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人听我说————hakuya
hakuya  发于:2009年01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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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啊我--"

"先安静一下了,我说一下准考号。"班主任一身浅棕色的春季套装裙,甜甜笑起来。
我知道她正看着我,非常温柔地看着我。

我被分到另一间教室,准考号就不说了。
那边是物理实验室,我的心情稍稍黯淡了些。
那里有一种特殊的气味,不仅属于物理,还包含着其他理科,一并散发出的讨厌的味道。
讨厌得能让我想起很多事,琐碎、繁复、没有次序、没有重点,一堆一堆的我的高一高二,就在这种味道里浸泡过来。
我想起小杰他们,现在还在那里浸泡,也可能明年还在那里浸泡。说不定最后去当了老师,一辈子在里面浸泡。

转移到考场的途中,我看见前花园里的玉兰开花了。
白色的花映着天空,八点的阳光都显得耀眼。
我穿着白的棉布衬衫和棕的条纹裤子,站在那里觉得自己不属于这个城市。
玉兰没有香气,至少站在这里感觉不到,我想到一个能感受到的地方,但是时间不够。
不如把语文作文写成这个?会不会太盲目......

接下来,是紧绷的两个半小时。
我坐在左手靠窗的第二排,不知道其他人的表现。
考试前看不出来谁在紧张。一贯的"星期天下午焦虑症"应该让我早早都习惯了。
但是铃声响起,我急躁地在答卷人栏写上"酷拉皮卡",那时候也不得不承认连名字都写不好了。我对那字迹霎时间产生一种陌生感,觉得怎么看怎么丑陋。

我勉强地一道接一道做下去,好像爬野山般地吃力。
内容是我生涩的,但是类型却是再熟悉不过的。
就这样我依赖着熟悉的味道恢复正常。
我想若是没有这些似曾相识的,我岂不是一辈子不正常下去了?
这就是让我分外悲伤的事情--讨厌而又不得不做的。

事后回忆起来,我那段时间好像失忆了--就是考试的那两个半小时--早晨啊玉兰花啊实验室的综合味道啊统统都不记得了,考完试才恍然大悟。
而事后的回忆却相当顺利。考试时候看到什么,由此而想到什么,不知不觉在我的脑海里占据了一块位置。
是不是人人都有这种状态我不确定,但那些忘记写名字的人,恐怕是太早进入这种状态的人吧。

交了卷子之后,有的人开始对答案。我并不害怕这个,但毕竟是重要的考试,还是乖乖听话不要再想比较好。
然后就有人哄着"闭嘴吧出去吃饭吧"
"还不到十一点吧"
"走过去就十一点半了"
"开玩笑吧----"
我背对着渐渐空了的教室,一个人承受里面变质的空气。

我去了趟洗手间--那里面也是理科综合的味道--然后回教室喝了口冰红茶。
短暂的一个间歇,室内的空气就仿佛被抽空后重新注入的一样了。

因为不是最后一门考试,所以考完了我也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就算全部都考完了,离高考那个真正的劫难还有很长一段日子。
"要把高考当做一个战役,勇敢地取得胜利--"我忘了这是哪个会说话的专家说的了。
当时我想的是,要把高考当做一个屁,远远地响亮地崩出去。

"我觉得我越来越脆弱了,姐夫。"
"被生活挤压得吧?"
"哦~你太厉害了姐夫,你的国文已经超越了所有的国人。"
"你这是讽刺啊--酷拉皮卡。"
"当然不是了啊--"我自然地张大了眼睛,用很天真的方式说话。
姐夫轻笑着摇了摇头:"很快就会没事的。"
"对啊......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只要六月一过。"我口中这么说着,却觉得六月好像在天涯海角那么远,"好像过了六月我的生命就结束了似的。"
酒店橙黄色的灯把暗红的地毯照得更黑。姐夫的脸上闪过一丝寂寞的笑。
"说是重生也可以吧?姐夫你说呢?"
他思索了一下。我喜欢他在回答的时候思索,让我觉得自己很重要。
"死亡也好,重生也好,六月过后是个新的起点,对你来说。"
我只能点点头:"所以着急也没有用。这个我知道。"
"一点一滴地珍惜吧。日子总是一去不复返的。"他顿了顿,"这些你全部都知道,只是想听我说而已吧?"
"所以我说我变脆弱了。"
他摇头:"是太寂寞了。生活没有真实感,没有安全感。"
"我哪有那么女人啊?"
"嗯......这个是人类感性的一面,人人都会有的,你不必介意。"
"嗯嗯。"我完全同意。

