妃子不陪着皇上坐在车里,却骑在马背上望天,说起来,是妃子不堪呢,还是皇上更不堪呢?
云白鹭望着那湛蓝的天,在边关之时发生的一切,有如一闪而过的胶片,疏忽不见,而彼时与此时已经是两条分明的界限。
现在她的眼前,一片开阔,她再也不是困囿在宫墙之内注定凋萎而又心有不甘的花。她有她的悲欢,有自己的人生,她知道,只要自己敢于追求,敢于释怀,所有的路,走起来,并没有那么艰难。
哪怕中间有鬼怪出没,大刀一挥,照样自在,谁说这样的活法,不是另一种潇洒呢?
她抻了抻在马车上颠簸坏了的骨头,很自然的向右望去,郦世南也望向她,却是一脸苦笑,看到她,云白鹭心里有一丝愧疚。
现在反而成了她欠他一个解释了,和晋盈独处一帐,本来没什么,也变成有什么了。
这可是头脑不开化,思想不明朗,连丁丁是什么都没人知道的古代啊,她拍了一下自己脑门,她和郦世南,这回是真的完了。
看来她如今是注定孤独一生了,她在晋盈身边,谈不上爱与不爱,有衣穿,有饭吃,她已经很满足,但他要是把她抛弃了可怎么办?
不,不行,她还没有等到郦光乾那个老贼落网,她还没有等到云家完全无虞,她现在必须要抱住晋盈的小细腿儿,要紧紧抱住。
她思绪凌乱,如在冰与火之间焦灼,忽而喜,忽而忧,不知道是不是昨夜没睡好的缘故。
一阵凉风吹来,她发自心底地觉出了畅快,便打马而行,穿过前方的军队,一人快速奔驰起来。多久了,多久了?没有像这样畅快的骑马。
断涧也仿佛感受到来自她心底的呐喊,终于摆脱了他一月以来的父性光辉,活得像一匹战马了,他犹如脱缰的疾风,却又和骑马的人儿默契配合,忽左忽右,躲过石坝,跳过大坑,云白鹭边骑行,边呐喊,这来自心底的痛快,让她忘了眼前所有悲喜。
她忘情奔徙,却突然勒马停住。
前方一百步,一个青衣书生言笑晏晏,身后跟着的是数千骑,全副武装,部队精良。他看到云白鹭单骑而来,嘴角上扬,问道:“这是……兰妃娘娘啊,莫非……云凯是提前发现了我们的人,才派你来求饶的吗?”
云白鹭白了他一眼,迅速估计了一下当前的形式:己方虽有军众上万,但都未穿重甲,经过几日的庆功,各路人马多多少少已有松懈;而敌方,虽只有骑兵几千,但各个都是严阵以待,目露凶光,一看都是训练精良的精锐。若是正面冲突起来,到底是谁更占便宜还不得而知。
她才不想费不必要的唇舌,便和断涧转头就要往回跑。
秦帧轻笑道:“兰娘娘如此果断,不愧是男中豪杰,女中流氓。”
有这般夸人的吗?她这个从现代来的,行事自然不受拘束,况且她前世可是杀伐果断的太后,她若再不明白审时度势,可真是白在人间混一百多年了。
她不理会他,不停催促着断涧,虽然知道逃脱的可能性不大,但断涧毕竟不是一般的战马,她赌上一赌,不是没有逃掉的可能。
秦帧继续大声道:“难怪他因为你迟迟不回来,若是我,也愿意被这样烈性的姑娘牵绊一生。”
这句话十分怪异,仿佛那其中,有许多说不出的隐情。
她很想继续听下去,她想知道真相,是谁?为了她,不回去?回到哪里?
马蹄不停,依旧全速前进,但她心间已经乱成了一锅粥。等反应过来,已经有刀架在了脖子上,她人也不知何时站在了悬崖边,身后有声音传来:“兰妃娘娘最好安分一些,刀剑不长眼,误伤了你,我可不会负责的。”
她恨恨一咬牙,断涧哀戚地跪在她面前,原来,他是被绊马索绊住了。她知道,即便大军来战,有她这个人质绊住脚,胜算根本不大,她只能驾马往悬崖边上飞奔,至少死了她一个,换大家安好,也值了。却没想到,还是被他们追上。
“大军走的是另外一条路,你的目的不会得逞的。”云白鹭试图挣脱着,但她的手被身后的人死死锁住。
“是吗?”秦帧一笑,明明该是朗月清风的笑声,却偏偏多出几分奸佞的味道。
郦世南与云清和率轻骑匆匆赶来,见到眼前的场景,郦世南赶紧翻身下马,一路奔跑而来,嘴中还在不停呼唤着她的名字。
云清和也已经拔剑出鞘,准备大开杀戒。
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嘴里喃喃着:“你们可真傻。”
秦帧捕捉到她的话,用只有她听到的声音说:“本相亲自出马,还陪你站在悬崖边上,是不是更傻?”
