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
在空旷的庭院中间,面向被雨淋得七零八落的灵堂的方向,有一个小小的黑影,弓着身子垂着头,他抱着相框的姿势好像那是他倾尽身心在保护着的东西一样。
"续!"
司穿过大雨,跑到庭院中间,抓住他的两只手臂使劲往回拖。对方却牢牢地定在原地,挣扎着想摆脱他的掌控。如果论力量续绝对不是司的对手,所以司干脆夹住他的腋下把他提了起来往回走。令他没有想到的是续居然不顾他的好意,提起一脚狠狠地踢在他胫骨上。
剧烈的疼痛刺激了司的怒气,他挥动长手臂毫不留情地把续扔了出去,那小小的身体正面落在地上时激起了一地水花。相框落在了不远处,玻璃碎了一地,画面里年轻貌美的女人的笑脸立即被满地的雨水淹没。
续匍匐在地上,成了一团蠕动着的小小的黑色,这个时候才让人想起,他也不过才十三岁而已。他缓缓地伸长了手够住相片,把它又拖回自己面前抱在怀中。
"喂......"司的脾气又要爆发,却看到续缓缓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眼睛里愤怒而凄冷的光,好像在宣告着任何打搅他的祭奠的人,都是他的仇敌一样。但是愤怒随后隐去,换上了被悲伤压垮了的哭泣的表情。他闭上了颤抖的睫毛,上牙紧咬着的下唇颤抖着,好像一不小心就无法抑制住出口的悲鸣。
"随便你了。"司转头向主屋走去,雨水瓢泼一般落在他身上。他在主屋的台阶前停了一下,却没有回头。续的表情烙印在他的脑海里,令他震惊。
黑色宝石(四)
雨势稍微小了一点之后,吊唁的人基本上都回去了,司、启和续被召集到偏房,一群人已经端坐在那里了,其中包括奶奶、皓叔和雅子阿姨。
坐在房间一面中间,穿着黑色西服的律师名叫驹泽和夫,年纪约有五十岁,和藤堂家有着非常长久的服务关系。司记得,之前藤堂总治老头子死的时候也是他来宣布了遗嘱,虽然那个时候他还很小。
司盯着坐在奶奶身边的续,他的头发还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脸色和身上穿的浴袍一样惨白,从浴袍的半袖中露出两支细长的手臂,搭在膝盖上捏成了两个拳头。从他进来开始他就一直低着头,盯着面前的榻榻米。
驹泽律师环顾了一下四周,就打开文件,开始以平缓的语调逐条解释起法律上的事项。由于藤堂夫妇死于意外事故,所以继承就仅在他们的近亲属之间发生,奶奶、司、启和续各自得到了藤堂夫妇名下百分之二十五的财产,包括各类动产、不动产、价值三亿的保险金以及藤堂正文名下的藤堂企业百分之六十的股份。如此一来,除了奶奶之外,藤堂三兄弟就成了藤堂氏企业最大的股东,但是因为他们还没有成年,所以所有的股权都会委托皓叔代理,而皓叔事实上也正是藤堂企业现在实际的运作者。
"您放心,在司接手之前,我会好好管理好企业的。"皓叔在听到律师的话之后向奶奶点了点头。
驹泽律师带着职业笑容合上了手中的文件:"那么这样一来,遗产就分配完毕了,没有别的问题吧?"
"请等一下。"皓叔突然开了口,"虽然......虽然这个想法还很不成形,我也没有跟别的人说过,但是......既然驹泽律师也在这里,我想......趁这个机会说出来比较好。"
司从来没见过皓叔如此异常的样子,他语声结巴,手指绞在一起,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样。他舔了舔嘴唇:"我想......当然,我问过雅子,她也觉得很好,我们想......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能收养续作为养子。"
"你......你在说什么!"
比司更先反应过来的是启,他立即从地上跳了起来,"我绝对不同意!"
