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我坐在那张不甚舒适的皮座椅已经将近半小时了,座椅的硬度让我屁股发痛,于是我只好不甚优雅地半滑下座椅地坐着。相较于我流氓般的坐姿,母亲的腰板像直尺一样挺得拘束。
「说了那么多,我都忘了问,过去一个月程医师的治疗可有帮助?」而对面说话的人正是失去踪影一个月的杨峻凌。
我不悦地被他打扰的飞驰的思绪,摆起脸色让他看。「有甚么帮不帮助的,难道医师你也觉得同性恋是病态?」此刻我的眼中就只有跟杨峻凌的对峙,压根儿忘了旁边的母亲的存在──平时若她在场我是绝不会这样说话的,因为怕麻烦,可是今天我却稍稍失控了。
母亲吃惊于我的言词,用犀利的眼神要我收敛。但杨峻凌却毫不在意地笑了,仍是那种纯礼貌性不带温度的笑,就像两个月前初见面的时候一样。忽然我有种错觉,好像我从来没在酒吧遇过他,从未跟他在酒店共处,从没听过他的过去,从未见到他神色落寞的那一幕。杨峻凌依然只是我的医师,那个滔滔不绝地侃侃而谈的心理医生。
「罗小姐,冯少爷这样的反应说明了他开始敞开心胸,表露自己的真实情感,是件好事。若是他继续像以往一样封闭,我们是很难帮他一把的。看来程医师这一个月来的治疗成效不错。」
我「哼」地应了一声,之后无论他说些甚么我都不再作回答,就这样直揪着他的脸来看。一个月不见,他好像变得更冷静了。是因为程商的关系?他终于想通了,不再痛苦了吗?他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居然会让我的心微微刺痛,脑子里想的全是他这个月不见了的事。过去这几星期他到哪里去了?他是不是每天都带着那副寂寞的表情?
我想知道,我都想知道。可是我无权去发问。此时此刻我只是病人而他是我的医师。
我想知晓他的事,但在见到他之后我发现我更想做的是把这个苍白得像冰雕的人给抱住。我怕他会在热烈的太阳下化成烟飘走。刚刚打开门看到他的那一剎,我真的很高兴。这几个星期的失落感在这时已不复存在。
我咻地从硬梆梆的皮座椅上站了起来。
杨峻凌对于我的举动有点奇怪,连在场的母亲也一并转过头来看我。两人维持着静默等我解释。
我笑了笑,指着自己的手表。「已经到时间了,杨医师。」
杨峻凌显得有点失措,他从墙上的挂钟确认着时间,然后对母亲略感抱歉地微笑。「罗小姐,不好意思。一个月没看症,有点不习惯。那......下星期再见。」
我跟母亲出去的时候,其中一位护士拉了我的手一下,递给我一张纸条。
我无奈地把纸条放到口袋。上梁不正下梁歪,医师护士都这么喜欢用纸条跟病人沟通啊?
如常的,跟母亲吃完一顿午餐,回到家中我第一时间把纸条打开来看。
《程医师说:今天晚上是他的新婚酒席,叫你七点到XX酒店宴会厅,他希望你届时能出席》
哦?他这个葫芦卖的是甚么药?
