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子馨将茶碗放回茶托上,终於正眼看向宁子皓,"作为一个王爷,我希望你杀了他。可如果作为你的哥哥,我只希望自己的弟弟可以不後悔。这是你自己的事,你要自己决定。子皓,自从那夜回来,你就一直心绪不宁,特别是每次又有人被残噬後,你就更加焦躁不安左右不是,这样下去真的好麽?去祠堂静静吧,总该有个决断的。"
"是"
寝堂中,嫋嫋檀香弥漫,仿佛一方避世之所,安安静静得供人禅思冥想。
宁子皓已经端端正正得跪在神龛前绣著金丝白线祥云的团蒲上整整一个日夜,待到旭日东升鸟鸣鸡叫,他才撑起麻木的双腿直立起身。
一天一夜,他想了很多,关於自己的,关於雪清颜的,关於水烟的,关於师傅的。
四人四命四心四念,却围著一个爱字,无休无止地纠缠。
这段日子来,雪清颜吞噬的生命越来越多,每次他和师傅赶去却总是晚了一步。傅冷凝说是因为水烟在一边为雪清颜施法遮盖拖延了他魔性的挥散,所以等到他们有了感应,却已经来不及。
傅冷凝准备符咒以破水烟的法,而宁子皓却还在徘徊,游离不定著。
宁子馨说,总该有个决断的。
而他知道,这个决断一旦决定,就不能更改,也不容後悔。
可是,杀雪清颜麽?
他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更何况,他真的有这个资格麽?
苦涩著摇头,他没有,他竟然连责怪雪清颜的资格都没有。
他早该知道的。
走出祠堂,径直回到北院,果然傅冷凝早早就等在了正房,准备陪同宁子皓晨练御剑术。
"师傅"宁子皓朝傅冷凝行了个礼,"我去拿剑"
"等等。"傅冷凝叫住了宁子皓,"小王爷说你昨日起就把自己关在了祠堂?"
"是"
"可想好了?"
"想好了"
"噢?怎麽说?"
"师傅,水烟我杀。可是清颜,只要他一日没有真正成魔,我就一日不会伤他。"
"你还在希望他变回来麽?子皓,按他现在的状况,已经没有几成恢复普通狐妖的机会,甚至连只小狐狸都回不去。"
"我曾说过,就算与天斗我也不会放手。或许这样很自私,可是至少我希望给他也给自己一个机会。师傅,亲手弑爱的痛,您不是最清楚的麽?"
"子皓,这是造孽"
"所有的孽和罪,我来背!"
"你。。。你这个孩子啊。。。"
傅冷凝看著宁子皓眼中的坚定,心叹了声罢,他也不是没有触动,只是所有的感情早已被时间的痛楚给消耗了,而终会有一日,宁子皓也会与他一般。
"师傅,真的要杀水烟麽?"
一魔一妖已经难缠,若再拖延下去变成两魔,岂不是更难收伏?
一阵静默,而後风起了,呼呼得吹开两扇木窗,前後晃动著发出突兀的声响。
"杀"
傅冷凝看著那扇窗很久很久,就在宁子皓以为他会摇头的时候,却听到了一个"杀"字,然後,傅冷凝便头也不回得朝北院外走去。
"师傅。。。"宁子皓看著傅冷凝日渐沧桑的背影,恍惚间,觉得那张隐忍著永远冰冷的面孔下,是不为人知的寂廖和悲伤。
他将它藏的很好很好,所以,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
□□□自□由□自□在□□□
傅冷凝与宁子皓再一次追上水烟与雪清颜是在三天後。
又是一个夜半时辰,四下里静静悄悄,傅冷凝因破了水烟的屏帐术而觉出了魔气所在,带著宁子皓以咒符护法赶至当场。
不杀雪清颜,不代表不收,锁妖咒再次将雪清颜束缚在原地,而傅冷凝与水烟也终於正面相对。
水烟是龙鱼精,掌控所有水术,可支配各处水源以及调遣各种水中生物。且因为魔,其法力高等,妖力源源不断,复员能力也极快。
相比较,傅冷凝因猎刀对水烟失了效,只可伤他,却不能真正给予对方重创,因此几乎等於无用。而靠著咒符法术与之抗衡,人的体力终是不及妖魔的。
一个时辰下来。傅冷凝已有些气喘,而水烟依旧还是那副安静的模样,仿佛刚才混於金色蓝芒中的其中一人并不是他。
"老头,你果真老了,瞧瞧你喘得!"
