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下的永定军不断变换着队形,秦帧在自己的大座椅上,不断下着命令,却显然气定神闲。不知道是对此役必胜的信心太强烈,还是对结果丝毫不在乎。想到这里,云白鹭一惊,如果是这样的话,他的目的便不是打胜这场战役,那是什么?
片刻的愣神,云白鹭听见洛秋梧一喜的声音,“鹭儿,现在我方处于上风了。”
云白鹭趴过去一看,果然,战局扭转不过片刻之间,方才还是势均力敌,转眼间却已经分出了高下。她心里却觉得隐隐不安,她总觉得即便是这场战争胜利了,也不值得多么高兴。
耳边响起鸣金收兵的声音,云白鹭知道,这是霖国胜利的声音,她想,这一战之后,两国之间在三五年内应该不会有大规模的战争了,而这几年,也正应是发展民生和教育养精蓄锐的时节。
她想着,便头也不抬,也不看城下的一片还在冒着无数青烟死亡之海,她突然觉得心好累,想回去好好睡一觉。
刚行至台阶处,突然想到,上来的时候她不是一个人的,回头一看,洛秋梧已经离开了之前躲藏的安全地点,走到她们曾站立过的阙口,那里视野最好,她一定是想要一览战争之后边关的平原上,看看那些真实而残忍的场面,好让它烙印在心底,提醒着她,她不想被困在宫中,像被拴住脚的鸟儿,她也想有所背负。
而她回过头,微笑着望向云白鹭的那一瞬,云白鹭的反应只是飞奔而去,紧紧抱住她。云白鹭想喊,却喊不出声音,眼角喷涌而出的泪水流回嘴角,封住她想竭力呼喊地喉咙。
“洛姐姐,洛姐姐……”洛秋梧倒在她怀中,胸前,是一柄箭穿过软甲,紧紧扎在那里。
“不会的,不会的,我们不是已经胜利了么?你怎么还会中箭的?”云白鹭哽咽着,无论如何她也没想到,竟然会是这种结局。
“杜而立,快叫杜而立来……”她茫然地看着四周,嘴边下意识大喊着,“救活她,一定要救活她啊。”声音渐渐降低,她看着那柄箭就这般插|在洛秋梧胸口,她也觉得心头又堵又疼。
洛秋梧伸手转回她的头,让她看向她,“鹭儿,没用的,不要喊了,让我最后看看你好不好?”
“好,好,洛姐姐。”她攥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凉彻骨,云白鹭把那手紧紧贴在自己的脸颊,却无论如何也焐不热。
“鹭儿……”洛秋梧喃喃,“谢谢你,我……没有死在……宫里头,我要……谢…谢你。”
云白鹭双眼簌簌落泪,她哽咽起来,“不不,你给我听好,你一定会没事的。”
洛秋梧笑着,脸颊红得像盛开在冬日的幽梅:“铭……铭轩,我对……对不起他,我……累……累了。”
嘴角涌出鲜血,像盛开在三途河畔的荼蘼花,“洛姐姐,”云白鹭一边落着泪,一边用帕子捂住洛秋梧的嘴,仿佛这样,就不会有鲜红的血液流出,“你好好休息,好好休息……”
她趴在洛秋梧身上嚎啕大哭,看着她慢慢合上自己的眼睛。
而长安候派人剿灭了留在后面偷袭的那小队陈国兵,显然他们是不甘心失败,违背军令,私自放的箭。而正是这样的冷箭,要了在城楼处远望的洛秋梧的命。
此时杜而立满身是血地提着药箱子赶过来,见云白鹭哭得那么难过,也怕她一激动碰到洛秋梧身上的箭。他轻轻拍拍她,她转过身就给他一个耳光,“你怎么来得这么晚,人都没了,你现在过来还有什么用?”
