些伟大贡献。然而这也只是一闪念,因为他根本没有心情再想其他,晋盈用这种方法实际上是把自己也推到了危险边缘。
是药三分毒,况且,这一碗药尽是由毒物熬成,晋盈用自己喂药,本身就是一种不要命的行为,他自己是知道的。
当最后一口药也被喂送到云白鹭口中时,晋盈的眼眶已然发青,杜而立上前一步给他号脉,“不好。”话音刚落,晋盈便难以支撑地倒在云白鹭身上,却见床上的云白鹭的手指动了动,继而睫毛扑闪,眼睛缓缓睁开。
入目的便是晋盈的憔悴模样,她吃力问道:“我……又活了?”晋盈笑了,他伸手摸上她的头,费力揉了两揉:“傻白鹭,朕不会让你死的。”之后便陷入了沉睡。
三个月后,又是四月暖春。
云白鹭恢复的不错,很能吃,很能喝。而晋盈体内的残毒也让杜而立又针灸又泡汤的给医好了。
她此时正斜斜倚在御书房的椅子上,翻着几卷书,有风吹来,她轻轻咳了几下,晋盈放下笔抬起头:“爱妃先去养心殿躺会,一会儿朕便过去一起用膳。”
看书也的确看得倦了,她起身告了别,便由竹珺搀着往养心殿去。
走路时便很自然的把手搭在小腹处,她才意识到那里已经空空荡荡地没什么东西了。
晋盈并没有因为孩子的事而苛责她,他知道她心里的结,能够理解她的做法。但还未得到便失去的那种刻骨铭心的痛,让他实实在在难过着,以至于二人之间常常萦绕着淡淡的哀伤。也许时间能够治愈伤痕,云白鹭这样想。
四月的阳光有些晃眼,落在衣料上,泛起微微的光,星星点点,她低头看看小腹,默念着:“就让它过去罢。”毕竟他们还年轻,他们还有一段很长的路未走。
只要在一起,就一定还会有孩子的。
她始终坚信,既然这辈子许多事和上辈子在一起对照依旧是相同的,既然上辈子她那么尽心尽力地抚养祗钦长大的事情让她那么深刻,那么这辈子她不会与孩子无缘的。
郦梦菲已死。就在云白鹭醒之后的一个月,周童带着那杯嫣红的一刻醉去了她的宫里,云白鹭的仇也算是报了。
是阴谋就有痕迹,况且郦梦菲那破釜沉舟之计对晋盈来说查起来根本不用多么大费周章。若不是郦梦菲拼了自己的命也要把云白鹭拽着,从而当着晋盈的面用了十分阴狠毒辣的药,大理寺的人也不会顺着线索很快找到了被毁尸灭迹的递酒的丫头和酒杯。
冤有头,债有主。
云白鹭心里不停回荡着这句话。
三月时间,不长也不短,却也足以发生一些出乎意料的变化。
比如云清和被晋盈封为了左将军,正在逐渐接替着夏江手下的禁卫营。而这样云家的势利范围也扩展到内朝,让朝内其他武将十分红眼,尤其是夏江作为长安候云凯的老朋友已然与云家断了交情。
郦光乾自然也不愿意这样的事情发生,但此时的他已如枯竹风中晃,没有了贵妃女儿,大司马儿子,连亲妹妹也终日一副老年痴呆模样,可以说是已经没有什么能够抗衡的砝码。
但云白鹭心中还是隐隐担心,这种担心不知为何一直翻涌在自己的心底。
而今日,在御书房,云白鹭听晋盈提到了霖国与陈国的关系,陈国发动了几次小型战役,却都一一被化解,这本来也非大事,却引得陈国递来了一封求和书,希求两国交好,而陈国愿与霖国为尊。
当时晋盈拿着毛笔杆打了她的额头,告诉她这个消息,她只是讷讷道了句:“求和是好事啊,为何打人?”
晋盈坏笑:“再过几日,你便会知道,也许会有让你高兴的事。”
这个关子卖得好,让她自己也十分好奇,什么叫她也许会高兴?但现在,能让她真正高兴的事已经很少了,估计只有看着前世欺负自己的郦光乾倒台能让她稍微高兴一点罢。
躲到养心殿微微黯淡的一角,云白鹭的双眼终于稍稍得到休息。她意识到病后的自己真的弱了很多,连眼睛被阳光轻轻晒着也会难受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