"少废话!"傅冷凝恨恨地咬了咬牙,说实话,若说要输给水烟,他还真不服气。曾经俩人在一起时,也常常没事干就比个妖术与法术,傅冷凝总会戳著水烟鼓起的腮帮子笑话他,"就你那点儿破妖术还在我面前显摆?小龙鱼精就是小龙鱼精,你还以为跳过龙门就成真龙了?!",水烟那时总是恶狠狠得甩开他的手生气说,"死老头,我总要你输给我一次的!"
是不是只要不输,就还会有下一次,下下一次?
傅冷凝心头一震,他究竟在期盼什麽?急促的心跳让他忽然恼怒起来,不该这样的,一切早该在二十年前结束,是他不够狠心的错。
"子皓!"傅冷凝朝身後吼去,宁子皓一听师傅唤他,马上抽剑而出,立在了傅冷凝身边。
"怎麽?你们师徒要一起上?好呀,我到要看看这青龙剑怎麽厉害法!"
水烟娆笑出声,周身缠绕的魔光顿时加深转为蓝黑色,浓烈得见不到底,盘绕旋转著吸食脆弱的生灵。
"是水噬术!"傅冷凝惊呼,这是将生灵拖进水底的妖术,被拽进虚幻的黑潭中的生灵会如溺水般不能呼吸直至窒息死亡。
傅冷凝不得不集中自己所有意念以净心神咒来抵御水噬术,而另一边,宁子皓在抽出青龙剑後慢慢汇聚出一股青色光芒,人剑合一,青龙剑感觉到主人的杀气,刹那间闪耀出更加刺眼的青光色。
执剑的宁子皓如换了一人,眼神中是前所未有的霸戾之气,瞳孔中闪烁著精芒彩光,直挺的鼻翼一张一吸微微起伏,嘴角弧度优美而从容得向上轻扬了几分。
他一动不动得看著眼前的水烟,双眸在静视中寻找著对方一丝一毫的破洞,只要是一个魔帐的疏漏,就将成为给予对方致命一击的最佳机会。
突然,他保持静止的身形腾跳间飞速得向前俯冲,青光一现,刺眼成白,抓住水烟露出的一夕空洞而上,眼看就要穿过对方的胸腔直取心脏。
红色,衣红,血红,人红。
壮烈得泼撒於一地落叶,原来不知不觉,到了深秋瑟瑟。
宁子皓看了看手中的青龙剑,又看了看扑挡在水烟身上的雪清颜,一时无法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原来因为傅冷凝一心抵抗水烟,所以减弱了束缚雪清颜的锁妖咒,而雪清颜这些时日来妖力已逐渐恢复,虽然花费了些时间却还是给他挣脱了出来,在水烟命悬当口的情形下他根本来不及阻挡宁子皓冲向水烟的一剑,只得扑身上前试图推开水烟,却把自己置於了剑口之下。
剑入肩,没半穿骨,钻心之痛可想而知。
只是雪清颜已经感觉不到这份疼痛。
脑海中不断闪现的画面一一冲入记忆来寻他,他的心,应接不暇。
西山的太阳花,誓言在耳,天地可鉴。
割腕的锋利刀,无情在目,毁情灭义。
杀戮的血法场,悲鸣在心,忘情绝爱。
凤清颜,你死得那样义无返顾,企图抛却红尘将自己拈成粉末,却不知来世,竟还是逃不过那一个人。
青龙剑的气息和血的相融开启了前尘旧梦,他想起了他的脸,微笑的,温柔的,宠溺的,绝情的,冰冷的,悲戚的,悔悟的。
是前世,是今生。
他听到他的声音,"清颜,清颜,清颜"
难道没有人告诉他,莫唤,莫唤,莫唤,清颜早已不爱。。。
"放开"
吐出的字不带一丝感情。
雪清颜看著无措的宁子皓突然觉得可笑,"拔剑,放开我!"