云白鹭冷哼一声,此时郦世南已经走到近前,准备开始与秦帧谈判。
他们带来的人不多,打是打不过的,想救人,只有这唯一的办法——谈条件。而陈国人也一定是想从霖国这里攫取什么,才会采取这样下三滥的手段。尽管云白鹭是误打误撞碰到的他们,但他们显然想利用彻底她这个最有利的筹码。因为,他们并没有信心迎战霖国几万大军。
想到这里,云白鹭忍不住懊悔方才的疯狂,终究还是有许多人都将为她搭上性命。
“陈国左相,请放了我朝娘娘。”郦世南握紧了手中剑,声音沉着而稳定。
“我若不放呢?”秦帧反问。
“左相想谈什么条件,作为霖国大司马,世南在皇上面前还说得上话。”郦世南不卑不亢,倒有几分大司马的样子。云白鹭轻声一叹,两年时光,他真的不再是从前那个呆萌的阿南了啊。
秦帧笑了两声:“陈国战败式微,自然没有什么要求,今日只不过是碰见兰妃娘娘独自玩耍,故而,开了个玩笑。”
郦世南一拱手:“若左相放了娘娘,世南保证今日之事不再追究,陈国的上贡也可减半。”
“哦?是么?那你可有问这个女人是否追究?你能做得了皇帝的主,可又做得了她的主吗?”说着,任手中的剑在她的脖子上抹出一条血痕。
他听罢,望向云白鹭,她正垂眸,暗暗躲着刀锋,她没有看向他。他不知道该如何给出这个答案,只是沉声道:“只要她安全,我能付出任何代价。”
云白鹭听罢,不敢抬头,任泪水划过脸颊,落在颈上的冷剑,发出滴答的声音。
“说得好,那我便放了她。”他撤了剑,然后轻轻一转,松开云白鹭的手。
而云白鹭之前因为惯性,身体的重量大多倚在了秦帧身上,他这么一撤,云白鹭已是避无可避,直直向着悬崖仰头倒去。
郦世南见状,急忙丢掉手中剑,两手伸出,揽上云白鹭腰际,将她使劲一带,带到怀中,紧紧抱住。他护着她因为害怕而颤抖的身体,给她传递去温度。
而电光火石之间,身后传来嗖嗖两声,云清和暗叫不妙,急忙出剑挡掉了一个冷箭,而另外一只则破空而过,没过了郦世南的后心。
这是从远处射来的强弩之箭,郦世南此时还没来得及和云白鹭说一句话,便向她身上倒去,但下意识提醒他,现在他与她还在悬崖边上,他若倒下,那么二人都会掉落下去,那么所有的一切都将是徒劳,他想,她死了,一切都将是徒劳。
不,他只要鹭儿活着……
他用尽最后力气,向后猛一转身,将云白鹭狠狠推开,便带着那箭,向身后的万丈云海坠去,不带一丝声响。
云白鹭脑中茫然一片,她急忙从地上爬起,爬着来到悬崖边,却只看到下面飞动的云,只听到耳边呼啸的风。
秦帧笑了两声,末了留下一句:“兰妃娘娘有人这般相互,此生已是值了。”便下令带兵离开了。
云白鹭趴在崖边看着底下的空茫,心头一片惘然。云清和在旁边伸手护着她,生怕她再掉下去。他忍住强悲,终于等来了达达的马蹄声。
晋盈在飞奔而来的路上已经遇到了禀报情况的小将,便更是狠命打马,当他终于赶来时,一眼就看到了趴在悬崖边已泣不成声的云白鹭。
他飞身下马,紧紧拥住她,她哽咽着,似受了极大委屈,更似痛失爱物的小女孩。他抚摸着她的头:“哭吧,在朕怀里哭吧,朕容许你这般哭,什么时候哭得痛快了,咱们便回家。”
?
