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逝者已逝，并不方便多问些什么。怀义沉默着，却又庆幸着，自己不用强作熟络地去询问希云和他男友的情况，根本不想听、也不想问。
最后，还是希云先开了口："美国，其实是一个很保守的国家，特别是在homosexual这个问题上。有一次，我和他一起在逛街，突然就被小巷里冲出来的一群人套上麻袋用水管、棒球棍狠狠地揍了一顿。后来，警察也不怎么当回事，敷衍过去拉倒，吓得我半年不敢再步行外出。呵呵，当然，还是比中国好啦~老外很直接，他说对你没偏见，就是真的对你不会有什么看法。很多人都是很友好的，公开身份和关系，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希云语气悠悠的，可话里每一个字，都像钢针似的扎进了怀义的耳朵。不想听。不想听！不想听！！那是自己无法碰触到的记忆，是自己千里之外爱莫能助的无力感，是希云和那个男人的共同经历。他用手托着下巴，不作任何回应。
"...要不今天就先这样吧。等我手机办好了会和你联系的，留个联系方式给我。"
怀义这才想起名片都还没有交换过，急忙从名片夹中抽出一张双手递上。希云亦是双手接过，似有若无地抚过了怀义的手指。他的无名指与小指都微微翘着，给人感觉只显优雅、并非女气。
怀义像是触电般地收回了双手（典型的心里有鬼啊！否则碰碰又怎么样？>.<），他看见希云把名片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把玩了许久，这才收到西装上衣的口袋里，心里不禁有些纳闷。这他不都知道的吗，自己的情况。
希云抬头朝他一笑，说："我的名片还没印出来呢？就先不给你了。"言罢起身向办公桌走去，坐上了黑色的真皮老板椅，"我们这里，有什么新的安排，也会通知你，到时候，可能还要麻烦你再多跑几次啊~"随后拿起电话按了个分机号讲道："Susan，我这里结束了。你去通知一下，部门经理及以上人员，三点半在21楼大会议室开会。再叫个人到我这儿来送送林先生。嗯，对，是的，就这样，谢谢。"
挂了电话，他双手十指交叉，搁在桌子上托住下巴，双眼泛着清澈无辜的光芒对着怀义说："不好意思啊，过会儿我还有会要开，就不送你了。"怀义见他一副成年人的体格，竟然会有这种如同稚子的可爱形态，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嘴角也微微扬起。
"太客气了~CVK已经是我的第二故乡啦，还送什么呀？那...Simon，后会有期..."他也站起身准备向门口走去。
"呵呵...哈哈哈哈..."希云忽然笑了起来，一开始还是遮着嘴轻笑，发展到后来居然还不停地拍打桌子。怀义被搞得莫名其妙，只得转过身看着他，呆呆地杵在那里。
"对...对不起，实在...实在是忍不住..."希云做了两个深呼吸，这才渐渐刹住车，"旭阳不是台资的吗？！你们平时同事之间称呼不用英文名字的吗？"
怀义的脸红了红，讪讪一笑，说："的确不太习惯...我们缪总虽然是台湾人，但是已经在大陆生活十多年了，并不是个很西化的人。"
"嗯..."希云沉吟半饷，抬头对他灿烂地笑了一下，"那，还是按照你的习惯，叫我希云好了~不过私下里，我还是想叫你阿义，不准反对哦~"
怀义见状眼前一花，此情此景似乎与多年前那个午后篮球场上阳光下微笑着的少年混合在了一起。他默默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此时敲门声恰如其分地响起，it's time to say goodbye，然而两个人，却都没有开口...
良久，敲门声又再次响起，希云扬声回应道："Just wait a minute!"他轻轻叹了口气，对怀义说："我刚回来，比较忙。同学聚会，还是放在下个周末吧。你安排好通知我好了，我也满想大家的..."
"...好。那，我先走了。"怀义向他挥了挥手，转身去开门，心里淡淡地有些吃惊，先前自己提议聚会并非是十分认真的，有点应景的意思，没想到，他还真当回事了。当他转动门把手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呼唤："阿义..."
