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花阴 (上) ——治水
治水  发于:2009年01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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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第一是真的,但是我压根连琴都不会弹。』他耸耸肩:『我只负责把我的孩子交到对方手上而已。』
『那么,可以请您将您的孩子交到我手上吗?』逝芳微微一笑:「我会让天下第一变成天下无双。」
『你很有把握。』这种自信让听月觉得非常熟悉,曾经也有人上门委托他时,发出这种难屈不折的自信,但是这个弱不禁风的少年竟然也可以有那种自信的语气,真令人惊讶。
『当然。』逝芳的语气可以得罪一票人:『寒香馆里的乐师是第一,他们用的乐器就不能是二流!』
听月看人,从来不看对方美丑老幼,他只看眼睛。
只一眼,他就知道这少年没有骗他。
逝芳有一双渴望飞翔的眼睛,却不自觉地将自己压抑住,外人只觉得这青年有一种梦般的眼神,却不知道那纤细身体里是一颗如老鹰般渴望展翅的狂傲雄心。
他是天下第一乐匠-却不怎么会使用乐器,因为他的专长在于制造乐器,让乐器发出最悦耳、最正确的乐音是他的工作,也是他的兴趣所在,要让乐器发出最美的声音,首先就是找对材质,唯有最适合一项乐器的材质,才能让原本是枯枝朽木的东西发出天地至美的音声。
他找不出任何乐器来形容逝芳,这样很好,这青年是独一无二的;这样也不好,这青年将是孤独的,和谁都无法发出和谐的声音,就像是最难的歌曲罕有人唱,这月下美人始终是在这梦里潇洒挥扇,孤独一身。
即使是醉生梦死,总要有人陪着一起坠落,逝芳却是不为了谁,只为想欺骗自己,所以让自己沉睡在红尘烟花中,大概没有人能再让这少年清醒过来吧?
「真是个傻男人呢。」逝芳的话传进他心理,逝芳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然后笑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听月是善于倾听乐声的,号称连月儿都会被他听见心事的男人自然也善于用他的耳朵去倾听人的声音,要他说的话,逝芳刚刚的声音里充满了一种迷惘、难以理解的情感。
对,就是情感,逝芳流露了情感,而他对这情感产生了兴趣。
已经十多天了,这家伙还真有耐性。
轻挥扇子,哼,东方璾想见他他就得见吗?害他花大那么大功夫和东方泰周旋,又差点折断他的手,居然还敢厚脸皮每天上门求见,逝芳只让叶怜去陪他,打算不管如何先从东方璾身上榨出一笔钱来!
但是被人家这样每天不厌其烦地求见,然后极有耐性地坐在他院落外等人,然后子时离去,反倒是逝芳不耐烦起来,因为东方璾堵在他门前,他不见东方璾,可也出不了门。
东方璾看似被女人缠得喘不过气,但是每天至少被灌了十来壶酒,居然回去时连一步都没颠簸一下,还彬彬有礼地表示「下次再来」。
真想不到……真想不到…真想不到天底下有这种……这种厚脸皮到极点的人!逝芳忿忿地一合绢扇,东方璾临走前那张笑脸真是故意至极,虚伪地仿佛在嘲笑自己没胆子出去见他!
笑话,他干嘛因为有人找他就见对方?
「你还是不见他?」东方璾为了见逝芳,已经等了十天,每天不厌其烦地被一堆女人轮番上阵纠缠到底,居然还是气定神闲眉头都不皱,还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不。」
「东方璾是很缠人的哦。」听月早就领教过了,东方璾有着和那俊秀外表难以想象的耐性和磨性,他自己就有过类似经验,不这样他也无法一直坚忍着不对叔父和灭日出手,而是等待最好出手的一刻。
「那又怎么样?他这样烦人我怎么做事?」逝芳扇子开了又合、合了又开,他心不在焉地回话,一边想着也许冒着寒香馆招牌被砸的危险让东方璾在床上躺两三天也不错,他看到东方璾被一群女人围着心里就有气。
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这么恼怒东方璾的纠缠不清,不是因为外面闲言闲语,不是因为东方泰的施压,是他每当看见东方璾时,心里就升起难以形容,宛如火焰在烧一样的情感,他为此烦躁不已!