☆、念念不忘
? 兰月轩今日可是热闹了。
一排又一排的常侍穿行来穿行去,扛着皇上打赏给兰贵妃的东西。他们一个个喜上眉梢,贵妃长,贵妃短的,仿佛受赏的是他们自己。
宫里就是这样,你一朝得势,一群人便抛弃从前的龃龉,来巴巴地讨好,想着包不准自己就能跟着那得势的人一起得到些好处。
云白鹭才没有心情看这些人。金银珠宝,才入不了她的眼。
她透过半开的纸窗,怅望东南,不肯接受她已经永远失去了视她为一切的阿南这一事实。
这次归朝,云白鹭并没有受到任何责罚,反而得到了当初晋盈承诺给她的贵妃之位。她可以想象晋盈是如何力排众议,将洛嫔的死和她之间的关系撇得一干二净;也可以想象他是如何将她胡乱骑马才落入敌人手中的实情变成了她勇闯敌穴英勇无畏的英雄行径。
但是,她感动不起来。
他知道,所以也一直没有来打扰。
之前耳根边的噬咬痕迹只剩下了淡淡的红印,但她宁愿当日没有转过头去,让郦世南看到那样的痕迹。当时他的苦笑印在她心头,现在回想,让她像被刀割着一般疼。
她不停地在怀念,怕一旦停下,就真的忘了。而别人呢?是否如她这般将他看得那样深刻。
“竹珺,更衣。”云白鹭突然开口吩咐。
难得开口的云白鹭说话了。在小厨房帮着熬燕窝的竹珺急忙赶来,看云白鹭双手抱膝,坐在窗边,正黯然神伤。
之前,她从未见过这样隐忍伤痛的娘娘。从前,即便她心中委屈,表面也是一副淡然不惊模样。但从悬崖边回来之后,她就一直这样,再不花费力气伪装,暴露了她所有的脆弱。
“娘娘要穿哪一件?”现在自家娘娘可不是那个任人欺压的妃子了。如妃被贬斥,郦家小姐撑死了现在也才和自家娘娘同阶,现在后宫的女人中,自家娘娘是第二大,穿衣服自然要考究些。
“和平时一样颜色的就好。”她淡淡道,头轻轻转过来,看着她。
竹珺挠挠头:“奴婢本来是拦着的了,可是周公公一来,就吩咐底下那班常侍把娘娘原来的素淡衣服给带走扔了,现下只有皇上赏赐的衣物了。”
“那你就看着办罢。”云白鹭说完,起身走到茶桌旁,自饮着茶,也不管竹珺多么焦头烂额。
她当时看着那些花花绿绿的衣服被送过来,心里就隐隐担心,这根本也不是自家娘娘的品味啊。这回好,轮到自己为难了。
翻来翻去,终于在箱底找到一件月白压蓝花的宫裙,花色端庄典雅,却不沉闷压抑。竹珺舒了一口气,这一件娘娘应当喜欢的罢。
走了两步,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她把宫裙展开细细看了一遭,这衣裙下摆的蓝花不正是木兰么?这木兰可是郦…那位死去的公子最喜欢的啊,看到这个,娘娘会不会触景生情,再度伤情?
想到那日在悬崖边,云白鹭哭得那样难过,那样撕心裂肺,竹珺摇摇脑袋,不行,她要让娘娘杜绝伤心。
外面却传来云白鹭的催促之音:“竹珺,还没好么?”
竹珺急忙托着那衣裙匆匆走出。她笑道:“皇上赏赐得果然都是极好的,奴婢挑着挑着就花了眼,就耽误了会。”
云白鹭回头看看她,竹珺虽然天真过分,却从未如此婆婆妈妈:“好,伺候我穿上罢。”
穿衣过程很顺利,末了,竹珺又在她发髻上插一只银步摇。
正像从画卷里走出的青花女子,让人既爱又心疼。
云白鹭丝毫没有发现这衣服有什么不妥之处,道了句:“陪我去一趟慈宁宫。”
此时慈宁宫一片萧然,这种安静与从前的肃穆完全不同。
她很少来这里,但是此时她只身前来,竟然没有个丫头去禀报,可见郦太后最近光景有多惨淡。
走近内殿,她一身简单宫裙,全然不似平时的气派模样,在窗边,她正侍弄着一株花,她无精打采,花也无精打采。
“臣妾给太后请安。”云白鹭行了一个宫礼。
“坐吧。”郦太后把那浇花的小壶轻轻放在桌上,也转身坐下。
云白鹭不语,静静望着前方,放佛知道旁边的人有话要说,她来的目的,也是如此。关于郦世南的家事,她从未深究过,即便是在他们最美好的两小无猜,她也不会去刺探。
她知道他所背负的,远比世人看到的要多,这不仅来自他的丞相父亲,更来自那个身居后宫,却敢翻云覆雨的郦太后。
“你如今当了贵妃了,也敢来看我这个老太婆了。”郦太后自嘲地笑笑,递给云白鹭一杯茶,茶香清冽,而饮茶的人心境是纷杂的罢,云白鹭这般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