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眼凝视着那两片薄唇有着奇妙节奏地开阖着,双耳却早已自动过滤自那唇中发出的噪音。
反正必定又是那堆千篇一律的言论罢。早已从不同的人,不同的地点中听过类似的一番长篇大论的我,现下光从对方的唇型就可以知晓他所持的是哪一种论调。是『男同性恋伟反自然』、『两个男人在一起违反神的旨意』、『两个男的不能生孩子,作为家中独子你就不能为你家里想想』或是『你只要跟女孩子谈次恋爱就会回复"正常"』?无论哪一种,它们的中心思想也离不开「反对同性恋」这个大字标题。
不过,眼前的可是有专业资格的心理医生,那他应该会说『除了先天因素之外,后天环境亦是构成同性恋的诱因』云云。
「......所谓的后天环境,就是父母的婚姻关系,以及令郎的生活环境,他所接触的人和事...等等。」唉,我就说了。真是了无新意。医师话毕,又是一个小小的停顿。就如之前七个医师一样,面前的男人说话也是慢条斯理到令人觉得不耐。
我低头以男人及身边的母亲观察不到的角度勾起一个冷笑。无论先天后天都好,我冯景攸的过去现在未来都会是一个同性恋。不能改变,也不会改变。
我并没有说出我心中的真正意念,也不是我不够勇气──毕竟我也曾尝试过站起来说心底话──我只是不想惹麻烦而已。要知道心理医生可是据时收费的。若是我说了那样的话,母亲又会要心理医生再好好开导开导我这个冥顽不灵的变态儿子。到时候若是又耗上一个多小时的话,不单是我会赶不上那位可爱学弟的约会,而且还便宜了据时收费的医师。
「好了,听了这么多,令郎也累了。让他回去慢慢消化吧。下星期记得再回来覆诊。」语毕,男人还职业性的一笑。
医师的这句话如同大赦,我故作冷静地点头、起身。却就在转身离开前,我终于稍微正视面前带着恰如其分的完美笑容的男人。他大约是二十七八的年纪,有着病态的苍白肤色,镜片后的茶色眼瞳和笔挺鼻子下的薄唇予人冰冷的感觉。现在我才觉得,他的笑容似乎只有纯粹的冷,连半点虚伪都没有。连他耳珠上的白钻耳钉,都寒冷得让人禁不住打个激灵。
别开脸之后,那种冷感却蔓延至心窝。想到下星期还要再来,我不自觉地皱着眉头,手里掐紧医师的卡片。
直至跟着母亲上了她那辆奔驰后,我才微微回过神。
母亲边转动着车钥发动引擎,边跟我对话。「我待会要回律师楼办些事,现在先送你回家。你等会留在家还是怎样?」她的语气平淡,彷佛已把刚刚跟心理医生的会谈从记忆里抹掉。算起来,这已是第八个心理医生。生活造就人格,母亲早就放弃对我谆谆教诲,就是还未放弃让各式各类的人从不同的途径来助我回到正轨上。
我把手中被我快掐烂的卡片扔到背包里。「留在家中。不过晚上要跟学生会的人讨论事情,会晚点回来。」这可不算谎话,跟我有约的那位可爱学弟可是学生会的跑腿。
「嗯。要吃饭就叫佣人煮......到了,你该下车了。」一个控制得宜的剎车,再来就是车门解锁的嘀声。
「知道。」我把安全带解开,拿起自己的黑色背包下车。「再见。」
母亲连一眼也没望我,就在我关上车门的那一刻,把车开走。
作为大律师的母亲,对我这个同性恋的儿子难以接受是绝对可以理解的。我也从来没怨过她甚么。没有埋怨过她没给我一个完整家庭,也没恨过她对我的不闻不问,甚至对她把我安置到别的地方去住这件事我也毫无感觉。因为,她对我来说,只是一个陌生人。
她和那个与我素未谋面的父亲在我眼中是同样的陌生。不同之处是我会感激她花钱养我,供我念书。只是我生病时从来就不会有人待在病塌前照顾我。记得上次发烧,还是钟点帮佣在打扫房间时发现几近昏迷的我。母亲在接到医院的电话后,约略交代她的下属来替我办入院手续,还有把钟点佣人换成全天候待命的那种。
她的下属当时跟我说,母亲她手头上有大案件,实在走不开。病到昏了头的我根本没听进她的话,也没看清她是谁就迷迷茫茫地冲她叫了声「妈......」之后就昏死过去。
据陪我到医院的钟点佣人说,那位下属小姐当时愣了一秒,就开始泪流满面。
她的反应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我母亲并不是真的走不开,而是根本懒得走这一趟。而她的下属哭是出自怜悯,对我这个被母亲遗弃的小孩的怜悯。
