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真的要出大事了。众人心里不约而同地想。
冉州别院的前厅里,两方势力以纱幔为隔,分界清晰。
云有财带着高矮胖瘦数来名猥琐的中年男人站在纱幔之前,而纱幔之后,略显焦躁的邵青立身一旁,云想容则悠然自得地坐在首位,清澈的眸子里平静无波,看不出情绪。
「你行啊!云想容,干得真是漂亮啊!我都不知道你能干得这么漂亮!」本打算心平气和说话的云有财也不知道怎么地,一开口就是火花四射,老脸血红血红,「我生你,养你,保你衣食无忧、荣华富贵,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哈?我怎么就没想到会养下你这只没心没肺、忘恩负义的畜生!」
「云老板,您瞧您又来了,无瑕已经多次跟您澄清过,我并非云大公子。」
云有财哼道:「你当我是三岁小儿吗?云想容,你敢不敢走出来当面对峙啊?别成天像个女人一样躲藏躲藏在纱幔后面!这里的叔叔伯伯可都是认识你的。还记不记得这位?」云有财一侧身,将身后的胖子推了出来,「要是我没记错,这位李老爷是你的第一个男人吧?十三年前的那一夜让李老爷到现在都还挂念着你呢!」
那个原本还在推拒的李胖子一听云有财说到这,脑中似乎想起当时的情形,不自觉地吞了口口水,声音之大,连稍远的邵青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更何况是云想容?
只见云想容放在扶手上的右手握了握,终于露出了至今的第一丝不悦。
担心自家公子一时冲动的邵青刚想开口阻止云有财的污言秽语,却又被云有财抢了个先。
不过这回的语气软了不少,威逼的成分居多:「容儿,何必呢?我们斗得这样两败俱伤、鱼死网破对谁有好处?大家都不是多嘴的人,只要你放我一马,我们绝对会守口如瓶。如此,你退我一尺,我退你一丈,不是皆大欢喜吗?毕竟,我们还是父子啊!」
「云想容有你这样无耻的父亲,连无瑕都要替他觉得可悲!」云想容感慨,声音四平八稳,「无瑕的父亲虽然是个读书人,但他的情操能顶天可立地,就是你十个云有财也比不上他老人家。云老板自认我父,简直就是侮辱了他老人家!」
「你!他妈的,敢耍我!荣升说得不错,你这个贱人!给脸不要脸。」云有财大声吼道。
若是以前,这种撕破脸的叫骂,云有财是决计不会做的。但现在,云有财慌了。
现在的他已经彻底地体会到了什么叫穷途末路。
本来那个敲得叮当响的如意算盘一夕之间支离破碎。等他回过神来时,事情的严重性已经完全超过了他的意料。先是他走私海盐的事被一个新上任、急欲立功的官员发现,人赃并获,几艘河船被当场扣留,其中也包括了还没有运送到目的地的官盐。为免耽误内地的海盐供应,朝廷方面延缓治罪云家,破例让他们的船带罪继续将官盐送往尚清,但一切所得充公。
要仅仅是这样,那倒好解决得很,就像现在他能够用疏通关系的手段助他离开敛州一样。
不过这件事只是一个开始。
与海家协议的交付尾款时间已至,可云有财手头上的资金哪还剩多少?原本指望着能从云想容那里捞点好处,结果却坏在那个不成器的二儿子手上。说实在的,他到现在还不敢置信这个儿子这么有骨气反抗他的决定。好在翟依珂念着夫妻之情,愿意出面说服翟大龙头借出七百万两白银,他当时着实高兴了一把。可没想到,期期盼盼辗转难眠等来的竟是那个不肖子不时何时写的休书。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那一迭厚厚的银票在他面前变成了纸屑,连跪地痛哭的心都有了。
还没过两日,有消息传来。有人上衙门状告云家在贩卖的海盐里掺了沙,还没待官府展开搜查行动,云家商铺在尚清的总管事金世钱就上了衙门,知无不言地统统招供了出来,更直接指出幕后主谋是云家父子俩,而自己完全是被逼的云云。
又过没三日,再度传来一个令他招架不及的消息。官府方面逮到一群匪贼,乍听之下与他似乎没什么关系,但巧的是在匪贼供认的十八起烧杀抢盗罪行里,竟有一起是受雇于云家云有财夜抢冉州顾家盐仓,还将交易的银票全数拿了出来,张张盖有云家商铺的大印。
罪上有罪再加罪,想要完全脱身是不可能的了,可至少要将损害降到最低。
但有句俗话说得好,钱不是万能,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已经焦头烂额的云有财碰上的,就是上述的这般情况。于是他心下一横,决定抵押手里的房契地契来换取一时的周转。结果,那所剩无多的几张房地契随风飘落在地的萧条景象,他深印心底,估计一辈子都忘不掉了。当夜,不用问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云有财用藤条狠狠地抽了次子整整一个晚上。
短短的几天下来,仿佛过了几十年。刚过五十大寿,身子骨还是硬朗的云有财在一波又一波的打击下,被折磨得几乎只剩一副骨架,容光焕发的脸变得暗淡无光,头发也如个七旬老人一般花白。
一个偶然是偶然,两个偶然可以说是巧合,那么三个偶然,四个巧合呢?到了第五个,只能说是必然吧?