"我也不同意!"司也挺起了身子。
开玩笑!他们从来没想过把弟弟送给外人!即使父母不在了也是一样。而且他们刚刚费尽心机使续成为了"他们的东西",才不会就此轻易地放手。
"我理解这个时候提出这样的问题是不是在感情上不太合适,"皓叔紧张地抬起了手在空中挥舞着,"但是我们想,正文和时子刚刚去世,也许这个时候续更需要一个家庭,所以也没想太多就提了出来......"
"你胡说什么,你根本想了很久了吧。"司冷冷地打断他说道。
皓叔愣了愣,但是随后又挤出一点笑容:"其实如果司和启愿意的话,我们也可以一起收养。"
"谁需要你收养!""我才不要!"两个人几乎同时回答道。皓叔立即惨白了脸。
"总而言之,拜托了!我想那样对小续也是最好的。"他转身朝着奶奶,深深鞠了一躬。
"绝对不可以!"司和启也跳了起来吼道。
"司和启先坐下,这样对长辈说话,一点礼貌也没有。"奶奶用拐杖敲了两下地。她是个身材瘦小的老人,却很有威严。
"其实这样也是个办法,司和启还好,续毕竟小了点,如果能有人照顾的话更好。驹泽律师你觉得呢?"
一直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的律师推了推眼镜,说道:"就法律上来说,只要送养人同意,也就是作为续的监护人的您同意就可以了。另外......续已经十三岁了吧,那么也要他自己同意才行。"
续的同意?一句话使得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往续身上转去。他们几乎都忘了当事人到现在为止还一句话都没说过。
续会怎么说?司和启几乎是瞪圆了眼睛看着他。如果是在以前,他们有足够的立场要求弟弟不许背叛,但是在作出了令续讨厌的事情之后,那种立场荡然全无,他们的形势很不利。
续依然低着头,没有看任何人,但是他却咬紧了下唇,握紧的指节呈现出泛青的颜色。
"小续......"皓叔带着颤抖的声音哀求着。
"续,愿不愿意给皓叔做养子?"奶奶摸了摸他的头。
说你不愿意,说呀。司瞪着他的眼睛几乎要冒出火来。
但是续最后却微弱地点了点头。
好像一场球赛在精疲力竭的点球大战之后得出了结果一样,在续点头的一瞬间,皓叔脸上露出了笑容,雅子阿姨则是捂着嘴流下了眼泪,随后转动轮椅穿过房间,抱住了续。
司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感觉浑身像是被冰冻住了一样。他一脚踢掉了面前的垫子,大声吼道:"这算什么!你们联合好了来算计我们吗!"他看到雅子阿姨怀中的续,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眼里只有不安和闪避。
司拿起衣服走了出去,启也跟了上来。在玄关的时候,抗木看到他们站了起来,要去开车,司制止了他:"坐在那儿,别动,我现在不想看到藤堂家的人。"抗木于是又坐回原位,不明所以的看着怒气冲冲而显得威力十足的两兄弟走了出去。
黑色宝石(五)
这是一个九月的早上,距离开学已经有一个星期了。
藤堂司和藤堂启出现在藤堂家庭院里的甬道上,穿着白底,灰蓝领的衬衫,黄蓝夹黑条纹的领带,他们是私立明皇高中三年级和二年级的学生。
甬道尽头已经停着车,抗木拉开了车门。藤堂司却在车门前停了下来。
他回头看着绿叶飘荡的庭院,新来的园丁在仔细地修剪着蔷薇的枝叶。
"把那些都砍掉。"他突然命令道。
园丁惊讶地抬起了头,连抗木都惊得张开了嘴。
"砍掉这些蔷薇?"