可能其它人会想,连这个外人都流泪了,我这个当事人一定经历了无数个烛炬成灰泪始干的不眠夜──恰恰相反,我从未介怀此事。因为我很会认清事实,也很会接受现实。我这是安于现状吧。要不是四年前的那个晚上被她碰到我和一个男的在公园里状甚亲密地挽手走,应该也不会出现我和她待在心理诊所的那一幕。
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她总不会容许我这个同性恋儿子有机会败坏她的商业声誉。尤其是律师这种特别注重口碑及诚信的行业。所以,无论你信不信也好,我是真的不怪她。
【第一章】
「攸学长,天色都黑了。我们现在要去哪里?」学弟咬着刚买的甜薄饼,神色可爱地问。
被他那双杏眼看得飘飘然的我,宠溺地摸着他的发。「你想去哪?要回家了吗?」他一副纯洁宝宝的模样,正是很多夜间出动的色狼所垂涎的。所以怎样都不能太晚带他回去,不然被甚么奇怪的人给盯上了可不好。
学弟他眨着他的大眼睛,那标准无辜小白兔的样子,却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崩出一句:「我想去Gay Bar。」害我当场傻掉。
「你确定你要去那种地方?要知道像你这种类型的可是很......」
我话还没说完,就被他不耐烦地打断。「攸学长,更正。不是我想去,而是我、要、去。」他的话说得铿锵有力,也字字有声的把我对他的甜美印象给打碎。
可作为一个学校及同志界的前辈,我也应当要寸步不离地陪同小学弟去Gay Bar,以防他这个初步入同志圈的小羊被吃掉抹净。当然,前提是我这位学弟真的是只天真无邪的小绵羊。
带着学弟坐了一趟公交车,来到了城中著名的红灯区。华灯初上,对于这不夜城来说,现在才不过是日出。人流不算多,其中占大多数的是刚下班的西装人士。偶尔也有些像我们这样来探秘的少年少女。
当然,探险的少年是指学弟,而我则是老马识途的带他左转右拐地来到一间在暗巷深处的Gay Bar。也不是所有Gay Bar也是如此隐秘,之所以选这间是因为我是这里的VIP,深知这儿的客人都有一定水平,不会有那些没文化的市井之徒捣乱,也不会有那些乱七八糟的迷奸毒品杂交警察查牌。总之,是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
学弟似乎对于这个座落于隐蔽处的地方存疑,像老鼠般小心翼翼地左右察看。我也不点破,只是自信地笑着推开那道融进夜色的漆黑大门。
「嗨,Johnny。」我甫进门就跟一个在摆放餐牌的侍应打个亮丽的招呼。
Johnny见了我,自是客套地推满笑。「冯少,带朋友来玩?想坐吧台还是包厢?」
身后的学弟正陶醉于酒吧黑金色系的装潢,颜色配搭令简约的格局看起来迷幻神秘之余更贵气逼人,亮黑的地板还闪着零落的金光。角落的爵士乐队在演奏着华丽轻柔的旋律。这种酒吧其实比较适合上了年纪的事业男士,而非我们这些年轻一辈,但我却莫名其妙的喜欢上这里。也许是我那早熟的心境跟此处的气氛比较契合。
学弟看得眼花撩乱之余,也忙不迭地回Johnny说:「就吧台吧。」
这小子真骚,我淡淡的下了这个结论。一整个幼齿坐在吧台上,不是等人钓还有甚么别的意思──除非你是看上了酒保,这另当别论。
我们坐下之后,我给自己点了杯威士忌,然后对学弟的不忿眼神视而不见地替他点了杯梳打水。
「不然,你是想喝可乐,还是牛奶?」我不怕死的调侃换来了学弟的一阵乱踢及瞪视。
酒保端上我的威士忌,但并没有我所点的梳打水,想是他看穿了我是在开学弟的玩笑吧。「这位小弟,我们有提供无酒精的Mocktail,要看一下吗?」酒保微笑着,为学弟翻开餐牌上无酒精饮料的那一页。
学弟阅览着餐牌上的项目,兴致勃勃地问这问那。而酒保也十分有耐性地陪着他疯。
两人言谈愈来愈隔洽,四周都冒起粉红色泡沫了。
我默言喝着威士忌,暗中思量这位酒保是训练有素还是对我这位学弟起兴趣。
无论是哪一种都好,我都不会让未成年的学弟给任何人拐了去。天可明鉴,这不叫独占欲,而是纯粹的母鸡心态。出了事的话我可是千万个担当不起。