这无疑是个圈套,一个早已设好等着他自投罗网的圈套。
谁跟他有如此的深仇大恨,能用上如此大手笔的计谋算计他,把他逼到退无可退的地步?
这个「谁」他从来不做第二人想,舍他其谁?
于是,他连夜乘船赶往冉州,意外地在昆河上遇见老熟人,心中顿时起了这么个大胆的主意。他一路上放话要去冉州认亲,为的就是给云想容一个考虑的时间,想清楚事情传开的后果,从而放弃对付他。无料此刻的云想容竟一点也不买他的帐,或者说他根本不把这样明目张胆的威胁看在眼里,一心要置他于死地。云有财手上最后也是最重的筹码已经失去了它应有的作用,让他怎么能不慌呢?
「云老板。」云想容站起身来,掀起纱幔,缓缓地走向云有财,「若是不让你见一见无瑕的本来面貌,你是不会死心的,是吧?」
一闻此言,云有财心中大惊,暗忖莫非自己又中了计?这个云无瑕根本不是云想容?
可这个消息是从云露华口中说出的,她窥视着云家的财产,根本没理由做这种损己利人的事。难道云想容还藏着什么杀手锏,可以让他反扳回一城?
「诸位想必也不会善罢罢休吧?」云想容又问了其它人。
他的声音细柔温和,目光坦荡清澈。让所有人只能傻傻地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他,心中生不出丝毫邪念。
云想容轻笑了会儿,在众人毫无心理准备之下,一把扯下了面上的白纱。
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后,所有人都愣了,其中也包括了刚刚走出纱幔的邵青。
怎么回事?!
面前的这个人是公子又不是公子,至少和他印象中的公子大不相同。
是的,是印象中。
打从那日云有财去过拂月水榭后,邵青就再没见过公子以真面目示人,刚开始他还觉得奇怪,可久而久之他便以为是公子想避开些不必要的麻烦。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误会大了。
公子的模样发生了变化,兴许是那段时间的变化并不大,所以他虽能隐隐察觉不对,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面前的公子眉宇间神韵未改,样貌却与往昔大异。不是能用丑了或美了这么肤浅的言语来形容,而是相似的五官造就出了不一样的两个人。硬要说上差别的话,那就是现在的公子少了那份让人惊若天人的感觉。
普普通通,这就是公子想要的吧?
「你......你不是......」云有财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结结巴巴地说,「你不是容儿......怎么可能......怎么......」
几个猥琐的中年男人也在这时嘀嘀咕咕了起来,显然,他们的判断是一致的。即使他们有很多年没有见过云想容了,但云露华一年前入宫选妃时的样子他们还是记得的。他们是孪生姐弟,再怎么变化也不会相差如此之多吧?
