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他的表情很古怪,看我的眼神充满怨恨。我问得急了,他就说,我就是为了你去的。你要到那儿去,我就跟着你去。总之你到哪儿,我就到哪儿。你还不明白吗?"
刑伯伯停下吸了口烟,似乎在透过烟雾回忆当时的情景,脸上有种以念无法识透的复杂情绪。好像是什么东西击中了以念的脑子,眼前一下子浮现出当时的情形,从来不曾熟悉的父亲,他的感受竟通通在自己身上活过来。他有些急促的想要知道接下来的事情,却也不开口催。
"那个年代还远远不像今天这么开放,你爸爸的心思我不是不明白,但我从来就没有过接受它的勇气。我可以向你坦白,连接受这份心意的想法也没有过,更不要说考虑我自己是否也喜欢他了。在我看来,有这种想法都是变态的,它会毁掉我的事业,我的前途,甚至毁掉我的一生。
我当时很苦恼,躲了你爸爸几天后,终于约他见面,和他说清楚,告诉他我不会接受他,我们都是男人,相互喜欢是变态的,会毁掉我们的一切。你爸爸听我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沉默着,最后他也没说更多的话,我们就分手了。那是我们在学校最后一次见面。
后来我听说他和你妈妈结婚了,而且省城的军区又给了学校一个特别的指标,把他要去了。他是提前离校的,省军区的车直接来学校接他走的。后来我听同学说起,走的时候他正病着,到了那边儿,好长时间才恢复过来。听到这些话,我难过了好久,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会这么难受。"
刑伯伯突然咧嘴笑了笑,以念却觉得那笑更像是自嘲:
"后来我到了炮师,去了不久,遇见了你邢伯母,大家彼此都感觉不错,就结婚了。邢卫出生的时候,我去省城出差,找到你爸爸,想到你家里去看看。你爸爸在电话里沉默了良久,才说,好吧,你来吧。
我去的时候,你妈妈特别热情,但你爸爸很沉默。后来,趁你爸爸出去办点事,你妈妈告诉我,他变得很内向,和学校里那个健康潇洒的美男子,相差太远。不过,你妈妈摸着自己的肚子说,她仍然觉得很幸福,因为你爸爸对她非常好。
后来我们一直没再见面,直到七九年,打自卫反击战的时候。我们师已经定了是参战部队,大家都跃跃欲试地要上前线立战功。你爸爸突然到了我们师,说是自己坚决要求参战的。据说,他走的时候,你妈妈刚怀了你,哭得晕过去。
你爸爸在我们师只是很短时间地休整了一下,就跟着第一批部队上战场了,比我还早一批。他是负责情报侦察的,需要出入敌后,非常危险。据说,他的工作非常出色,在第一阶段的战斗里,已经立了战功。
我去的时候,已经是第二个阶段的战役了。当时你爸爸本来可以不参加第二阶段战役,直接回国的。我刚到前线,接到一个敌军军力分布的侦察任务,后来知道你爸爸又主动请战,参加了我们的行动小组。
我们一直深入到敌后,在一个有小村落里,遇到了当地农民组织的游击队的狙击,我们分成三组突围,你爸爸那组已经成功冲出了包围,我还被困在村子里。
你爸爸是自己跑回来找我的,他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身负重伤。他背着我强行突围,终于把我救出了重围。我们一起撤退的时候,你爸爸坚持独自断后,再也没有回来。"
原来,我的父亲是为了爱牺牲的。眼泪来的那刹那,以念有些措不及防,只好闭上眼睛把它流在眼眶里。睁开眼时,正看到刑伯伯爱怜的眼神,他的手也突然抚上他的头,揉了揉:
"你妈妈在知道你爸爸牺牲的消息后一个月生下了你,怀孕才七个月,是早产儿,所以你总爱生病。本来你妈妈是决心独立地把你们姐弟俩扶养成人的,但两年以后,发生了一件事,让你妈妈伤心地扔下你们,远走国外。
那天,你姐姐和她的同学在家里玩,打碎了家里一个摆设用的石鼓凳。那个厚瓷制的石鼓凳旁边有一圈小小的缕空的花纹,里面是空心的。你姐姐发现凳子里有很多很多的折成飞燕形的信,就叫妈妈来看。