我想起西索。那天夜里他说他没有自由,抱怨沟通的障碍,盲目的庸庸碌碌的生活。洗发精的泡沫顺着他的发梢滑落到肩上。
给我一种没有眼泪的人因为干渴而苦求着水的感觉。

我稍稍地闭了一下眼,再次睁开时,灯光还是昏暗的橙黄色,酒店房间内飘着檀香的味道。
我说:"姐夫我有件事想问。"
他平静地望着我,等着我问。

事实上我同时想起了两件事,一时间我无法衡量轻重,那两件似乎都与我无关,但我又不得不知道。
我有点担心,答案会不会影响我明天考试的状态。

"姐夫和姐姐还有联系吗?"
他很显然已经知道我要问什么:"最近都没有了,我还没有安定下来。"
"哦。"那是我接下来要问的,现在还不是时候,"孩子怎么样了?"
"拿掉了。"
"姐姐还好吗?"
"嗯,很健康。"
"医生建议的吗?"
"她自己的意思。万一孩子像我一样,那不是很尴尬么?"
"怎么会呢......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呢......"我低下头不想看他。
"不是你的错酷拉皮卡。真的不是因为你。"他走过来轻轻抱住我的头。
我窝在胸前,忽然有种难以言喻的舒服感。
"那是姐夫你的错吗?"
"是我和你姐姐的,两个人都有错。"
我微微点头,深深地陷入那种舒服感。

我觉得他在骗我。
虽然我知道离婚不一定不幸,在一起也不一定幸福。但如果是因为我,那就另当别论了。
负罪感那种东西会像藤蔓一样自己爬过来,缠住我的。
姐夫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他明白怎么回答我会觉得最轻松,也许这是他事先想好的答案,就在我犹豫不决要不要问的那段时间里。总之这就是三十岁人的狡猾的生活方式。

"姐夫你是个狡猾的人。"
"是么......"他俯下来身来亲吻我的额头。
"也很正直。"
"正直......"顺着吻到眉骨,眼睑,睫毛,鼻梁,嘴角。
这是姐夫的溺爱,我明白的。一点一滴地,不紧不慢地,他一向如此,彬彬有礼地试探着我,等我拒绝或是回应。
我不会因为他抛弃姐姐而憎恨他,我已经没有那种幼稚的正义感了。
我也很想他,在没有他的日子里。
我的思考到此为止。

我碰着他的嘴唇,轻轻地咬,眉头拧起来,有点让人想哭泣的吻。
我好像悄悄地碰触了他身体里的寂寞,连同我的,感受着汹涌的寂寞,寂寞得快发疯了。
我不由自主地"嗯"了一声,连忙用手遮住他视线。
他轻笑着,一只手调暗了灯,另一只手触摸着我。那手如此温柔,让我想险些就崩溃了。
我觉得我有点出汗了,胆子随着毛孔胀大。m
我搂住他的脖子,开始解他的扣子。这时候我脑海中闪过一些画面,但仅仅一闪而过。
我也不知怎么了,原本暴躁的身体似乎冷静了许多。
"怎么?"他轻声问。
"没有。什么也没有。"我知道不是什么也没有。
"不要胡思乱想了。"
他伏在我耳边,让我立刻战栗起来。
我靠在床上喘气,等他除下衣裳。
我视线朦胧地盯着他的黑影子的动作,忽然呵呵地笑起来。
他停住看向我。
"姐夫你从来没和男人这样吧?"
"......"
我站在床上抬起他的下巴,在黑夜里非常放肆地说:"我知道姐夫你不会拘泥我怎么叫你,但你还是希望我叫你名字吧?库洛洛。"
他一把抱住我,仍然那么温柔地把我压倒。他的体温很合适,气味闻着很舒服。床很软,夜很静,明天还很远。
我就这么和他交缠在一起,忘记了很多东西。

早上的时候我模糊地记得,他在那个时候说我很温柔,我说那是因为你很温柔。

我还有一个问题没问。
我和姐夫一同看了看窗外的阳光,是4月的晴朗的早晨。
我们一起穿上衣服,洗漱完毕,到二楼的餐厅用早餐。
我一直微微笑着,他也微微笑着。
早餐用得相当得体,没有人给对方夹菜。
餐厅里只有我们两个,服务员站在远处,暖暖的阳光洒了半个屋子。
我终于问他:"你会走么?"
他说:"不会了。一会儿就要去看房子。"
"远么?"
"不远。"
"很贵吧?"
他笑起来:"我有一点关系,不是那么贵的。"
"真厉害啊,这么快就有关系了。"
"以前在欧洲认识的朋友。"
我点点头:"就是说,姐夫正在新的起点上了?"
"算是吧。"
我本想恭喜他,又觉得太陌生而放弃了。
他忽然说:"又是姐夫了。"
我失笑:"叫习惯了吧。本来我都不太敢问你这个。"
"怎么?"
"我怕影响我的考试状态。"
"结果还是问了。"
"是呀。考试状态那种东西,我压根就没有啊。"

那天考完了最后一门,可能是天气太好了,我好死不死地给西索发了短信。
我坐在校门口的花坛边上,一边等看着花发芽了,一边按着有点陌生的键。
我说我换了手机,住在姐夫那儿,刚刚考完试。我还说都快结束了,一到六月我就自由了。
过了很久很久,到底有多久不知道,我屁股麻了于是站起来,四面望望,该回家的时候,西索回了一条:
[你死哪去了]
[学校门口的花坛边,你等过我的地方]
[那地方坐着不舒服]
[所以你再也不来了?]
他答非所问:[六月你也不会自由]
[你什么意思]
又过了很久没有回音,于是我发了一条问他在哪里,他说在家。
当时我仿佛被什么鬼魂附了体,伸手招了出租车,向着他家直奔而去。

 

21

我都已经这么大了,18岁了,还会做毫无道理的事,想想还真是不好意思说出来。
但是没有关系,当时有个声音在我身体里说,没有关系的。
事情还没有发生,或者正在发生,我没法判断它的意义。就算是错误,也会被原谅的。
于是就是这个声音的力量推动着我,推动着我乘坐的出租车,向着西索的家去了。

那么我要告诉他什么呢?
不能凭短信,非要亲口告诉他的是什么呢?