基于好奇心的驱使,即便是我对他心存怀疑,我还是去了。
在进会场之前我就有留意到来宾都是些穿得体面的中年男女。转念一想,程商好歹是个医师,认识的人当然都是这种层次的。相较于我,即便我有悉心打扮过,也有穿得比较正式,但夹杂在这些权威人士之间还是显得过份幼嫩。
程商那家伙叫我来到底是干嘛的啊......这儿人这么多,要找他也不容易。我伸长脖子朝宴会厅的台上看,隐约是看到类似程商的人了,不过再环顾旁边的人堆,要过去实在不容易。
就在我苦恼不堪之际,有一个人的声音在我身边响起。「冯景攸?为甚么你会在这出现?」
「啊,杨医师!在这儿看到你真是太好了。」在陌生的环境中唯一熟悉的人,就好比黑夜里的明灯一样,我差点就捉住杨峻凌的手不肯放了。
杨峻凌不着痕迹地甩开我的手,问:「是程商叫你来的?」
「嗯。」杨峻凌提起程商的名字,我才猛然醒起他们之间的瓜葛。最爱的人结婚了,新娘不是我──吗?「杨医师,程医师结婚了你有甚么感觉?」
他没料到我会直接地问他这么敏感的问题,脸上诧异的情绪一纵即逝。「能有甚么感觉。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自然是祝福他。」
「真是大方让爱。」我鄙夷地笑了。他居然会给这么一个让人失望的答案。当年的他呢?勇敢去爱去出柜的他呢?「你就这样放弃了?」
无视于我的挑衅,杨峻凌一脸云淡风轻。「冯景攸,你不会明白的。我已经过了那个轻狂的岁月了。如果可以再选择......可惜是没有如果。」
我想起了他对我的说教。「你后悔走上这条路,所以也不想我重蹈覆辙?」
杨峻凌困难地点头,却又动作僵硬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如果可以我是会尽量把你拉回正轨,趁你未陷得太深之前。但对于我自己,我真的不知道。反正一切又不可以重来,后悔是没有用的。所以我才想劝你别挑这条路。你不是还没有BF,还没跟同性做过爱吗?那一切还有余地。你只是......」
我摆了摆手,停止他的说辞。「医师,你说得太晚了,我已经有BF了。就是上次你看到那个......我的学弟。」我下意识把麦理瑞抽述得很疏离,原因连我自己也不明所以。「至于做爱嘛,我们有的是时间。」
在杨峻凌还未从惊讶中回复的时候,程商就揽着他的娇妻的腰,在台上透过广播邀请各位入座。
作为程商的「好朋友」跟生意伙伴,杨峻凌理所当然地是坐在主家席。我这个生面孔硬是挤进主家席的举动却让其它人稍有微言,尤其是同桌的人。他们的其中一人按捺不住,对我的身份发问了。「年轻人,你是程商的朋友啊?」
「算不上是朋友。」我如实回答,我是他的病人──不过我不想这样形容自己的身份,毕竟我不以为同性恋是病。
「那......」我出乎意料的答案让发问的人面有难色。
众人面面相覤,都在奇怪于我的身份──既然不是程商的朋友或者亲戚,为甚么会坐在主家席?杨峻凌叹了口气,算是为我解话:「他是我的朋友。」他之所以用「朋友」一词来形容我,大概是知道我不想被看成是心理不平衡的病人罢。我的隐瞒是正常的,没人想把这种事情到处宣传。
大家「哦」了一声,就继续以小圈子的形式交头接耳,说着各种或客套或八卦或无聊的话。
我也尝试找话题跟杨峻凌聊。「杨医师,老实说我有点后悔来了。都是一群不认识的人。」要不是当初我以为程商找我是有特别的原因,我才不会来。但到会场之后我连跟那位忙碌的准新郎说声嗨的机会都没有,更别提甚么目的了。待会即使程商跟我坐一张台,人这么多也不能说些甚么。总之今天就是一整个错误。
杨峻凌对我施以些许同情地聊起他以前类似的经历。我们俩就闲聊着些轻松的事,好像我们是真正的朋友一样。感觉很是奇妙。这好像是我们第一次天南地北的胡扯着聊天。
