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女————E伯爵
E伯爵  发于:2009年01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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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曾经在很小的时候偷偷在朝向后门的宽廊下养过一只兔子,是因为在受伤而误闯进来的野兔。那时候羽千代忙于店里的事情,并没有多加注意。于是莲可以从院子里找到一些青草,从厨房里拿一些萝卜,在仓房的背后悄悄喂养着那只兔子。兔子三瓣嘴咀嚼食物的样子曾经带给年幼的莲很多乐趣,也让小男孩儿孤独的白天稍微有些期待。
兔子的伤一天一天地好起来,终于在某个晚上又跑掉了。莲看着自己秘密的兔子窝,心里非常难过,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他伤心了很多天,总觉得那只兔子背叛了他们之间短暂的友谊。
这一道小小的伤痕造成一点轻微的疼痛,已经足以让莲难以忘记。没有想到在十几年以后,还有剧烈了百倍的近似感觉让他尝到了。
莲再一次走向仓房的时候,又想到了那只灰色的野兔,当年他害怕被奶奶责备,并没有走出后门去寻找它,而现在却需要做更加艰难的事情。如果通过一些新的努力可以让遗憾被替代,或者说就像橡皮擦擦掉铅笔字一样消除,那该有多么幸福。
因为这几天莲在生病,所以黑泽家中断了每天送蔬菜过来的惯例,而是直接运去店里。莲虽然不高兴却也表现得很平静,满腹忧虑的志子便不担心他又会在深夜跑到冰冷的仓房里去。况且在劳累了一天之后,女管家也抵抗不住浓重的睡意。
现在已经过了十二点,莲到仓房门口的时候,就看见了从缝隙里透露出来的橘黄色的灯光。他稍微停顿了一下,才慢慢进去。
仓房里几天没有人来过,多了一点点沉闷的味道,但是在熟悉的灯光照耀下,仿佛一切都没有变,酱油桶和米糠坛表面的那层淡淡的金色反射着绒毛般柔和的光,房间中的酸味由于一段时间空气没有流动而显得更加浓郁了。
莲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灯下,用手遮着光,望向屋顶上那一小片正方形的天窗。在听到背后的脚步声时,这个人转过头来,露出了微笑,洁白的牙齿在灯光下好象贝壳的内壁一样无暇。
"晚上好啊,莲少爷。"
莲没有大叫,也没有冲动地去动手,他在不远处的地方站住,上上下下打量着那个男人。他还是穿着白色的汗衫,外面套了一件灰色的棉羽织,打着绑腿,赤脚上穿了双木屐。短短的头发下是端正的五官,因为轮廓分明而使得灯光造成的阴影也很美丽,汗衫下隆起的肌肉有柔和的起伏,怎么看都是一个结实、英俊的青年。
"你是谁?"莲轻轻地问道,"你不叫‘黑泽真一',对吗?"
那个男人摇摇头:"我没有说谎,我确实姓黑泽,不过莲少爷您可从来没问我的名字呀。"
莲无话可说,因为他听到志子提起那个姓名后就一相情愿地认为是面前这个人,而一直亲切地叫着"黑泽君"时,根本就没有想到去确认。原来也是自己的错吗?莲自嘲地笑了笑,这样说起来"黑泽"倒确实没有骗过他呢!
"今天不用送萝卜过来了吗?"
"恩,真一会送到店里去吧。"
莲苦笑道:"说的是呢,我早就应该注意到了,每次我都没有亲眼看见你背菜进来。你到底是为什么出现在我面前?你究竟是谁?"
黑泽走到莲跟前,拉住了他的手,轻轻地在掌心吻了一下。在皮肤接触的那一瞬间,莲冰冷的指尖又感受到了这个男人火热的温度,熟悉的松香味和男人淡淡的气息飘过来,轻易地唤醒了记忆中的甜蜜。他忍不住颤抖着,虽然很想甩开却又觉得很不甘心。自己真是个没用的家伙,为什么不狠狠地把唾沫吐在他脸上呢?莲的眼睛很痛,看着这个男人就好象是针扎进瞳孔里似的。
"怎么又像是要哭出来的模样啊?"黑泽的口气轻松地说到,"莲少爷,我的名字叫做俊彦,您这次一定要记清楚呀。"他粗糙的手指擦过莲的眼角,似乎很无奈地劝道:"请不要露出这样的表情,我还是希望您能够开心地笑。我说过吧,您这样美丽的人很容易让人想去保护的,我一直这样觉得。"
"撒谎!"莲哽咽着说,"......我们的事情被知道了啊......"
