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盈看着书上闲闲放着那本《资治通鉴》,就问道:“《桃花扇》可看完了?”
云白鹭笑道:“是,有趣得紧。”
“朕只知这书情节悲伤,倒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说有趣。”晋盈读过此书,只觉得满目悲凉,那时候心里却暗自感叹此书的匠心独具,作者的慧心巧用,便想寻更多话本子来读。
“没想到这一本竟然是皇上的私货。”云白鹭说罢,掩唇笑道。这下话语主动权落回她手里了,晋盈可算有一个把柄落在她手里。
晋盈盯着她,看她眼中流泻而出的一丝窃喜,不禁心动。但能看得出她眉峰并不舒展,莫非,她还有什么不开心的?
云白鹭不知晋盈为何突然不说话,他却往她身边坐了坐,抬手伸向她脑后,云白鹭见状,身体紧/绷,不知他是意欲何为,连呼吸都因为紧张而急促。
“别动,白发。”
云白鹭听闻轻轻吁一口气,只是什么时候她也有白发了?
她记得小时候问过族长爷爷,他为什么会有满头白发,他说,白发都是智慧的结晶,等她老了,就知道了。
而如今,这突生的白发竟让她有些微紧张感。仿佛在告知她,自己就是像这样,一天天老在宫中的,直到红颜凋萎,埋骨其中。
晋盈手指轻缓,因而头上并不觉得痛,白发被他捏在他手上,在阳光的映衬下闪闪发亮。
他看着白发,轻轻一笑:“到让朕想到那一句话。”
“哪一句?”云白鹭也是笑笑问道。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云白鹭向后靠了靠,道:“臣妾也想到一句话。”
晋盈看着她,目若深潭。她启唇道:“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
☆、都是犟驴
? 晋盈听罢,突然间神色一黯道:“朕倒是希望能有人一起白头,哪怕并不相知,也足矣。”
云白鹭十分赞同,她点点头:“后宫佳丽,都是皇上的白头人。”
两人继而都不再言语,静静地坐在那里,看书的看书,饮茶的饮茶,时不时也会相互搭上两句话。
晋盈离开后不大一会儿,竟下起了黄昏雨,云白鹭看着被雨敲打的木兰,心头郁郁。
云白鹭莞尔,恐自己真就要带着那一点执念老死宫中了。郦世南抛下了她,她便断了与他的联系,就连往日的记忆也妄想斩断,只是,触景及人,每每想起她,却也由不得她。
她轻轻叹了口气,因为不知道他抛下她的理由,所以才会始终耿耿于怀的罢。现在她在宫中,他在远方,书信不能通,见面亦是不能,只是若真能当面对质,也好验证她曾有过的种种猜想,让她心安一回,她也就知足了。只是,她又当从何问起?
难不成拽着袖子问他:“当初为什么背离承诺?”
这等有失尊严无底线之事,云白鹭才不会做,曾经也是堂堂一国太后,虽说也只是从前,怎么会如此没有节操?那就不如就让时光给她答案罢,这之前,她只想等待。
“小姐,怎么站在雨中,淋坏了可怎么好?”竹珺见云白鹭独立于雨中,心下着急,便喊起了小姐,她慌忙取来一把小折伞,为她撑起来,云白鹭淡淡道:“进去罢。”
晋盈也走在雨中,但所幸还有周童,他把外衫脱下来要给晋盈遮雨,晋盈笑道:“你还是穿回去罢,朕还没有那么单薄。”
结果隔日的朝堂上,晋盈鼻音浓重,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俗话说,东西不能乱吃,话也不能乱说。晋盈这回便就长了记性。
于是这一日之间,作为首席国医的杜而立,在清闲了两个多月之后,接了两份大诊。这两份大诊便是当今圣上晋盈与兰妃云白鹭。
云白鹭这病就是乱吃东西吃出来的。说起来这事儿,还是离不开去年游湖的那一次。
她此时正捂着小/腹冷汗淋漓地靠在床边,道:“我一直都没这毛病,怎么这几月便愈发地痛了。”
本是一月一度的葵水来的日子,云白鹭从现代过来的,知道自己这是痛经的症状,从昨晚开始便一直忍着,只着竹珺熬了两碗红枣糖水,并一直捧着手炉。每每这样的日子,手足冰冷已是免不了的。虽然已快要入夏,云白鹭却依旧觉得煎熬。
杜而立一哼,“谁让你曾经喝下了不好的东西,又那样在水中泡了那么久,将来能产子都是万幸,更何况现在只是腹痛。”他声音足够小,但足以听得出怨怒。
此时皇上在外间,若不是他来了兰月轩,杜而立也不会知道云白鹭此时正病着,每每腹痛就如此忍着,是谁教会她生病不求医的?