为什么会这样?他不懂!
***
「大庄主,您不喝吗?」
东方璾绽开一丝迷人的微笑,不着痕迹地为对方披上从粉肩滑落的衣衫:「我是怕姑娘喝多了,明天不舒服,所以不敢赔了。」
叶怜坐在一边,轻轻地笑了:「大庄主好体贴人呢!我们最喜欢这样的客人,来,再喝一杯!」真能喝,已经连续十天喝得众姊妹清早头痛不已,只见这人每晚来时还是风度翩翩谈笑自若,听说这十天来山庄对外营运一点都没影响,这男人真可怕,但是也很了不起。
东方璾没有推辞,在举杯饮下的时候,他知道自己正在被一双眼睛凝视。
被那双梦之瞳。
已经十天了,这几天他硬是被挡在逝芳门外,全寒香馆的女人似乎是串通好不让他见到逝芳,十天来轮番上阵,存心教他连骨头都醉酥在莺燕昵语、软玉温香中。
东方璾不急,他有的是时间与耐性,他会磨到逝芳愿意和他出来见面。何况一向「冷酷无情」的东方璾变成「花天酒地」的东方璾似乎也挺有趣的,人们知道他现在和寒香馆关系密切,自然会想办法邀他来,他就可以大摇大摆地上门来,端的是赶不离踹不走。
其实连他自己都怀疑,为什么要流连在此地,为什么还不离去?寒香馆的月儿虽然美丽,比不上无月山庄的明月冷傲;寒香馆的繁华热闹,抵不过酒后梦醒后,无月山庄的长夜。
眼前这一切都是虚假的,不是人自己靠自己编织出来的梦,是一个买梦的地方,有钱就可以买一个虚假的美梦,梦里温柔缱绻,梦后虚燃红烛,不过是一场空。
但是他还是每天来,来的时候,他总可以感觉逝芳那双会骗人的飘渺目光是直直地投射在他身上。
也许他就是想知道,逝芳在这场梦里,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不远处,立在窗边的逝芳微微动了。
那怕是再细微的动作,东方璾都看得见。
逝芳阖起眼睛,用闭眼的动作暂时关闭自己的心事,他只是静静地任夜风拂过白色的脸庞,然后他伸手习惯性地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指尖在自己额头顺着某条纹路抚摸了一下,好象那里有什么一样。
东方璾不自觉地眯起眼睛,那个在月光下的动作很美、美得不太真实,却熟悉地到骨子里。也许他就是为了这样的熟悉感才来寒香馆,不管那种感觉有多么不可思议,有多荒诞!
如果刚刚不是错觉,不是刻意做出来的,那扬方和逝芳,真是像得惊人!
扬方在想事情的时候,最喜欢这样用指尖轻触自己的额头,因为那里有一条幼年留下的伤痕,扬方会不自觉地用手摸伤痕想事情。
***
他忽然好奇起来,很想知道东方璾现在在想什么,东方璾现在眼睛是黑色的,他只能想向东方璾现在情绪其实非常地平稳,并不像外表那么纵情。
他一向不太关心别人死活,但是他忽然强烈地好奇东方璾现在在想什么?
想怎么对付他吗?那就有趣了,逝芳习惯性地用指尖摸着自己额头,脑里开始画出两方…….三方对峙的样子。
东方泰一边鼓动逝芳接近东方璾,一边却又不信任他;可是他和灭日之间也没有完全的信赖关系可言,灭日小心翼翼地保留最后势力,东方璾则是等主使者露出尾巴的时候。
但是在现在东方已经是东方璾所有的情况,会是什么力量支撑灭日苟延残喘?逝芳直觉觉得灭日可以存活到现在,是因为有一股力量一直干扰着东方璾。
南方?西方?北方?还是另有势力?
扬方到底是怎么死的呢?虽然说是摔下山崖跌死的,但是在跌下山崖之前,定还发生了什么事……什么事呢?
他想不起来。
『扬方,你要帮东方璾娶叶玥,你会后悔的!』
『你不松手,才真的会后悔。』
「想听听看东方璾和扬方的故事吗?」听月忽然在他背后问道。
逝芳回头,波澜不兴的脸孔上微微流露出诧异的表情,随即掩饰般笑开:「呵呵……我知道的可不比你少哦!」不要说是从他人旁敲侧击听到的,他自己就是最了解「扬方」的人呀!