黑泽的脸上有片刻僵硬,然后他放开莲,退后了几步。手上的温度突然消失,让莲打了个寒战。
黑泽专注地看着他,认真地问道:"莲少爷,即使这样,你还是不愿意跟我一起离开吗?"
心底的黑洞里爬出了怪物,用尖利的爪子攀缘着内壁朝上爬,每一步都划开肌肉,流出鲜红的血液。虽然痛得连四肢都快要痉挛了,但是脑子里却比平常更加清醒。莲的耳朵里仿佛听见了怪物的牙齿发出摩擦声,还有什么东西被撕裂下来的声音。
"是你告诉他们的吧,"莲死死地盯着黑泽,"是你告诉正雄伯伯和敏夫叔叔,对吧?你把我们的事情......全说了?"
黑泽沉默着,面无表情,只是看着脸色苍白的青年。唯一的一盏灯把圆锥形的光线洒在两个人中间,稍微动一下,就能够看到细微的浮尘。莲仿佛像等待着判决,生或者死,都依靠这个男人的话。他想去看清楚他的眼睛,却更清晰地看到了面前飘动的浮尘,平时用肉眼看不见的沙和纤维,这个时候就好像是妖怪有了自主生命地在跳舞,莲甚至无法把注意力集中在远处的男人脸上。
过了很久,黑泽俊彦的声音从灯光背后传过来:"是呀,是我说出去的。"
怪物咧开嘴磔磔大笑,血的泡沫从牙齿缝隙里流出来,那尖利的声音让莲捂住了耳朵,他咬着牙低下头,看见两颗眼泪落在地板上,溅成不规则的圆形。
莲突然像疯了一样冲过去,把黑泽扑到在地,瘦弱的双手死死扼住那个男人的咽喉,力气大得连指甲都陷入了肉里。怪物的笑声越来越清楚了,就好像幽灵一样环绕在他身边,他看着身下这个男人端正的面孔因为缺氧而涨得通红,眼睛里逐渐充血,舌头伸了出来。黑泽有力的手臂牢牢抓住了莲的大腿,却没有推开他,就像攀附着大树的藤条,不用力,也不松开。莲的眼泪接连不断地落在黑泽的脸上,很快就湿成了一片。
"黑泽君,我们一起死吧。"他边哭边笑着说。
手掌中男人紧绷的肌肉在逐渐松弛,眼白也越来越多,原本黝黑的脸膛仿佛要滴出血了。莲感觉到大腿上的手滑落下去了,他的心脏紧缩,突然像见了鬼一样猛地跌坐在一旁。黑泽立刻剧烈地咳嗽起来,好一会儿才止住。
仓房中渐渐地安静了,当黑泽重新开始呼吸的时候,怪物的笑声也消失了。莲就像个孩子一样抱着膝盖,把脸埋在手臂中,他细细的啜泣如同丝线,紧紧勒着自己的喉咙。黑泽没有动,摊开手维持着仰躺的姿势。
"看呐,莲少爷。"他声音沙哑地说到,"看天上的星星,真的太漂亮了。"
莲抬起头来,从那块小小的天窗果然能够看到黑色幕布上的银沙,偶尔还闪烁一下,就像萤火虫一样。为什么那样的东西在任何时候都能保持美丽呢?莲在想,不管人类的心情究竟怎样,这星空却始终是老样子,其实最无情的应该是它们吧?