现时的情况应该是暂时性的没危险。我也稍微松懈地坐过去一个座位,以远离这种少女漫画才会出现的诡异磁场。
有鉴于我实在是无聊得很,于是就开始打量着酒吧的客人们。这酒吧是很正当,但毕竟是Gay Bar,仔细观察下不难发现台面下那些不规矩的手。在扫视之际,忽然看到角落一抹白色。不知是出于想隐藏自我还是顺应潮流,酒吧内的人都倾向于深色系的衣服。对那位招摇地穿白衣服的主,我很好奇。
想必此人不是只有白衣服就是极度自恋吧。只有想引人注目的人,才会在一片闇黑的酒吧里穿白衣。再说,又不是少女漫画,难不成是想当白衣天使?
我调正目光,努力地分办出暗角的白衣人的五官。
嗯,好像,有点眼熟......?
额前过长的刘海轻柔地伏在那人的脸上,盖住了一边的眼睛,添上了万种风情。没有眼镜的阻挡,半掩着的眼眸带着迷人的醉意。苍白的手指搁在黑色的石桌面上,轻敲着玻璃杯脚。虽然面前的人和印象中的模样大相径庭,不过潜意识告诉我,那人是他。
此时白衣人正转头挨向身旁的人低语,动作间那细微的闪烁白光印证了我的猜测。
真的是他。
居然──是他。
我把那如同老狐狸般的奸笑掩藏在厚重的玻璃杯之后,暗忖着:有好戏要上场了。
【第二章】
酒保跟学弟哈啦得兴高采烈,压根儿没注意到我的离去。
我拿着我的威士忌,缓步到角落的白衣人那一桌前站定,然后扬起一个笑容。「杨医师,真巧啊。请问我可以跟你一起坐吗?」这位白衣人正是今天为我进行心理咨询的医师。我努力地回想着今天下午他胸口前的牌子上刻着的名字,却只能勉强地忆起他姓杨。至如他的全名或者英文名字,很抱歉地,我都没印象了。
正跟身边的男人交头接耳的医师抬起头,怔了一下,随即脸上醉人的妩媚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他摆了一下午的扑克脸。「冯景攸......是吧?我没空跟小朋友玩,滚回去你的座位吧。」他一丝毫被戳破的慌乱都没有,这让我有点失望。
他身边的人似乎对他的恶劣态度感到些微诧异,好奇地问:「Young,这人你认识?」他的下一句话可谓石破天惊。「我才出国一个月你就跟这位幼齿搭上了?真不乖啊......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呢。」这番话暧昧至极,这人明显就是医师的伴。至于是情人或是性伴侣就不得而知了。
医师的脸色一白,对我的言词愈发凌厉起来。「冯景攸,没事就滚。现在是我的私人时间,恕不接见病人。」哇咧,医师虽贯彻着他冷静自恃的风格,然而话句里却大有狗急跳墙之势。
既然他那么逼切的想我走,我就偏要伫立在他面前。「医师,你今天下午跟我说的话我言犹在耳,想不到才八个小时你就让你的说辞毫无说服力。说甚么同性恋是先天后天形式的,那跟一个男人坐在Gay Bar里的医师你又是哪一种?」好吧,我承认我很幼稚,但口舌上的胜利实是大快人心。被医师啰嗦了一个下午所致的阴霾也一扫而空。
医师扬了扬眉,没答腔。他身边的男人倒是替他开口了:「这位小弟,你叫冯景攸是吧?搞清楚,现在是Young的私人时间,你并没权侵占或插手他的私人生活。至于他上班时跟你所说的一字一句都只不过是工作内容,与他的人事作风一概无关。」
「医师你其身不正,真奇怪你说起教来为甚么可以如此理直气壮?我们明明就是同类。你却摆出一副圈外人的样子。」
旁边的男人冷笑着,说:「同类?别诋毁Young了。跟我们比你差多了。」
他言辞里的嘲讽让我十分不爽。「是啊,比起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我确实是差多了。最少我有那个勇气去承认我是同性恋,而你们没有!你们比那些恐同症的家伙更差劲!因为你们会把矛头瞄向自己的同类。」
医师静默了半晌,抬头的瞬间也没看着我,而是把视线放到远处。忽然他诡谲地笑起来,说:「吧台那边的小朋友是不是你的朋友?他好像快要被新来的酒保给拐到楼上的员工休息室了呢......」
我在急忙地放下手中的威士忌转身走开之际,听到了医师身边的男人低笑说:「听说那员工休息室设备齐全,宽敞舒适,要试试看吗?Young。」
真是一对披着人皮的狗男男!