旁边竹珺看到,急忙拉住云白鹭:“娘娘,杜先生也是听到消息马上过来的,他尽力了啊。”
“人死了,没用了,尽力也没用了。”云白鹭嘴里喃喃说着,然后起身一步一步,慢慢地,往阶下走去。
杜而立一言不发,他给洛秋梧检查伤口,之后让竹珺和刚赶过来的阿冬小心扶起洛秋梧,回到营帐中,给她拔箭。
云清和刚从战场返回,本来想上城楼向父亲禀报战况,却在台阶下撞见一脸茫然无措的云白鹭。“姐姐?”云白鹭一个虎扑,趴在云清和肩膀,大声哭起来。
“小清和,姐姐回宫之后,就又是一个人了,为什么上天待我这样不好,总是把我身边的人抢走,留我孤单一个人。”
云清和有些不知所措,他两只手不知该如何安置,他轻轻拍拍她的背:“姐姐怎么会是一个人呢?清和永远都守护着姐姐,别人欺负你,清和绝不会绕过他。”
云白鹭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知道,每次她哭的时候,小清和总会说这些貌似很幼稚的话,虽然他已经是能上阵杀敌的少年,却一直都是老样子。但她知道这些都是他发自肺腑的话,而听到这些,她无论多么悲伤,总会莫名其妙地笑出来。
她曾经以为,小清和终究是与她疏远了,却没想到,他一直都没变。也许,变的人是她。
她就这样赖在云清和肩头不肯起身,她怕一起来,她的所有骨骼肌肤,顷刻间就被悲伤冲击得支离破碎,幸而现在有他陪着她,她能好过一点。
云清和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像哄孩子一般,说一些安慰的话。而在另一边的角落里,郦世南正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她的侧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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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戏太深
? 扬州虽距边关路远,但快马加鞭,五日之期,洛家家主和主母已是匆匆赶来。见过自家女儿最后一面,便决定翌日就带着她的棺椁回扬州老家去。
洛家家主名叫洛东华,当他听到自家女儿身故的消息后,便开始对当初把她送到宫中产生悔意,此时的他悲痛交加,而妻子已经哭得数度晕厥。
云凯将他带到自己的营帐中单独安慰着他,劝他节哀。年轻时,因为白家的关系,两人得以结交,相识近二十年,故人相见,却是在这种光景下,云凯难免有些心酸。
而云白鹭此时恨不得离洛家人远远地,她冷眼旁观,一点也不想与这家人有丝毫牵扯。好好的人,究竟是什么把她推向的绝路?这不是很显然的么?失去了才懂得珍惜,才知道愧对,当初为何还一意孤行?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亲情和家族利益,到底孰轻孰重?
她已经修书一封向晋盈请罪,无论是身为钦差前往边关,还是护送军饷,这些自始至终都不过是她一个人的事,如今洛秋梧搭上了自己的性命,这责任,说什么也有她一份。
请罪,只是写信的其中一个目的,将洛家把洛秋梧的遗体会被带回扬州这件事,先斩后奏地告诉晋盈,才是更重要的。不管他放不放人,这洛嫔的墓,还是应当落在老家,无论晋盈他怎么罚,她受着就是了。
上次她和洛嫔在城墙上观战,战争开始时,她便已经注意到那个离经叛道的小队,无论是不是对方故意,他们的存在和动机对于她来说都有如天助,只要时机运用得当,便会成为洛秋梧挣脱的契机。
家族荣辱的束缚,皇室身份的禁锢,她就都能够跳脱开来。
洛秋梧的护甲里没有护心镜,这是提前安排好的,而在那冷箭顺着阙口过来时,习武的她能巧妙躲开心脉的要害。只要处理得当,说什么箭上有毒,人死后相貌难分,再将原身换成一个死囚,这死后偷渡的事就算是成了。
云白鹭手中攥着从洛秋梧体内拔出的箭头,当时虽然没伤到要害,但若是拔箭不当,依旧有失血过多的危险。此时她便十分庆幸,当时杜而立是冷静的,而自己怎么也没想到当时会那么心疼,心疼到失去理智。
当时真的以为就要失去了她,入戏太深,差点误了正事。她轻轻抚着那箭头,嘴角微扬,洛秋梧又何尝不是?晕过去那一瞬间,她一定也以为自己快挂掉了罢。
杜而立穿过帐帘,故意捂着半边脸,看到云白鹭在那里愣神,便死皮赖脸地凑过去:“我说小丫头,你下手够狠的。”
云白鹭悄悄地躲一边儿去,这场景要是要被竹珺瞧见,那丫头一定会不高兴的,不,应该是很不高兴。她便边躲着边拱手道:“先生饶命,学生以后不敢了,先生的脸正如老虎屁股,根本打不得。”
杜而立听闻,眉毛一挑,这是骂他还是夸他?不过看她认错态度还是挺诚恳的,便点点头:“你真是差点把我都骗到了。”
“做戏不就要做得足一些么?”云白鹭把箭头往旁边一扔,呼一口气,直直倒在地毯上,形成一个大字。杜而立见状摇摇头,也在旁边倒下。
云白鹭往旁边蹭蹭,对他的无赖很是无奈:“我说杜国医,你就不能喝我保持些距离么?”