他再一次看了看躺在地上的黑泽,擦干眼泪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对他说:"走吧,俊彦,不要再来了,否则我一定会杀掉你。"
在走出门的时候,莲好像听到了一声模糊的"谢谢",但是他认为那一定是自己的错觉。

 


10

不久之后,治丧期终于要结束了。
羽千代下葬的前一晚,按照惯例需要通宵守灵,第二天就是送骨灰到寺庙里去的纳骨仪式,这是比较庄重的一件事情。骨灰罐得由莲捧着,其余的亲属陪同,一直送到预先安排的位置。在安葬之后再做个法事,就可以让死者彻底安息了。
纳骨这天又下了大雪,也许是今年的最后一场雪,因为再过几天十二月就结束了。不过对于藤原家来说,这个新年会过得十分冷清。即使家里比战后宽裕了很多,可正雄和敏夫还是表示不会去本家那边团聚,而要各自到别处享受一下温泉。今天的法事结束以后,他们草草地打过招呼就离开了,没有对年轻的家长多说什么。莲和志子留下向和尚们告辞,磨磨蹭蹭地沿着石阶下山。
长长地青石台阶两边堆满了雪,光秃秃的樱花树沿着旁边的山坡一直延伸开来。树枝上有凝结成白色的细小的冰棱,就好象是下垂的奇特叶子。再远处可以看见冻住的溪流,它们原本会一直流向海湾,但是却在离此十几里的地方停下了脚步,与石头和沙土凝固在一起。周围没有鸟,也没有别的动物,除了木屐在石头上"嗒嗒"的轻响以外,安静得有点可怕。莲每呼吸一下,就能感觉到鼻腔被干冷的空气刺激得紧缩,而嘴巴里呼出的白雾则带着体内的热量消散掉,他很奇怪为什么即使这样自己的身体仍然有温度,难道被带走的热量仅仅只有属于心脏那部分的吗?
他用戴着羊绒手套的手把围巾拉拢一些,站着喘了口气。
"莲少爷,累了吗?"志子跟在他身边,关切地问道,"如果不舒服就先回寺里休息一下,我去找铃木大夫。您的病才好了没多久,请千万保重。"
"哦,没有关系。"莲对她笑了笑,"只是突然想到,这样的天气真是适合安葬奶奶啊,很干净、很美的样子。"
志子也笑起来:"是这样......嗯,我可是三十五年来第一次过没有羽千代夫人的新年呢。"
"不如把隆也他们一家叫来吧,我也可以看看可爱的友美。"
"那太好了,这样一来家里就热闹了,我可以多准备一些荞麦面,除夜之后可以一起来庙里参拜呢。"志子兴奋得像个小孩子,但她的眼睛里很快就暗淡下来了,"莲少爷......正雄先生那边,是不是您主动拜会一下比较好呢?"
莲淡淡地笑起来:"啊,他们呐......恐怕并不想在初一的时候和我一起吃年糕吧?"
志子沉默了,她看着莲的侧面,青年的皮肤褪去了最后一点血色,白得像雪。这与他身上的黑衣服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尽管瘦了很多,但莲依然和羽千代非常相象,特别是在他抿着嘴唇的时候,总会让女管家有种死者复生并回到了青年时代的错觉。在这样到处都是冰与雪的地方,这样的错觉尤其强烈。
志子忽然停下了脚步,用手捂住嘴哭起来。
莲回头看着她,诧异地问:"怎么了?"
"莲少爷,对不起......"志子低声地说到,"那天在仓房里撒盐的人是我......我实在不希望您遇到和羽千代夫人相同的命运。"
莲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台阶下,稍稍抬起头,他的眼珠黑白分明,和皮肤与衣服对比起来,整个人就好象只剩两种颜色了。
"什么命运?"莲平静地问,"志子,奶奶有我不知道的事情吗?"
女管家犹豫片刻,苦笑道:"我当然应该告诉您,那么,可以边走边说吗?"
莲"嗯"了一声,转身继续朝前走。志子跟在后面,苍老的声音在冰冷的空气中好象结晶一样飘落在地面。
"那天您和正雄先生他们发生争执的时候,我一直在听着。真是不好意思,看到您被打了我才出来。"
"啊,那个呀,确实是我太过分了......没有想到正雄伯伯力气会那么大,过了很久都在疼呢。"
"请不要怪他们,因为在您还很小的时候,羽千代夫人曾经也想丢下‘桂之屋',她和黑泽家的人......发生了外遇。"
莲的心中咯噔一响,脚步也滞了两秒,却没有说话,只是继续朝前走。
女管家仿佛没有看他,自顾自地说下去了:"那件事情啊,只有我们这些老一点的人和黑泽家的家长知道。据说就是由于晚上在仓房里和那个男人单独相处而日久生情呢!这个丑闻始终没有被发现,直到后来那个男人要求跟羽千代夫人私奔却被拒绝,于是一怒之下告诉了藤原家其他人才曝光的。当时正雄先生和敏夫先生都非常年轻,对于这样的事情感觉很羞愧,并视为莫大的耻辱,因为对方是一个起码比羽千代夫人小了二十岁的青年。"
莲忽然打了个寒战,血液都涌向了心脏。
"说起来,那个男人会迷上羽千代夫人一点也不奇怪。夫人虽然当时已经四十多岁了,但依然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性,莲少爷您也应该有印象吧。所以对于正雄先生和敏夫先生来说,实在是担心您又像羽千代夫人那样和黑泽家发生牵连,况且您长得又和夫人那么像,即使是男人--"
"你撒盐就是害怕我被他们家的人下咒吗?"