我头靠着车窗,窗外景色流动,夕阳悄悄变化着角度,车窗上隐约有我的影子。
司机在听广播,我坐在后排无法听清。
我稍稍开了点窗,风就进来了。

或许我只是想阻止西索,继续诬蔑、诽谤、玷污我的未来。我已然选择的,对我来说唯一的未来。我是在保护我的未来。
越说越邪门了。笑。
我大概只是在证明什么给他看吧。

当我推开西索家深红色的金属铁门的时候,空荡荡的房间吓了我一跳。
落地的窗帘微微舞动着,在半明半暗的阳台门口划下它的影子,摊开的杂志飞速地翻着页。
我凝视了那里一会,窗帘下面没有人。
我连忙脱了鞋,咚咚咚地在屋子里跑了一圈,顺便看了我的房间。
没有什么变化,东西都在,我的在,西索的也在,他还住在这里。

我有点口渴,就自己到厨房拿杯子,到饮水机那里接温水。然后回到客厅的沙发垫上,欣赏起这个屋子来。
就算在有人照料的高级酒店,也不会有这种感觉。
这样缓慢的,放松的感觉。我可以很自在,很依赖,然后可以感觉到累,非常真实的疲惫。
我想告诉西索,不久我也会有这样一个地方。
我一定会有这样一个地方,就算会孤单。

渐渐地我感觉到我的身体在膨胀,我好像飞到了天花板上,正俯视着坐在这里的自己。
我曾经做过这样的梦,梦里俯视着不停地说话的自己。
这一次不太一样的是,我好像也能看着飞翔的自己,不断地上升着。

过了一会我清醒过来,突然意识到我来这里的目的。
西索的家并没有变乱,电视机旁边的光盘柜子没有倒塌,袜子也在阳台上晾得好好的,烟灰缸里没有满满的灰,和我想的不一样。
虽然颓废,但并不邋遢。
沙发垫上放着新的DVD,我随手拿起来看看,一套三张。
"第32届RY杯全国短篇映画大赛专业组获奖作品"
获奖者上面有西索的名字。原来他拍的不是电影啊。

这次比赛总共上交了8235份作品,专业组5021份。获鼓励奖50份,三等奖10份,二等奖3份,一等奖1份。
西索获得三等奖,但我想对他来说并不光彩。
如果他投业余组,结果就不一样了吧。但是他也不会觉得光彩。
他那个人一定会败死在自己的个性里。

我本想就这么坐下来看看,那家伙的叫什么《有没有人听我说》的作品。
但是从我进门到现在已经20分钟,我给不起这个时间。
再有那个名字也取得太糟糕了。

于是我走了,带着去了老朋友的坟墓的心情。
我仰头望着灰色的高耸建筑,仰望着17层的窗户。

我本想叫出租车,但是来的时候钱花得有点过头,回去就只好坐公共汽车。
从这里到距离酒店较近的车站有16站,中途不用换车。
上车的时候是傍晚6点半,我竟然已经白白浪费了两个小时了。
我很幸运地在靠窗的地方找到座位。

车开了没几站,人就塞得满满的了。
车外也塞得满满的了。

前面座位上的人睡着了,我身边的几个大妈在聊天,另外两个男人在谈自己公司的事情,学生在抱怨作业多,少女窃笑着发短信,银的手机屏幕映着脸孔。
人人都好像很有聊,很有活头的样子。
对面车上的人也差不太多。
我很想背背单词或者古文,但是今天太累了,况且我刚刚考完一模。

我很无聊,胡思乱想。
于是我想到一句话:
在拥挤的人群中,猛然发觉自己被世界抛弃了。

我干笑几声,不如我去当个哲学研究者吧。
我开玩笑的,我还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呢。像西索那样渴望做什么的心情,我还没有呢。
我正茫茫然地东想西想的,东看西看的时候,对面车道上停下了一辆车。
车是墨绿的大型jeep,和开车的人不太搭调,我以为那种人会开艳红的跑车--我说的就是西索,没有错。
我猛地站起来,险些趴在窗上大叫,脑子一团乱。
那个人轮廓分明的侧脸,手握方向盘的方式,两只手指同时敲打车窗的节奏,统统都在诉说着那个人是西索。
霓虹灯倒映在他光滑的车窗上,让我的胸口莫名其妙地涌上一阵寂寞。

然而我木然地望着那辆车那个人,就这么坐下来,听不到任何声音。
我直直地望着,什么也没有做。直到绿灯亮了,他开走了,我还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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