"清颜,你的伤!"宁子皓将他抓得更紧,双手同时不停得颤抖。
"哼"雪清颜冷笑著推开了宁子皓,未受伤的右臂举起,握住剑柄猛然向外一抽,血由伤口向外崩出,溅在一身红衣上却并不明显。
"水烟,我们走"
一声刚落,便见一片血色笼罩,那是雪清颜的血,尚带著温热,如尖刺般锋利而密集。
傅冷凝与宁子皓被这牛毛血丝划伤了脸颊手臂,然一眨眼,只觉红光消匿,又再次失去了水烟与雪清颜的踪迹。
"不可能,他尚未成魔,且又被青龙剑所伤,哪来这麽强的妖力?"
傅冷凝的食指触过自己脸上的伤口,看著指尖的鲜血正疑惑,低头,却发觉宁子皓还怔怔盯著手中青龙剑上的血迹。
"这次清颜不会再原谅我了。"
伏妖山山顶樱花林深处,水烟将昏迷的雪清颜扶至青石上躺下。
雪清颜左臂受伤处的血已经凝结,可水烟明明记得那一剑是刺透肩骨的,更何况又是被青龙剑所伤,按道理伤口该是无法止血愈合而逐渐溃烂。
水烟的目光从雪清颜的肩膀向下移到手腕处,锦缎丝绸下,隐隐有红光透出,他好奇得慢慢卷起了那处衣袖。
呼吸愕然停止,水烟惊讶得发觉,雪清颜的手腕内侧,陷入皮肤里的金红色光芒轨迹竟是恒古传说中的凤形图腾。
第四十一回
四季飞樱,粉瓣翩落。
一瓣樱花飘至掌心,揉紧成碎,散开。
那曾是他的泪,盛开在心,落於大地,葬埋轮回。
雪清颜静悄悄地起身,水烟还靠在青石边上睡得正沈,看来是守了一夜。
不想吵醒他,雪清颜拉著自己衣角,慢慢走进了岩洞。
琼瑶池不变得美丽著,锺乳石的晶莹在黑暗中如繁星点缀,一闪一亮,煞是鬼魅。
潮湿而低热的气息扑面,遥遥一汪池水,沈寂隐藏了一场千年的神话。
千年前,他是凤清颜,是那个曾经被冰封在此处的尸身的魂魄。
他的记忆中,有一个叫龙戬之的男人,那是个霸气凌人却也温柔如水的男人。
他以魅生香为引使自己跌进龙戬之给的情爱,以此抑制凤印下浅隐的力量,孰不知爱如毒,蔓藤一样缠紧人心,越勒越紧。
待到放弃,心碎毒解後才发觉,原来爱著就是爱著,无关其他。
凤王亦是凤清颜,本就是一体的魂魄,只不过分成了两份感情,一个懦弱得逃避,一个坚韧得隐藏。
迷惑著,究竟哪一个才是他?
执著敢为的朱雀凤王?或者上世冷洌淡然的凤清颜?还是今生这只有点笨的雪清颜?
那宁子皓又是谁?青龙?龙戬之?
谁爱谁?究竟谁爱著谁?
宁子皓爱他麽?爱雪清颜?还是爱凤清颜?
不,凤清颜就是雪清颜!
可龙戬之爱凤清颜麽?爱?那上世的自己死了两回又是为何?
回忆如画卷一一滚轴铺开,太过繁乱,於是反成了雾里看花,越发理不清心绪的焦躁。
雪清颜双手抱头,他忽然又想起了冰封中的凤清颜,那真的就是他麽?看了五百年的冰中之人,竟是自己前世的尸体?
而他自己亲手毁了那个尸体?
不。
若他就是凤清颜,他怎会走到今天这一步?究竟是哪里错了?
"怎麽会这样?"他撕扯著自己的头发,摇著头喃喃自语"我到底是谁?"
突然天空雷声鸣动,轰隆著如要将蓝天一劈为二,惊彻大地。
雪清颜猛然一个激灵,他又想起了天雷劫的种种,来来去去,笑过哭过痛过恨过,最後,到了今日。
一幕幕一重重,流沙般失去了。
零碎著的岁月拼凑成的画面竟是如此荒唐可笑。
龙戬之伤他,宁子皓伤他。那个人总是在那样温柔过後,让他遍体鳞伤。
可是,宁子皓啊宁子皓,若你知道站在你面前的人就是你口口声声要寻的前世情人,你又当何如?
堕魔,然後,来杀了我吧!