想到这里就有些恼怒,这种刻意忽视他的行为正是他所不能忍的。
“你这不是来了吗?”云白鹭强挤出一个笑来,“我最近吃不得苦药,杜国医手下可要留情些。”
看着她苍白的面容,杜而立终于轻轻一叹,他去了云南一趟之后,看到当地风流的姑娘,想到自己现在还是老单身一枚,大概觉得青春易老,韶华易逝,为何不好好珍惜?就把下巴上的山羊须又剃掉了,显露出俊秀的外表,只是现在,他比九年前又沉稳沧桑了许多。
他无奈道:“我看你不是最近,是一直都吃不得苦药罢。良药苦口,不苦怎么会行?倒时让人捎来些蜜饯罢。”
云白鹭现在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这病能否医好,先生尽力便罢,若是真就……生不得孩子,也没关系,我又不在乎。”
杜而立听闻,神色竟然悲伤起来,与平时的表象格格不入。少顷,他笑着安慰道:“即使腹痛 ,也不必强忍着,摔摔东西,撕撕书亦能减轻疼痛。”
云白鹭点点头,她知道这在医学上是实用的,谁让这痛经痛起来比生孩子都难受呢。
“臣叮嘱的便就这些了。兰妃娘娘,臣先告退。”于是杜而立收起药箱转身出去,云白鹭并未注意到他眼神中转瞬即逝的悲凉。
晋盈见他走出,便上前一步道:“怎么样?”依旧鼻音浓重。他本想到这兰月轩坐坐解解疲惫,却见兰妃脸色不对,便就差人找来了杜而立。
杜而立道:“皇上莫担心,只是吃坏了肚子,开了些调理的药。”
晋盈点点头。云白鹭需要休息,他便进去又瞧了一眼,便就欲回寝宫,他走在前,杜而立走在后。
在通向养心殿的路上,晋盈时不时打着喷嚏,偶尔说两句话更是瓮声瓮气,杜而立道:“皇上伤寒倒是没想着叫臣瞧瞧。”
“过两日便好了。”晋盈说道。
“兰妃娘娘也这样说过,”杜而立回道,晋盈的脚步慢了一拍,他继续说:“臣不知,皇上和兰妃竟都如此倔强,也都如此不顾惜身体。”
晋盈无言。杜而立又道:“皇上还不打算让臣看诊吗?”
他终于停下,转过身来:“你回答朕,朕就依你。”他继续道:“在宫中这九年,你都做了些什么?”
杜而立一躬身,道:“为皇上看诊解忧,如此而已。”
“杜国医就这样搪塞朕?”晋盈神色突然威严起来,眸光如深潭扑朔迷离,似漫卷着不知方向的风:“郦太后给朕下的毒,朕求医问源许久,都未能解毒,为何杜国医一来,不仅朕的毒好了,而且体质也愈发强健?”
然后他继续向前一步,逼近杜而立,杜而立一直躬着身,他略微挪了下位置,听晋盈继续问道:“所以,朕想知道,杜国医之所以成为国医的目的。”
杜而立直身道:“受友人之托,为皇上分忧。”
晋盈恢复温和神色,道:“所以,那个友人是兰妃?杜国医与兰妃本就相识对否?”