后来当程商环着他的妻子的肩回到座位上,杨峻凌就噤声不再说话了。大概主家席的所有人,只有坐在他身边的我有察觉到他的变化,他脸上还是有带着笑容,但却是心不在焉的假笑。东西也吃得不多,酒却添了五六遍。
我也没制止他──心中的郁闷是需要发泄的,不然会憋坏。还说甚么祝福对方呢,明明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我任由他喝着闷酒,只是时不时会夹一些菜到他的碗里去。空腹喝酒很伤胃的,作为医师他不会不知道。
席间,我上了趟厕所。在厕所的间格里面,我清楚地听到了外面的人的交谈。
其中一人说:「你看到没有,坐杨峻凌旁边的小男孩。」小男孩是指我?虽然我已经十九了,但比起七老八十的当然还很小。我恶劣地想着。
「看到了,长得还不错。」哦,真是多谢赞美了。「不知道是不是他新的小白脸呢。」
「应该是吧。真是可惜了这么一个年轻人。听说同性恋脏得很,都乱交啊杂交啊甚么的。」然后是一阵下流的笑声。
其中一个人说得愈发离谱。「哇咧,男人跟男人多恶心啊。看杨峻凌跟那小男孩就知道甚么叫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了。长得堂堂正正的,却跑去搞Gay。」
听到这儿,我气不过,厕所也没心情上了。嘭地将门一把打开。「你们这些人才叫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我同性恋碍着你了吗?蹲在厕所说人是非,你是三姑六婆不成?我记得我没进错女厕啊。」我草草地洗了把手就怒不可遏地回到座位上。
我极度不爽地叫侍应给我倒了杯酒,蛮牛般饮着。此时,程商扔下了他的妻子走了过来,压低声音对我说:「冯景攸,我叫你来是想你替我看好Young的。别先把自己灌醉了。」
我心情不佳,自然开口也没好说话。「哦,是吗?我完全不知道你叫我来干嘛的。莫名其妙的留张纸条给我。你这宴会怎么都是像你那样的大烂人,这叫物以类聚──哦,不,是蛇鼠一窝,狼狈为奸。」
程商皱着眉,没打算去理解我愤怒的原因。「我没空去安抚你的小孩子脾气。我以为你会懂Young的心情,可是我错了,你远比我想象中幼稚。这样吧,我现在只是想叫你照顾好Young,你干还是不干。」
他这番话算是侮辱了,我口不择言地开始回击:「怎样?现在要结婚了就把旧情人......嗯......」不是我不想说下去,而是我给堵住了──被一双带着酒香的唇。在被吻着的当儿,对方还给我哺了些他口中未吞下的红酒。这个带着酒精的刺激的吻煽情得很,让我几乎忘了自己身处何方。这跟麦理瑞那个沾着水滴的吻不一样,我这次没法再维持清醒,想些有的没的。我是真真正正地迷失在这个吻当中了。
到我整理好思绪的时候,程商已经走远了。而其它人则掩着半边嘴,骂着些世风日下,道德沦亡。我瞪着被酒精熏陶得只能伏在我身上的杨峻凌。「你为了他居然可以做到这份上?为了不让我戳破他的假面具你就当着这么多你认识的人的面上演真人表演?」我压低嗓子,让我们的对话局限于我们二人之间。
杨峻凌没正面回我的话,他放软着声音说:「冯景攸,我醉了。送我回家吧。」
哪有人醉了会说自己醉的。
我明白他只是想给大家一个下台阶,于是我也顺着他的意思搀扶着他离场了。反正这种衣冠禽兽的集会我多待一秒也觉得是种罪过!
【第十二章】
杨峻凌甫踏出宴会场地,就狠狠地把我扶着他的手给甩开。
「冯景攸,我完全不能理解为甚么商要把你叫来这儿。商就算了,你干嘛还跟他一起疯。」杨峻凌抹了把脸,带着酒意的脸颜沮丧得像只被抛弃的宠物。
我没吭声。我一想到要是我没来,他就会独自一人坐在一角落魄地喝酒--这种想法让我有了『幸好我有过来』的念头。
杨峻凌看我没反应,也冷哼一声拂袖而去。e
他的背影,那抹白色的背影──怎么他老是喜欢穿白色啊,站在夜色中突兀的白色显得异常脆弱、孤单......