为首的李胖子扳起了一张脸,怒道:「云老板,你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吧!」
「不,我不是......啊!对了......」突然间,云有财仿佛抓到了把救命的稻草一样兴奋地叫了起来,「我知道了,是易容术!江湖上有一种叫易容术的东西。云想容,你别以为我会不知道,你一定是用了易容术。大家不要被他这种小伎俩给骗了!」
几个男人还未答话,云想容已经先一步截走了他的话:「易容术吗?要不这样吧!既然云老板如此肯定我是易了容的,而我人就在这......」他眯起了眼睛,浅笑着自袖中取出一把匕首递给云有财,道,「不妨让你试上一试?看看这张脸皮是不是货真价实。」
「怎么可以!」
反对的人是邵青,他更是情急地挡在了云想容与云有财之间。
「青,你让开。」云想容嘴角擒着意味不明的笑意,「我相信云老板是个有分寸的人。」
见自家公子如此胸有成竹,邵青只得悻悻闪开。
可谁知道这时的云有财两只手哆哆嗦嗦地握着匕首,竟一步也不敢踏上前。
「怎么?云老板也会怕么?」云想容嘲笑道,「那还是我来帮你吧!」
说着,他一把抢过还在晃动的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在自己的右脸颊上狠狠地划开了一道血口子,暗红色的液体立刻渗出,血珠子顺着那道口子点点滴落。
「啊!」
这回惨叫的人不是邵青,而是那个双手还保持握着匕首姿势的云有财。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你明明......」
「还不信?」云想容有点苦恼地说,「那我再划一刀如何?」
「公子!」
邵青再也按捺不住地夺过那把沾着鲜血的匕首,看也不看地就丢出窗外。
「你不是......不......你是......不不......你不是......」云有财语无伦次了起来。
「够了!」李胖子截断他的疯言疯语,转而对云想容说道,「抱歉,无瑕公子,我等受这厮蒙蔽,以为无瑕公子乃故人才有今日一行,如今看来乃是误会一场,实在惭愧。若有得罪无瑕公子与顾家之处,请您大人大量,不要放在心上。」
「今天的事我可以当作没发生过,但无瑕的名誉若是因诸位口中的误会而毁,岂不冤枉?」无心理会脸颊上还在渗着血的伤痕,云想容说道。
「这件事,我等自会负责澄清。」李胖子拱手道,「无瑕公子与云家大公子的样貌确有些微相似,但绝对不是云大公子。我想有我等做证,没人敢再说无瑕公子的是非。如此,可行否?」
云想容一笑,说:「那就麻烦各位了,日后若有什么无瑕力所能及之事,无瑕决不推辞。」
「好说!那么告辞了。」
说罢,几个中年人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此时,邵青已经自下人手中接过止血的药膏,快步来到云想容面前,正要为他止血。
可云想容在这时顺势地拿过药膏,对邵青说道:「青,你先回避下。」
「公子......」
看了眼一旁的云有财,不放心的邵青举步不前。
「我没事,这药膏我等下就擦。」云想容像哄孩子般把邵青哄出了前厅。
不算小也不太大的前厅里,如今只剩下了云想容和已经瘫软在椅子上的云有财。
「你是容儿,你一定是容儿。不是容儿不可能这么恨我!不是容儿不会置我于死地。」云有财失魂落魄地说道,「你怎么可能不是容儿?怎么可能不是?」
「我怎么可能不是。」云想容用肯定地语气接下了云有财的话,但也在同时,他的表情变得无比阴狠冷酷,就好似刚从地狱底层爬回人间的复仇之鬼一般,「云有财,你说得对呢!我怎么可能不是?」
云想容的话就像是一块石头狠狠地砸到了云有财的脑袋上,让神情还有点恍惚的他怔怔地抬起了头,也是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这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云无瑕不是云想容,但云想容却是已经融进云无瑕过去的一个部分。它是一个烙印,是你加诸在云想容身上的痛苦,如果不把它带皮带肉地割去,云想容无法重生。你说,我怎么可能把已经撕扯了一半的东西再覆回去?」
「你......真的是......」云有财的脸青了。
「我是,你当是易容术也好,其它什么都行。只可惜这里没有其它人,就算我叫破了嗓子承认自己是谁,也没人能听见。」云想容有恃无恐地说,「我没什么好隐瞒的。不错!一切都是我设下的圈套,而你云有财就是我势在必得的猎物。」
「你!」云有财的眼睛几乎快喷出火来。
「还记得这个吗?」云想容拿出一本看起来有点年月的本子,「你没想到吧?找了三年的东西,就这么轻易地回到了我的手中。」
云有财轻轻地瞥了一眼,被吓得几乎魂不附体。
是帐簿!云家与南方商联里多个商铺做过的非法交易的帐簿。这东西不仅能威胁那几个商铺的老板,也同样能威胁到云家,已经在风雨中飘摇的云家再也经不起一点点冲击。
于是,云有财强作镇定地问:「是欧阳商那个忘恩负义的家伙给你的?」
「云有财啊云有财,你会失败也不是没道理的。你可知道,这本帐簿是你亲手送到我手上的。」云想容大叹道,「打从你一应承下高肖毅的那趟私盐生意,就已经两脚踩进了陷阱?」
「什么意思?」
「难道你没发现私盐的事情暴露后,高肖毅依然好吃好睡?」
这个问题确实困扰过他,明明出事的时候他也把高肖毅拖下了水,为什么他却没事?