“这两天忙着治病救人,他们上阵杀敌的倒好,打完了仗,清理完战场,就没什么大事了,而我呢?那些断胳膊断腿的,哪个不需要我亲自去瞧看?他们身上的伤好了,心里的伤可没好,我这个国医硬撑着关爱他们的身心健康,现在已是身心俱累了。没想到在这里还被丫头嫌弃,我好伤心……”
听他唠叨了一大堆,云白鹭算是明白了,他这是要累疯了,跑到她这里是寻清静来了。
她突然喊道:“竹珺……”
杜而立蹭地坐了起来,离开云白鹭二尺远。
回头看云白鹭正捂着嘴憋不住笑,他心虚地笑笑:“你就是太聪明了,否则,我肯定会追求你的。”
“唔,原来你喜欢像我家竹珺这样的笨姑娘啊。”云白鹭点点头,真相大白,原来她家竹珺不是嫁不出去的。
“那是,我只要有一个那样的笨姑娘,一起快快乐乐过日子就好了。”杜而立顺嘴一说,也不觉得这样有什么害羞的地方,毕竟是穿越过来的人,对感情之事也是十分坦然。
“那我把她今后的幸福交给你,你愿意吗?”云白鹭说着,看着门外似乎闪过一抹绿色的影子。
“恭敬不如从命。”杜而立像戏里小生那般一揖,云白鹭噗嗤一笑,望向门外,那抹绿色影子似是落荒而逃。
“好了,我今天也累了,就不与你说笑了。替身那里,还要麻烦你多照看一些,千万别露出了马脚,只要洛姐姐在江北与表兄会合,我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她郑重交代,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就一不做二不休了。
“嗯。”杜而立点点头:“你什么时候也能为自己的幸福努力一下啊,哪怕像对洛秋梧的十分之一,你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
面对他的说教,她只当听不到,捂住耳朵大声叫道:“我困了,你出去罢,让我睡一会,谁都不许进来。”
杜而立回头看看,心下了然,一礼退出来,遇到门口站着的云凯和洛东华,拜一拜就飒飒走开了,他今天心情还不错,一定要找酒喝两盅去。
云凯摇摇头,道:“洛兄,你也看到了,小女因为令嫒的事,最近情绪一直很不稳定,连给她探病的杜国医都没有办法,我看我们先回吧,看看能否从当日目击的其他人口中了解些情况,你说如何啊?”
本来洛东华心中就对当时发生的事情存有疑惑,或许是对女儿突然离去无法接受,也或许是想找到该对此事负责的人,自己心里的愧疚能少一些。而云白鹭正好是他要找的对象,虽然她是宫中的妃子,但也是故友之女,没想到,想见上一面却是这么难。
他叹了一口气:“既是如此,那便罢了,云兄可愿意陪我去喝一杯,也算是庆祝你大胜而归。”
云凯知他有借酒消愁的意思,便在嘴上应道:“那便听洛兄的。”
而洛阳皇城,晋盈下朝归来,便收到云白鹭的千里传书,这封信是她以钦差的身份写的,与大军胜利的捷报前前后后,晋盈想,这时她来信,应是迫不及待地邀功了罢。
他想着,嘴角带笑,但看着看着,脸色渐渐阴郁起来。方才下朝一路走回御书房,受了些凉气,此时轻轻咳起来,周童递来一杯温茶,晋盈接过来,缓缓饮下,把这信随手递给他:“你怎么看?”
周童急忙退后:“奴才不敢。”
“让你看,你便看。”晋盈颇有不耐,用手捏着鼻梁,心里默默念叨着,云白鹭啊云白鹭,你怎么尽给朕出难题?
“老奴遗憾,可惜洛娘娘就这样突然殁了,但奴才看,兰妃娘娘请罪的心十分诚恳。”周童回答到,脸色已是变了。
晋盈接过信,直接把它拍到桌子上:“她让朕罚她,朕偏偏要赏她。”却只字未提洛嫔的事。
“那就非要对着干呗。”周童小声一叨咕,晋盈抬眼:“你刚才说的什么?”
“奴才是说,皇上对兰娘娘可真是宠信。”周童回道,额头上渐渐冒气一层冷汗。
“朕偏要和她对着来。”晋盈目光不知看向何方,似是随口一道。
周童听闻,扑通一声跪下来,“奴才知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