将你的青龙剑刺进我的心脏,我会在那时唤你一声"戬之"。
我要看到你绝望疯狂的震惊,我要你,为你给予我的伤害付出这一生无尽的後悔!
这不是很有趣麽?
抿起的嘴角张扬著勾起好看的弧度,雪清颜望向面前的琼瑶池,痴痴得,笑了。
忽然他止住了笑,闭落双眼,再睁开时扩张的瞳孔由中心漫溢出深红,如血殷殷幽幽。
他张开双臂,抬起下巴,仰望头顶洞天,呼吸著延续了千年的湿气。
从石洞深处呼噜呼噜冒出轰鸣,刹时,一阵狂风乱做,在这只有一个入口的岩洞中散布著诡异。
雪清颜双袖股成风向後弛动,衣袖滑落於臂肘,露出了左手手腕的凤形图腾,荧荧辉耀流溢,照亮了整个黑暗的岩洞,泛映出一池波光粼粼。
壮烈的火红取代了曾经一头雪白的发,雪清颜蹲身在池边看著水中的倒影,的确比雪清颜时还要美上了几分。若说雪清颜的美只是干净清秀,那凤清颜的美更多了份惑魅众生的姿态,而这份姿态,是他今世的笨狐狸学不来的。
真是的,明明就一个转世轮回,怎麽就差了那麽多?
雪清颜轻笑著伸出手指戳向水中自己的脸颊,"雪清颜啊雪清颜,难怪你是只笨狐狸!原来魂魄未能全数归位,又怎麽聪明的起来?"
"雪妖?"
不知何时醒来的水烟钻进了岩洞,看著突然变为一头红发的雪清颜也给吓了一跳。
"水烟,我叫雪清颜呢"雪清颜直起身,抖了抖衣摆,看著水烟疑惑不解的眼神不仅微笑,又道"宁子皓都唤我清颜。"
"你。。。已经入魔了?"水烟看著雪清颜一双宝石般的红眸诧异道"怎麽会这麽快。。。"
"快麽?我还觉得慢了呢!"雪清颜伸出手扯了扯水烟的头发道"看把你愁的,这不是迟早的麽?"
"可是,我总觉得有什麽地方不对"
敏感如水烟,细腻的观察力让他觉出雪清颜的异样,却又具体说不出是哪里变了。
"哪里不对了?你看我不是都好好的。"雪清颜伸出双手在原地转了个圈,又把肩头探到水烟眼前,说"你看,连伤都好得七八分了。"
"这麽快?可那是青龙剑!"
"只要它没插进我心脏毁我元神,再大的伤都无碍!"
"但是传说。。。"
雪清颜闻言撅起嘴连连摇著脑袋,"既然是传说你还信?水烟变笨了!"
"我才没笨!到是你,成了魔不一样了"水烟眯起眼仔细打量著雪清颜,故意低声道"你真的是那只笨狐狸?"
"成魔了不就开窍了麽?这点都猜不到?"雪清颜打著哈哈略过水烟身边朝外走去,"水烟,我饿了,我们去猎食吧"
"猎食?"水烟一愣,下一刻明白过来雪清颜的意思,赶忙追上前跟著出了岩洞,"你要去噬人?可你已经成魔了,而且昨夜刚。。。"
"那又如何?我饿了。水烟,难道你不迷恋血腥味麽?"雪清颜捏著自己下巴,转念又问道"对了,回来後就没见你噬人,你怎麽忍的?"
"我在滇池底修行了二十年,你当我是白费的麽?我现在只要不提升魔性,自然不用经常噬人,每月十五一次就够了"
"你能忍,我可不能忍"雪清颜坐在青石上撑头望向天上的太阳,舒服得闭上双眼懒懒道"罢了,再睡会儿,到了黄昏再下山"
"我记得你这些日子来都很讨厌噬人。"水烟揉著太阳穴实在有点不明白。
"水烟,很多事情是没有绝对的。"
翻了个身,雪清颜留给水烟一个侧卧的背影,而围绕在青石边的火红光圈一层层自动将雪清颜包围在内,居然连水烟都无法接近。
雪清颜并不打算将实话告诉水烟。
要说堂堂朱雀後裔转世後居然成了只笨狐狸,而且还堕落魔道,简直荒谬得难以启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