当我回到吧台时,正好拦住了带着学弟往外走的酒保。面对我的来势汹汹,学弟比那酒保更为紧张,慌忙地解说道:「攸学长别误会!他只是想带我到洗手间去。」洗手间?学弟并没戴眼镜,视力有偏差也不会离谱到连黑墙上发着惨白光茫的TOILET的六个大字也看不到。就算看不到,用指示的就可以了,用得着带吗?
「既然这样,我带你去就可以了,人家还要忙着调酒呢。」我漫不经心地指向吧台另一面,一个在呼叫侍应生点饮料的客人。
那名酒保咬牙切齿地回到吧台工作。在我眼中,他像被打败的丧家犬一样。我恶毒地把在医师那儿受的气发泄在其它人身上。真不好意思,我可没说过我是个脾气温驯的人。
在洗手间的那会,我刻意忽略那些沙哑低沉的呻吟声,而学弟早就听得面红耳赤。亏我还称赞这酒吧上道,谁知暗地里跟其它Gay Bar还是一个样!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我俯身用冷水及有着刺鼻香气的洗手液洗着手时,瞄到其中一个厕格有两双皮难在交迭,其中一双是白色的。
这个世界就他妈的只充满着衣冠禽兽吗?f
学弟面对我突如其来的怒火感到很迷茫。当我把他送到他家楼下,在分别之时,他扯着我的衣袖,眨着他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问:「攸学长,你生我的气了?」
「......」
看我没回答他,他又扯了扯。「我以后不跟陌生人聊天了,你别气嘛......」
我嘴角抽搐着。我看起来像是个争风呷醋的妒夫吗?为挽回我的形象,我没好气地揉着他的发。「没事。不关你的事。」是也是关那个其身不正虚伪医师的事。刚刚被他成功的分散了我的注意力,让我忘了再对他穷追猛打。
其实我是没理由去管他的私人事务以及性取向的。会这么做大概是我对他的假仁假义太看不过眼。我起码会忠于自己选择的道路,而他同样作为一个同志却这样斥责我的性取向,还满口仁义道德。想起洗手间厕格里面那双白鞋我就一阵作呕。
回过神的我,碰上学弟担忧的眼神。我推说着我累了,就先行告退。临走前学弟还不死心地说:「攸学长下次还要带我去玩喔!」他在回去前还细声地补上一句。「Boris他很健谈呢。」
Boris想必就是那个色迷迷的酒保的名字。学弟,人心不古啊。你还是太纯情了。那个医师就是说一套做一套的完美典范。
倏地,我想起那张被我随手扔在袋子里的卡片。东翻西找,找到那张皱得像一团垃圾的卡片。我慢慢地把它打开。上面有两个名字,原来诊所是两个人一起开的。
应该是姓杨的那个......医师的名字是杨峻凌。冷峻的峻,凌厉的凌。呿,我还以为他姓伪,叫君子。
伪君子!
【第三章】
刚好一个星期过去。尽管本人是很混,但学生不是那么空闲的职业,我还是忙得喘不过起来地度过了六天。期间当然是没空再回去那间酒吧去找那位医师了,反正并不急于一时,星期六该复诊的时候自然会跟他见上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