"对。"司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回答道。
"可是这是夫人很喜欢的......"抗木辩解道。
司只是看了他一眼,就让他闭了嘴。他阴冷的眼神似乎已经在宣告:从现在开始,我说的话就是绝对,你们只需要服从就是了。
"今天晚上我回来时,一株蔷薇也不要让我看到。"这么说着,他坐进了车子。
明皇高中包括了初等部和高等部,所以续实际上也在明皇的初等部就读,只是高等部和初等部在校区中位于不同的位置,所以并不容易碰到。
司脸色阴沉地坐在车里。那天葬礼之后续就直接去了皓叔家,之后连一次都没回来过,连东西都是皓叔派人来取的。二楼的房间被搬得一干二净。这个弟弟,就好像彻底从他们生活中消失了一般。
车子驶入校园前的林荫道的时候,从对面车道驶过来一辆车,摇下车窗来和他们打招呼。司和启看清了,那是皓叔的车子,于是毫不理睬地转过头去。毫无疑问,他是来送续上学的。
皓叔和抗木聊了几句之后,两辆车就分开了。
启和司的车子在明皇的门口停了下来。在穿过校园前的喷水池之后司和启就分开了。司登上了长而宽阔的石阶,他要先去教导处帮级导整理升学学生的资料,为此他可以不用上上午的一二两节课。这是他才能拥有的特权。
他一手插在口袋里,一手拿着书包,迈动修长的腿,三步并作两步地走着。不时有人向他打着招呼,他也就礼貌地点头当作回应。大部分人他都只讲过几句话,或者只是有一面之缘而已,有些甚至根本不认识,但是他并不吝于做出一个温柔亲切的样子。
在明皇这样的私立学校里,藤堂家绝对不是最有钱或者最有权势的。藤堂企业的前身不过是一个小有名气的制药作坊,直到藤堂总治一代才走出传统的制造工序,走向商业化的运作模式,这中间的时间不过五十多年而已,比藤堂家有钱或有实力的还有很多。但是藤堂司却是这个学校里最引人注目的人之一,因为他是唯一一个可以让所有的人都交口称赞的人物。弟弟藤堂启无疑也相当受欢迎,启的朋友从校足球队的明星到校外的摇滚歌手不一而足,周围总是簇拥着最为抢眼的人群,但是锋芒必现的藤堂启并不好接近,如果随便打招呼只会招致他的白眼而已。在这一点上藤堂司就不同,看上去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同时又具有相当的魄力和领导力,在同学和老师之中都受到相当的信赖和推崇,以至于从初等部到高等部各个年级都有一群他的fans,校报则是毫不避讳地称他为"明皇有史以来最有王者气质的人。"他得到的支持从上学期末的学生会主席选举中就可见一斑。本来几乎以为毫无疑问会当选下届学生会主席的藤堂司突然在选举前一天宣布退出选举,于是关于选举有猫腻,藤堂司一怒之下退出选举的消息在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明皇。不但学生会室遭到了原因不明的攻击,而且当天的选举现场,参选的候选人们尴尬地发现现场一个投票者都没来。因为投票者要不是藤堂司的支持者,要不就迫于压力,连投票都不敢来。如此巨大的风波弄得上届学生会主席几乎在一夜之间白了一半的头发。最后的结果是藤堂司本人亲自通过扩音系统向全校发表讲话,说明他不参加选举是出于纯粹的个人原因,很抱歉不能再为同学服务,并且希望同学们支持下届学生会的工作之类的话,第二次选举才得以正常进行。上届的学生会长在之后拉着他的手激动地说 "谢谢,多亏你帮忙"的时候,藤堂司也只是笑了一下:"哪里,都是我引起的麻烦。"但是没有人会知道他心里真实的想法是:"真是麻烦死了,这点小事也搞不定。"
总而言之,他可以很轻松地用表象来维持自己的形象。在他的理论里,要得到什么东西都要有持久的耐力,如果可以仅花一点力气使对方成为朋友,为什么要让他成为敌人呢?当然对于绝对不可能成为朋友的人,那么他也绝对不会仁慈地手下留情,这是他的准则。
藤堂司走上阶梯之后就开始快步走在宽阔的广场平台上,在这里他看到了新任的学生会长冈田向他走来。
"藤堂--我有事找你。"冈田老远就朝他喊着。
他微微皱了皱眉头之后就恢复成了亲切的神色,在这个距离冈田应该看不出他那一瞬的不耐。
"我也就直说了吧,这件事你一定要帮我。"冈田走近了挥着手中的企划书,"下个月就是文化祭了,我问了好多人,说上一次的文化祭是由你担任总策划的,引入了很多新的想法,反映很不错,所以这一次......"冈田合起了手放在面前,"你一定要参加执行委员会,拜托了!"