"啊?"志子对自己被打断愣了一下,又点头到,"是的,我就是希望能驱邪,您和羽千代夫人的表现实在是太像了。"
"后来,奶奶没有离开,对吧。"
"是的。当年我刚到藤原家帮忙,被那次激烈的争吵吓坏了,所以记得非常清楚。正雄先生和敏夫先生都来了,还有他们的父亲拓海先生--也就是您祖父的弟弟,他当年还健在,只是身体不好。家里的人都在拼命责备羽千代夫人,她似乎确实想要放弃家长的身份离开,但在拓海先生告诉她透露出外遇消息的正是那个男人以后,羽千代夫人的想法就改变了。"
莲的全身都冷起来,他好不容易才没有发抖,只是简短地追问:"后来呢?"
"羽千代夫人向大家保证一定会解决这件事情。于是和黑泽家的男人在仓房又见了一次面,第二天她就像往常一样开始工作了,接下来几十年都是这样。"
"那个男人呢?就这样罢休了吗?"
志子摇摇头:"我也不知道,那个男人后来再也没有出现过了。黑泽家和他断绝了关系,或许羽千代夫人给他一笔钱,他就独自离开了蓬田村。"
"那个男人叫什么?"
"嗯,名字是叫做俊彦。"
莲眼前一黑,脚下突然没有了力气。他咚的一声从台阶上摔了下去,好在只有四、五级,并不是特别高。莲支撑起身体,觉得手掌和膝盖火辣辣地疼,跟在身后的志子慌忙赶来搀扶起他。
"没事吧,莲少爷?"
莲看着女管家担忧的面孔,微笑着摇了摇头:"我没事。走吧,志子,我们快点回去,我很冷。"


新年好歹算是平安,不久之后就开春了。青森的冬季比别的地方都要长,所以等到能够看见庭院外榉树发芽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年的二月底了。黑松和竹子重新暴露出了绿色的叶片,哗哗的山泉也复活了,添水"磕磕"的响声回荡在寂静的庭院里,再过一段时间就能听到鸟雀的叫了。
莲并没有卸下家长的担子,但结婚的事情还是没再提。他不时地去"桂之屋"看一下,和正雄他们碰面也是例行公事地讨论经营。三月初的时候,他接到了正雄邀请一起赏樱花的信。他没有感觉,但是志子却高兴地掉了眼泪。莲在想,或许他现在对很多事情都没有感觉了。
趁着天气暖和,主屋各处的检修也开始了,莲把那个老旧的仓房也纳入计划中。他想把地面浇上水泥,以便减少湿气,还想把屋顶完全封闭起来,这样能更加保温。
但是就在工人们搬开了被舀空的巨大酱油桶、并撬起石头地板之后,在那个位置发现了一具男性的骸骨。因为包在油布里,还保持着干瘪、完整的样子,就如同婴儿一样蜷缩成一团。所有的人都大惊失色,只有莲很镇定地认出了已经变成黑黄色的汗衫和朽烂得一碰就碎的绑腿。
当时他正站在远处,听见工人的惨叫以后走了过来。他的眉毛只是微微地上挑了一下,然后就再没有表情。正在搬动石板的工人跌坐在地上,手脚并用地朝后面退,而莲探头朝那个坑里望了望,只"哦"了一声。工人仰起头的时候,看见他修长白皙的脖子和秀丽的侧脸,那上面连肌肉的颤动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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