「因为高肖毅从来没给过你货源,官府自然查不到任何证据。」
「什么?」云有财从椅子上猛地站了起来,一股寒流袭上心头。
以万兽之王看着弱小蝼蚁般的眼神看着云有财,云想容说道:「到敛州为你祝寿增势的人是我;给你私盐货源的人是我;让你周转不灵雇不起足够船工的人是我;命人护全私盐而无顾官盐的人是我;放出顾家还有两船官盐消息的人是我;帮你抢劫顾家盐仓的人虽然是翟南,但通过翟依珂联系他的人是我;教金世钱唆使云荣升掺沙入盐的人我;让翟依珂给云荣升吹耳边风拿房契地契来保住他后庭的人是我;给了那个新官第一把火的人是我;给翟依珂休书,让翟家下了你们那条船的人是我;最后,在那群匪贼的供状上多添了一条罪名的人还是我。」
一股气憋在云有财的胸口,怎么也无法舒缓,他只能像缺了水的鱼不停地张合着嘴巴。
「吃惊吧?没想到吧?对,我要看的就是你的这个表情。」云想容狂笑着说,「你云有财最在意的,最想要的东西,我要让你亲眼看着它们被我一样样地毁掉。本来你可以有个很好的帮手,怨只怨你永远敌不过顾之暄的手段。」
「混帐!我是你爹!」云有财勉强地吐出了这几个字。
但云想容冷哼的声音让云有财着实打了个寒颤。
「会把亲生儿子送到男人床上的爹还真的不多。」
「我这么做是为了什么?还不都是为了云家,为了让你们过上富裕的日子。再说了,以后云家的一切还不都是你们的?」
「收起你那可笑的言论吧!云有财。」云想容不耐烦地打断他,「别再挣扎了,这个陷阱你是爬不起来的。难道你认为结局会仅仅以这样的方式收场吗?好戏还在后头呢!」
「你......你还想做什么?」
云有财第一次认识到长子的可怕,穷途末路的他已经处在了被动的状况下,再也没有任何能力阻止可能发生的事。
此时,门口突然传来吵闹声。
「云二少爷,云二少爷,你现在不能进去。」
「让开!谁敢拦!」
「云二少爷......」
云想容上前打开了门,对着邵青说:「青,让他进来。」
「爹!爹!」云荣升一脸焦急地走了进来,「大姐......大姐她......」
下意识地把目光移向突然平静下来的长子,他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忙问次子:「露华怎么了?」
「几天前,有一个自称是北荒国国主的人来到家里,还带来了一群凶神恶煞的侍卫,问大姐的去向。我什么都没说,是那个良心被狗吃了的云腾达泄漏了大姐的落脚处。然后,那群侍卫押着我去了明月庵,大姐也被他们抓了正着。再后来,他们抬出了一个残废,说大姐是他的女人,要把大姐带回去,不然就杀了她,大姐就这样被他们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