司开始想是不是平常对这个人太过亲切所以都不知道尺寸了。就是因为做过一次之后不想再接文化祭这种累人的活,他才坚决要退出学生会的。
"但是执委会按照传统都是学生会的人不是吗?"他耐着性子问道。
"今年的人手严重不足啊,像你这样有经验的人都退出了。而且初等部的负责人不久之前因为生病住院了,所以初等部那一块工作一直没有进展,那边都在叫苦连天,说没有人指导不知道怎么做啊。"
是吗,初等部阿。
藤堂司的嘴角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
"听你这么说也没办法了,我就尽力而为吧。"
"真的!"冈田高兴得几乎跳了起来,"你肯参加的话我就松了一口气了。"
"哪里,阿,我必须走了。"他扬了扬手中的书包,"小沼老师在等我呢。"
"那当然,那么,一会见。"
藤堂司不用回头也知道冈田一定是用充满了无比的感激的眼神目送着他的离去。
黑色宝石(六)
初等部二年A组的教室里,年轻的女老师又是拍手,又是拍桌子,终于制止了教室里的喧哗。
"十月十号是今年的文化祭,每个班都要拿出自己的节目来,希望大家今年也能好好努力,那么接下来大家讨论一下我们要表演什么节目。班长~"
女老师拖长声音喊了一声,不见有回音。
"班长~"她又喊了一声。
坐在续后面的市原猛踢了他的椅子一脚,才使续的目光从敞开的窗外拉了回来。
"啊?"他站了起来,看到大家都看着他,于是又走上讲台,一脸迷茫地站着。
"藤堂,组织一下文化祭的讨论。"女老师无可奈何地提醒他。
"啊,好的,那么大家有什么提案......"
"他是怎么了?"坐在市原后面的中村扯过市原的衣领问道,"从暑假回来就不太对劲。"
关于这个问题许多人都注意到了,因为以前一向挺活跃的班长藤堂续,从暑假回来之后就是心不在焉的样子,不是睡觉就是呆呆地看着窗外,第一次随堂测验居然破天荒地只考了78分,于是市原不只一次地被问道"藤堂怎么了"这种问题。
"他的父母在暑假去世了。"他小声地回答着。虽然也想过不顾当事人的心情把这样的情报透露给别人是不是不好,但是藤堂的转变实在太大,如果不说出理由的话市原害怕他会失去所有的朋友。
"这样啊......"中村的语气里多了一点怜悯。
两天的学园祭的活动最后确定为一天的鬼屋,第二天的表演则是舞台剧。几乎是没什么新意的节目,但是事实上学生的兴趣都不高的缘故,各班的讨论的结果翻来覆去不外乎这些老掉牙的把戏,接下来就看班级委员怎么组织了。
续从教室前面下来回到座位上的时候市原拉了一下他的衣服:"知道你不情愿做这些事情啦,但是班长没有积极性的话,别的同学会更加不乐意的哦。"
"真不好意思,我这几天没有睡好......"续疲惫地揉了一下额头。
"需要帮忙的话就说一声,这次我们两个要好好合作才行。"因为初等部学生会负责文化祭的人手不够的缘故,市原在不久之前刚刚被拉进执委会,所以在工作上必定会和担任班长的续有很多交往。
"谢谢。"续淡淡地笑了一下。
正说着,午休的铃声响了起来。"那么,一起去吃饭吧。"市原邀请道。
"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