听月只是翘起二郎腿,摇摇杯中的美酒:「你知道扬方是个怎么样的人吗?」
扬方是个没有「自己」的人,他的一切都是为了东方璾,东方璾就是他的全部,他的生命,他的一切。
即使东方璾的生命、全部、一切都不属于扬方。
可是这不代表东方璾从没有为扬方做任何事,只是不多而已。
「那小子天生会给人找麻烦,大概是八年前的事吧?他背着扬方找上我。」
他当时是这么说的:『帮我制造一个东西,它要是最锋利、最无情的、最美的杀人利器,但是它看起来只是一把扇子。』
『小子,你来找我麻烦的吗?』他是乐师,不会做杀人的东西。
东方璾只是盯着他的手,然后说:『你有一双很漂亮的手,除了一个人之外我第一次看到这么漂亮修长的手指。』
『这双手,不接受用来杀人的买卖。』
『用来保护人呢?』为了不再让逝芳那双漂亮的手为他流血,他需要一个保护扬方的利器。他不能再让扬方用他的身体来保护他,男人要懂得保护自己的家人和兄弟,不能靠别人来保护,可是扬方这点上是不会听他的。所以为了让自尊心强的扬方接受他的「保护」,非要一件能让扬方能够接受,而且爱不释手的东西不可。
『开玩笑,这种东西我不会,你去找打铁的吧。』
『非你不可。』天底下同时懂美与强,冷酷与温柔的人不多,东方璾当时只找得到听月。
听月被他缠了整整两个月,最后他问:『那个人是个怎么样的人?』
东方璾是这样回答的:『他是一个爱笑的无心人。』
两个月后,他交给东方璾一把扇子。


第三章之三
这间寒香馆里的人,彼此都有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情,都有自己的秘密,所以谁也不会刻意去问谁的过去;知道的越多有时候并不是幸福,每个人都可以保有自己的秘密。
不过隐瞒不代表对方一定会不知道。
『你怎么可以认为,关上了门,风就不会从缝里吹进来呢?』
叶怜被带到逝芳眼前时,逝芳只是看着她,没有多说什么,他点点头:『既然对方这么说了,你就留下吧!』
然后她就留下来了。
***
东方璾今天没来?这可稀奇。
逝芳隐身在台子后,张望了几眼确定「那个人」没来之后,不由得扬眉。
「没来啊……」说起来,东方璾近半个月来对他的纠缠不清,简直可以用「粘在热锅底的糯米糕」来形容,连想要讨好馆内歌妓的客人都没像他这样粘着人不放的,可今天他居然没来…………
东方璾临时有事?还是病了………不,逝芳乍然觉得可笑,他担心什么劲?东方璾怎么样关他什么事情?他为什么要想这么多?
叶怜看到他有点失望的神色,忍不住在一旁掩嘴轻笑。
「笑什么?」逝芳果然转过头来,带点狼狈地瞪她一眼,一双漂亮眼睛顿时带着几分妖媚嗔意,略微抹了点胭脂的嘴唇因此抿起,那种似笑带怒的表情立刻让叶怜嘴边的笑意适得其反,变得更深了。
「公子,今天东方庄主好象没来呀?」叶怜故意张望两眼,这才「发现」东方璾鹤立鸡群的身影没有出现在大厅里,记得七天前东方璾傍晚不到便坐在大厅内等待公子出现时,公子那个脸啊……瞧他站在纱幕后瞪着东方璾,好象一副恨不得将东方璾吃下肚的样子……
今天东方庄主没出现,却一副……嘻嘻嘻……
逝芳横了她一眼,这妮子想说什么?「你这丫头少说些有的没的,对了,听月公子呢?」
「他?」叶怜楞了一下,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呀……好象说是要去处理一些事情……而且我觉得他似乎有什么心事。」从两天前听月公子好象就有什么心事放在心头上。
心事?逝芳皱了下眉,那种看不出心事的男人会让叶怜这孩子看出心事?