原来,那里面全都是你爸爸写给我的信。每一封信都写得很苦很苦,可以看到他那些年,生活得很不快乐,很不幸福。那个石鼓是没有缺口的,信投进去了,除非把它打碎,否则就不可能拿出来。你爸爸从缕空的花纹里投入那些信的时候,自己也没想到过它们有朝一日会重见天日,他是把所有的心血都投入了这种祭典。连你和姐姐的名字,你爸爸取的都是有所指的。
你妈妈把这些信交给我,同时也把你们俩交给我。她哭着说:"我辛苦养大的两个孩子,都被用来寄托对别人的思念,我无法接受这一点,我没法面对这十几年来我对他痴心的爱恋。"其实我特别理解你妈妈当年的感受,她一直以为自己得到的是十全十美的爱,然后最后发现,不过是一个谎言,她无法接受。但是这些信,留给我的是一辈子的折磨。这些信你邢伯母也看过,这也是她这么疼爱你俩的原因。
同性之爱是不祥的。我们已经遭受到了上天的惩罚,不想让你们受同样的惩罚。
以念,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如果你明白,就原谅我们的狠心。以后不要再见邢卫,也不用再见我们了。"
泪水如河决提般涌出,以念有些不知所措。谁说,历史不会重演呢?
43
"我们已经遭受了上天的惩罚,不想让你们受同样的惩罚。"
以念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邢家的大门的。他忘记了开车,只是茫然地在小区的道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雨下得很大,路上一个人也没有,灯光在雨中也显得很昏暗,雨点瞬间就湿透了他。他惘然无觉,脑子里一直回响着的是邢伯伯说的这句话。
走出邢家,他虽然觉得脑子异常迟钝,却也还会想自己到底要上哪儿去。可是脑子里实在是一片混沌,想了半天竟也不知道自己可以上哪儿。在小区里转了好几圈以后,双腿先于脑子做出了决定,终于停在了自己熟悉的小楼前,不再动了。
即便是电闪雷鸣的天气,郑洪捷仍然会觉得很适意。每天的傍晚,是他一天中最舒适惬意的时候。通常,他会舒舒服服地洗过澡,听着音乐慢慢享用保姆小刘为他准备好的口味不错的晚餐,有时候以念在家吃饭,他的心情就会格外地好。不管这一天发生了什么,不管有什么不痛快的事情,都不能影响他这个时刻的悠闲自在。
可今天他实在组织不起来平日那种好心情,暴雨如注的天气,更让他心烦意乱。一大早,对以念说过那些话后,小家伙便像逃跑一样溜了出去。郑洪捷一直在家里坐立不安地等待着,不知道以念今晚会不会回家。
在焦急中等待的郑洪捷,不敢打电话给以念,只好一支又一支地抽烟。终于他听到了一阵急促的门铃声。可门铃响过一串以后,又静止了,让郑洪捷有一阵疑惑,不肯定是不是自己的幻想,又或者是因为盼望,产生了幻觉。这样一愣神中,门铃又响起来,带着某种急切的恳求的意味。郑洪捷突然觉得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慌,滋地从心底某个地方冒出来,让他浅浅地不安起来。
他迅速拉开大门,门外赫然是湿透了的以念。几乎是同时,天空里划过了一道雪亮的闪电,让以念的身体在强光中格外地清晰起来。
郑洪捷可以清楚地看到以念在全身剧烈地颤抖,也看到以念在倾尽全力试图保持身体的平衡。他脑子还没来得及对眼前的情形做出反应,闪电后接踵而来的一连串的巨雷就响起来了。仿佛被雷电击中一般,以念无法自控的身体终于泄掉了力气,软软地向地上滑去。眼前出现以念在机场里第一次昏倒在自己面前的情形,郑洪捷迅速地用双臂接住了那个软绵绵、冷冰冰的身体。
"对不起!我......不知道可以去哪儿......"彻底失去意识以前,以念喃喃地说了这句话。在震耳的雨声中,他的声音几乎轻不可闻。
郑洪捷抱着这个全身上下已经没有一点干躁之处的身体,心急如焚地跑进屋里。在灯光下,以念的头发湿湿地滴着水,贴在额上似乎会自己发出光亮。靠着郑洪捷胸膛的脸上密布水滴,也一下一下地反射着灯光,使他的脸越发地晶莹剔透起来。两道长长的漂亮的睫毛此时湿淋淋地紧贴着眼睑,没有了平日里不断跳跃的灵动,像一对被雨淋湿了翅膀的蝴蝶一样,因为无力飞舞,只能一动不动地匍伏在眼睑下方,一点生气也没有。在郑洪捷的眼里,以念整个人都在发光,有一种不真实的虚幻感。