“不错。”杜而立抬眼瞧瞧晋盈,自知也瞒不过他,便如实回答了,但他不知道晋盈之所以疑心也是因为云白鹭那一席醉话罢了。
“走罢,去养心殿给朕看诊。”说完晋盈抬头看了看天,依旧阴沉,自昨日黄昏雨后,这天色便不很明朗。那日云白鹭喝醉,但独独留下他未醉,所以,那一番话,他听见了,也听得明白。
在那之前,除了他自己,没有谁知道他是个身已中毒数载的人,这也是他十岁之前一直体弱多病的缘故。但他求医问药数载,却始终没有得解。
但杜而立帮他解了,而且从种种迹象,他也不难知道,他与兰妃之间有关联。
原来,她在暗中为他做了这么多事。这些也是直到那次军营相见,他才知悉的,而现在又从杜而立口中得到印证,心间不知不觉间多了些许五味杂陈。
这边皇城阴云偶尔裹挟细雨,那边渝州却依旧天也干干,地也干干,深陷于大旱的愁云惨雾之中。但渝州城里,已经有人开始为解决这一切而废寝忘食,只为一套有力方案。
太史令公孙靖跟随三位考生来到渝州,奉皇命考核未来的朝廷肱骨是如何解决旱情。
就在昨日,他已经实行了属于自己的主考权利,将甲子光从中除名,原因很简单——甫一来此,他就接受了来自当地贪官污吏的贿赂,答应他们治理旱情的时候,给他们留三分薄面,只是为防止事后朝廷怪罪他们办事不力。
甲子光本想只是治旱而已,又何必扰他人官路,便就答应下来,却不知另外两人已将这些个贪官污吏严拒门外。单单就这一项被公孙靖知晓,就足以把他除名,他若想再入朝为官,只能参加三年之后的秋试,重新来过了。
公孙靖手里有两份正式治旱草案,分别来自郦世南和柳新城,鉴于旱情覆盖地广,便将渝州内部耕地范围分为东西两部,东部划给郦世南,西部划给柳新城,至于治理旱情的效果,还要观后效。
是夜,柳新城与郦世南出发去各自负责属地之前,都不自觉失眠,二人一齐走在客驿的回廊,月色正明,便聊起了天。
柳新城首先道:“郦兄,你看,如此满月,你我二人却在异乡深夜不成眠。”
郦世南微笑回之:“柳兄倒是多愁善感。”
“柳某久病,自是对事情敏感些。”
郦世南点点头,不再说话,只是隐隐觉得身边这人的洞察力倒是不一般,能看出他此时的郁郁心境。
却见柳新城指着那边的石桌道:“莫若让柳某为郦兄抚琴一曲罢,此等月色,怎好浪费?”
郦世南笑道:“没想到出远门治旱你也要携琴,真是痴儿。”
“你我皆是痴人。”柳新城正取琴出来,也笑着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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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书万金
? 过了那难捱的几日,云白鹭渐渐恢复过来,赶上晴天,便十分有了精神,竹珺暗中观察着,自家小姐最近能吃能睡,心情还十分舒畅,显然未被杜国医那一番话所影响。
想到这,又忍不住想哭,自家小姐年纪轻轻,若将来真是生不得孩子,可怎么好?
云白鹭此时正扛着小锄头绕到兰月轩后园,如今这几株素心兰终于迎着微醺的风,缓缓绽开了花苞,玉白色包裹着浅浅淡淡的粉色,她看着甚欢喜。
蹲在兰花旁边嗅着清浅的香气,她微微闭眼,睁开,开始嘿咻嘿咻的锄草行动,时不时突然来一句:“竹珺,你是怎么照顾我兰花的,长了那么多草!”
竹珺堵住耳朵装作听不见,她心道:“小姐,你怎么抱怨都好,我是不会与你顶嘴的,你开心就好。”
竹珺其实很想说,那是厨房的阿冬种的小白菜,刚刚才冒出了芽儿。可怜的阿冬。
守门的太监正一走进来,笑着作揖道:“竹珺姑娘,这是娘娘母家人寄来的信,你收收好。”说着望向殿内,却没看见人:“娘娘可好些了?”
竹珺点头道:“是啊,咱们娘娘今天心情也很不错呢。”
“那敢情好,这两日皇上常派人来问,我也总不好说娘娘还在卧床。”正一擦了把汗,那可是大总管周童啊,就那样被自己挡在门外好几回,得罪了他可不好,即使自己在兰月轩看门,可怎么着也算是他手底下的。
“还继续说我病着,谁来也不放。”云白鹭回来,正见到竹珺她两个,她道:“去把那些白菜都拔了,以后另辟一个小园子给阿冬罢,兰花就是兰花,怎能和其他植物掺和一处。”
竹珺道了一声‘是’,方才明白,原来小姐什么都知道,不过幸好她没怪罪下来。毕竟她们也只是底下人,小姐脾气再好,也是有底线的,比如她爱兰花这一点,就是任谁也不能触得的。
待竹珺走过去,云白鹭才正色道:“等什么时候我说我好了,你在外面再如此回,可明白?”
正一为难道:“可是周公公都来了好几回了。”
云白鹭点点头,不回言,上下细细瞧了瞧他,这小太监长得还算不错,只是太不会办差,真是可怜咯,她道:“吃了晚饭,你就回你原来的地方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