听月这个男人,从外表来看不过是个花花公子型的人,除了做乐器以外,对什么都是无可无不可,爱酒爱女人更爱闲话,是那种对什么正经事都不放在心上的男人,那种善于隐藏自己,却很喜欢挖掘他人心事的男人会有什么心事让人看出来?
「不过听月公子说,他……咳…东方庄主他呀……」
逝芳开始觉得头痛,原来他已经沦落为人家嗑瓜子时的话题了?早知道就不应该任听月和馆中女子混在一起,因为听月是一个很危险的人。
说实在的,逝芳并不想同时将东方璾和听月当做敌人,这么说未免有些草木皆兵,但是听月留在他的寒香馆看似人畜无害,逝芳却总觉得有一种被监视的感觉。
「公子,时间到了。」
逝芳点点头,两边仆役从幕后将贵妃椅搬上来,逝芳坐下之后表演开始了。
大厅的灯火逐渐减少,台子两边亮起了从二楼一路挂下的宫灯,一排衣着清凉的歌女点亮宫灯之后,帘幕缓缓地打开,逝芳坐在贵妃椅上,纤手拨了几下琵琶。
那双眼睛,只是从台上望台下瞟了一眼,整个场面静了下来。
有些人天生会带给人一种梦般的感觉,随着摇曳的宫灯与客人桌上微弱的烛光,逝芳身上月牙白的衣衫、如暗夜中发亮的珍珠的双眼,空气中飘着淡淡花香……
低低的,一声清亮柔雅的歌声响起:
花非花 雾非雾 夜半来 天明去
来如春梦几多时 去似朝雾无觅处………
随着幽幽的歌声响起,歌女开始舞动肢体,白晰的肌肤、凉薄的衣衫还有盈盈的笑意,歌女扭动着柔软的腰肢在桌子间婆娑起舞,但是没有一个人伸手去摸这些歌女。
这是寒香馆的规矩,这是一场梦,寒香馆上下所有的人都会投入到这个梦里,让客人满足而归,在今夜不管你用多少钱来买梦都无所谓,你可以对梦境里的一切无限留恋,你可以对梦里的人充满幻想,但是不可以伸手去亵渎这个梦。
逝芳换了个调子,调子一转更显柔雅,他的声音原本就清亮,即使已经过了少年声音变化的阶段,那歌声依旧听来宛如夜深人静时,雨珠儿打在荷叶上的声音般柔和,又像是西域来的夜光杯相互轻击的冷脆,很少人不沉醉在这歌声里:
「梦后楼台高锁 酒醒帘幕低垂
去年春恨却来时 落花人独立
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
两重心字罗衣 琵琶弦上说相思
当时明月在 曾照彩云归 」
逝芳一边唱,一边举目张望。
似乎有人在看着他,从不同的方向,不同的目光,带给他不同的感觉。
是谁正在看他?
这时候,一道黑影偷偷地溜进了后院。
有人将目标锁定了全场最明显的目标。
***
「母亲,真想不到这样的人。」扬烈拿扇子遮脸,一边低低对身旁的母亲嘀咕。「您瞧他的样子,他唱歌的声音……」难怪今晚大庄主被父亲和无谢他们缠住时,一脸很不甘愿的样子,连他都被这样人、这样的歌声迷惑了……
并不是一个人死了,等时间过去一切都会被遗忘,相反的,他最好最坏最迷人最叫人伤心的地方,都会被活着的人记得,然后被刻意地寻找和挽回,真要扬烈说的话,他会说这个逝芳身上有一切大庄主想寻回的东西………
除了温柔,那种独一无二,大哥格外偏心、只对大庄主一个人好、连他都嫉妒得要命的温柔。
这个漂亮少年眼里只有冷酷。
幸好没有。
扬夫人怔怔地看着那个台上的少年,她看得又和扬烈看的不一样,扬烈看逝芳是一条冷酷的狐狸;她却觉得这少年带着一种茫然,月白衣衫和宁静双眼里漾出天地虽大却无处可去的孤独和寂寞。
柔弱、无助…….就像方儿小时候历劫归来后,空洞眼里什么都不存在的虚无感。怎么会这样?她本来以为会看到一个野心勃勃、机敏聪慧,让人引发挑战性和好战性的男子,可是逝芳却是一个让她想……想怜惜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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