郑洪捷一边喊保姆准备干毛巾和衣物,一边把以念抱进浴室,迅速地用热水浸泡住以念冰凉的身体。清洗的时候,郑洪捷发现以念的身上有很多伤痕,青青紫紫的布满整个身体,甚至还有利器划伤的细小伤口,连上身都有。郑洪捷心里对邢卫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厌恶和憎恨,如果邢卫此时在眼前,他一定会狠狠地揍他一顿,然后把他赶出去,永远不让他踏进自己的大门。他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念头,手里也飞快地做着动作,把以念的身体擦干,用毛巾裹住放到了床上,迅速为他穿上衣服、盖上被子。
郑洪捷接着他打电话给一直为以念看病的医生,请他务必勉为其难为以念出诊,然后安排司机去接医生......安排好以后,才顾得上把自己几乎全湿的衣服换掉。再看以念,不出所料,已经全身上下一齐发起烧来,体温还不断地迅速窜高。
保姆很有经验地从冰箱里拿出了准备好的冰袋敷在以念的额头上,又准备好输液的家什。郑洪捷在以念的身边坐下来,用手轻轻拉住他的手,慢慢地摩娑起来。他一直为以念准备着这些东西,时不时地就会用上一次,这两年来,照顾生病的以念,似乎成了他的一种本职工作,比自己的专业还专业。
医生很快就来了,诊断以后给以念吊上药水输液。但几瓶药水下去,以念的高热仍然没有退下来,连医生也开始一筹莫展。因为高烧,以念在昏迷中一直难过地轻轻扭动着身体,他用尽全力地做着徒劳的挣扎,想摆脱身体上的不适。他一边艰难地喘着粗气,一边不断轻轻摇头,烧得焦干的嘴唇里,时不时吐出模糊的"爸爸"和"姐姐"的声音。郑洪捷心里辛酸难耐,险些掉下泪来。他忍不住揽过以念的身体,用脸颊抵着他的额角,狠狠地用力抱着他。他恨不得把怀中这具身体揉碎了吞下肚去,省去自己这牵肠挂肚的担忧和心痛。
接下来的几天,以念一直就这样在半昏半明,半睡半醒中徘徊。随着身体越来越虚弱,以念感觉到自己渐渐地脱离了意识的控制,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所有的一切都变得凌乱混杂,时间,感觉,思维,记忆,都被大段大段的昏睡切割得支离破碎,像被一支竹签子串着的珠子,颜色和形状都不搭配,却找不回原来的秩序。
44
陈楠出事儿的那天晚上,邢卫带着母亲,把妻子送到了医院。
抢救的时候,邢卫着急地站在急救室的外面,一边抽烟一边踱步。邢伯母焦急地坐在墙角的椅子上,一边叹气一边抹眼泪。半夜时分,陈松也赶过来了。
这一天,几乎是邢卫一生中最惊涛骇浪的日子。一大早,他还没回到家,母亲就打电话来,说陈楠不舒服,她陪她上医院,结果医生发现她已经怀孕了。母亲在电话里高兴都止不住笑声,一再地提醒他:"别再让陈楠生气,昨晚她也给折腾得够呛了。"
早上和以念分手后,他一路上都在看着以念发给他的短信,心里有想哭的冲动。原来自己心里最柔软的部分,始终为以念留着。当他知道以念也始终为自己留着这一块最美好的角落的时候,心情也像飞一样地轻松起来。他并没有离开陈楠的打算,但只要想到以念永远会是自己最后的退路时,心里像有了归属一样安稳下来,无端端地感到安全和宁静。可陈楠怀孕的消息让一切都起了变化,整个白天,陈楠都像个幸福的妻子,言语行为也格外地温柔。邢卫有一点不知所措,昨晚和以念刚发生的一切,竟然就这么变得有点让他内疚。以念带给他的那一瞬间强烈的幸福感,此时也变得不再真实可信,邢卫甚至已经开始在考虑,如何说服以念,干脆了断吧。
傍晚时分,小优来访,他们全家正在吃晚饭。
小优送了光盘以后,并不离开,只盯着他非要让他马上观看。邢卫走到书房里,发现小优也跟了进来,正奇怪的时候,小优说:"邢哥,这是我们老板的私生活的真实状况,你一定有兴趣买下来。"
邢卫心里格登一声沉了下来。问:"你到底是谁?"