「杨医师,我送你回去吧!」他的孤寂铺天盖地地向我卷袭而来,不容我的脑子多想,我的腿就三步作两步地追了上去。
杨峻凌对我的行径投以怪异的眼神。「我又不是女生,送甚么送。倒是你,快回家吧。」
「你不是说你醉了吗?是你叫我送你回去的啊。」我提醒着他在宴会上的说的那番话,虽然我很清楚那只是给程商和我的下台阶。
「你是国小生吗?我说的话是真是假也不会分?我想你该去验验智商了。我可比你还要清醒。」说罢他又继续向前走。
我抱住了他在晚风的衬托中更显单簿的肩。说到底他也是个成年男人,他比我还要高上一点点。我就这样环住了他,把头埋在他的后颈。「你把我赶走了,然后呢?会继续去喝你的闷酒,还是暗自伤心流泪?」
虽然我在他背后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我感到杨峻凌的气息锋利了起来。「别自以为了解我。我说,放手。冯景攸。」
他奋力地挣开我的束缚,成年男人的力度总不会比我小,我被他弄痛也放开手了。突然失去了怀中的温度的双臂在冷冻的空气中僵住,我苦涩地说:「你不会不明白程商他把我叫来的意义。他结婚了,所以把你送给别人。我的出现是最好的契机,把我们凑成一对他的内疚感会轻一点。你是装作甚么都不懂而已。因为你不想去看清事实。」
杨峻凌凶狠地瞪着我。果然,被我踩到痛处了吧。「你少自以为聪明,现在我和你谁才是心理医生了。我要找对象还不容易吗?用得着找上你?你是我的病人,而你妈叫我把你给引导回去正轨。随便找任何人我也不可能找上你。况且......你不是有BF了吗,那你就别再沾这趟混水。」话毕他又把他的头撇向一边,彷佛不愿再多看我一眼。
我是有麦理瑞了,只是......我们节奏缓慢的对话空隙中,突然插进了一段电话铃声。
Because of you / I never stray too far from the sidewalk......
我呆愣着几秒,才意识到这是自己的手机在响。慌忙地手机掏出来,见显示屏上的是个陌生的号码,我就蹙紧了眉头。
不会又是甚么广告电话吧。「喂。」
『冯景攸!你马上给我滚来市区公立医院!理瑞他出事了!』那粗哑着咆哮的声音让我几乎认不出电话另一头的是酒保。
麦理瑞出事了?还在医院?「小瑞他怎样了?」我握住手机的手大得让我的关节发白。酒保变了调的话音说明了事情的严重性。
『他被......你来了再说!总之还没死成就是!』酒保吼完自己想说的话就切断了通话。
挂了手机,我开始向车来车往的马路上拚命挥手,希望那些呼啸而过的出租车能停下来。但是一辆一辆的车子都载了客,没一辆应我的呼唤停下来。这情况急得我如热锅上的蚂蚁,不断来回踱步。
杨峻凌看到我死白的脸色皱了皱眉。「你要去哪?」
「市区公立医院。小瑞他出事了。」
「我有车。坐我的吧。」从我的表情他大概了解到情况的紧急性。他一把抓过我的手,拉着毫无头绪的我飞快地向街口的停车场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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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和杨峻凌抵达医院时,他带着我向护士询问着麦理瑞的病房号码,然后在医院里左弯右拐地来到病房前面。而在整个过程里面我还未懂得对这桩事作任何反应。
直至来到门前的这一秒。我知道麦理瑞还在呼吸,只是他到底怎么了?酒保在电话又说得不清不楚。那家伙!
「开门进去吧。」有了杨峻凌的鼓励,我深吸一口气开了那道无比沉重的门。
迎接我的是嘴边及脸上都挂了彩的酒保的瞪视,以及在床上紧闭着眼,呼吸微弱但平稳的麦理瑞。
跟酒保比起来,毫发未伤的麦理瑞的情况似乎好多了。不自觉的,我放下了悬在半空的心。我转头看倚在门边并未进来的杨峻凌,却依然发现他眉头深锁。
怎么了?
刚升起这个疑问,酒保就用他的怒吼声为我解话了。「吁甚么气?你以为理瑞他这叫安然无恙吗?你都不知道刚刚......!」
「嘘!」在门口处的杨峻凌向酒保指了指床上安寝着的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酒保站起来绕过我的身边,低声说:「我们出去谈。」
我们三个人──穿得一身如医院墙壁般白的杨峻凌,因去宴会而穿得稍微正式的我,以及衣衫凌乱脸上有伤的酒保──并排地坐在病房门外。三个无论生活及身份迥然不同的人所营造出来的气氛诡异非常。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还是急切地想知道到底发生了甚么事。
酒保瞟了我一眼,语气已不若刚才那么激动。「理瑞自己一个人来酒吧找我聊天。我当时在应付好几个客人,给了他一杯饮料就一直忙着。到我发现的时候他已经被人给带走了。我问遍在场的侍应及客人,终于问到了他们的去向。我在酒吧附近的宾馆找到了人的时候──!」酒保把脸藏在手心,不愿回起当时的经过。他把情绪安定下来后才继续说:「他在那房间里,被人下药、轮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