小优镇定自若地说:"您不记得了吗?我是‘欲望'酒吧的调酒师,您还喝过我调的酒。"
邢卫又沉着脸问:"你到底想要什么?"
"钱。我只是想要钱。"小优回答。
"你为什么不直接勒索你们老板?"邢卫又冷静地问。
"他无所谓,这两年来,和他发生这种关系的人数不胜数。但我想您可能会爱惜家族的声誉,对这个光盘产生一点兴趣。"小优的嘴角上有了一丝嘲讽的微笑。
"你要多少钱?"
"一万。你今天先给我两千,明天再汇八千到我的帐户里。"小优话说得胸有成竹的,让邢卫没来由地感到担心,觉得这只光盘里的内容会是千真万确的。
只看了一个开头,邢卫就马上数了两千元递给这个漂亮的男孩子,并打发他走了。然后他锁上书房的门,不一会儿,以念就来了。一切都发生得这么突然,就像电影里的高潮一样,所有的冲突都集中在了这一天,邢卫甚至有点好奇,这场戏到底会如何落幕。
后来的情节真是高潮迭起,让邢卫自己都有点应接不暇。当他看到以念把陈楠推下楼梯的那一幕,他觉得自己对以念所有的爱恋都可以放得下了,竟然有了一点如释重负的感觉。也正是因为这样,当陈楠说出"勾引我丈夫"的话时,他并没有太惊慌。
"一切都结束了,无所谓了!"他这样想着,对他和以念的关系,有了一种从没有过的坦然和超脱。
急救室的红灯熄了,他们三个一起扑到门口,围住从里面出来的医生。医生一脸轻松的笑容,说:"放心吧,孩子保住了。"
三个人都松了一口长长的气。邢伯母又笑又哭,转眼泪珠又湿了满脸。等把陈楠送进了病房,安顿下来,看看陈楠的脸色还不错,邢卫就跟母亲说:"妈,小楠和孩子都没事儿了,我先送你回家吧。明天你给她准备点儿有营养的东西,我早上回来拿。"
然后他转身跟陈松说:"你先在这儿陪陪你姐,我送我妈回去,顺便给你姐带些东西过来。"吻了吻陈楠的额就走了。
邢卫走了好半天,陈楠才醒了。见只有陈松在,就对陈松说:"你姐夫呢?"
陈松问:"他送你婆婆回去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听你婆婆说,以念把你推下楼梯了?"
陈楠说:"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晚上以念过来的时候,和邢卫吵起来了,在书房里砸了不知什么东西,轰的一声,看来冲突不小。"
她歇了歇,又接着说:"其实静下来想,我自己也太不冷静。都怪你早上刚跟我说的那些事,我气坏了。他俩干的那些伤风败俗的事儿,我也趁着乱喊出来了。爸妈都知道了,这会儿家里还不知道怎么样一股乱劲儿呢。"
迟疑了一下,陈楠有点惶恐地看了陈松一眼,说:"我不知道应不应该说出来,其实以念没推我,我往后避的时候,自己摔倒的。不过全世界的人都看见是他推我下去的。"
陈松倒吸了一口冷气,问:"他俩吵架的内容,你听到了?"
陈楠疲倦地闭上眼睛:"没有。就听到轰隆一声,然后以念就出来了,在楼梯口遇上我。面对面的时候,我说了些特别狠的话,可能把他也伤得够呛。接着我以为他想对我不利,就往后躲,一脚踏空,就摔下楼了。其实他没碰到我,现在他肯定特别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