他想要回头却被阻止了。"出去走好！帮我把门带上，谢谢！"那声音听上去有些模糊。怀义的心紧了一下，随即义无反顾地开门离去。

内幕
怀义走出总经理办公室后，向前来迎送的女职员示意先要去休息室与下属杨茂汇合。到了之后，发现黄伊汶也在里面。"老黄，我听到你们过会儿要开会，那就不打扰先告辞了，有事再联系。"说完他侧过身使了一个眼色。黄伊汶会意地点了点头，也不多问什么，打了个哈哈，请他们自便就不送了。
上了电梯，楼层数在逐渐变小，狭小的空间里弥散着沉重的气氛。杨茂终于忍不住问道："头儿，情况怎么样啊..."怀义眼睛盯着按钮板一动不动，像是没有听见似的。待杨茂想要再叫他的时候，"叮"的一声，电梯停了下来，上来几个CVK的职员。见怀义仍然像是出了神似的样子，他也就打消了询问念头，掏出手机给司机打了个电话，把车开出来接人。
直到他们走出1楼大堂、来到候车处上了车、开出相当远一段距离后，怀义才开口说道："前面我不是没听到你的话。只是人多口杂，绝对不合适谈论业务上的事情。别说是在电梯上，就是在大堂、办公楼附近，都还是谨慎一些比较好。"
"是是是，头儿说的对！我以后一定注意，一定注意。"杨茂的脑袋点得跟捣葱似的。怀义顿了顿，又说："这事儿，你也不用太担心，没什么大不了的。回去之后也不要跟任何人提，我自有安排，知道么？"杨茂自然是忙不迭地答应了。
话虽然是那么说，怀义心里面其实是七上八下，顶多只有50%的把握。他把刚才两人对话的过程，在心里用旁观者的视角、剔除个人主观上的情绪，重新又审视一遍。
这几年国内经济发展势头迅猛，各大外资企业无不加大了在华投资的力度。这就不难解释郑希云为什么会回到中国来，在美国怕是过个十年、甚至是更长的时间，都无法升到相同的高度。虽然他已经明确摆出对当年两个人那些年少轻狂的事儿毫不介意的态度，但同时也表明不会因为他们是旧识就对旭阳有所照顾的意思。
难道，他就真得只把自己当成了老同学？难道，只有自己，对过往耿耿于心、不能释怀么？！怀义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儿，又想到方才谈话中的气氛节奏完全被对方所掌控，就更是懊恼不已。车子在繁华的马路上开开停停，他忽然又觉得，似乎应该感谢郑希云如今这种成熟理智、就事论事的办事风格。按照当年小希决然离开的态度，怕是知道他是旭阳的代表之后就立马扫地出门了吧~~
唉...那个人，真是完全变了...郑希云若对那些个事毫不察觉的话，胜算仍然很大，只是，他会料不到么？！从老黄的口风听来，他已经起了疑，但对具体情况还没掌握...这要和老黄好好合计合计，但到最后，还是取决于希云是什么态度、想要怎么做。若要靠自己来影响他的决定，凭什么？凭他们两个上过床么？他自嘲地笑了笑，随即陷入了一种无法把握事态的挫败感。
车快到公司了，怀义开始盘算着怎么跟老缪交代。事到如今，对上面只能死撑到底，具体情况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回到公司，他把手里的物品都交给杨茂，自己连口水也来不及喝就直接来到老缪的办公室门口。他敲了敲门，"谬总，是我，小林。"过了一会儿，里面传出老缪的声音："进来。"
他推门而入，在办公桌前三步远的地方站定，"谬总..."老缪过了许久，才放下手里的文件，抬头看他，说："小林啊，CVK怎么样了啊？"
"谬总，您真是神人啊~是有了些变化，下个星期，可能无法按期签订协议了..."这个时候，唯有坦白从宽了，怀义尽可能地让自己表现得服服帖帖的。
"呵呵，你啊，还是年轻啊~"老缪倒像是一点都不意外的样子，"我也听到风声说，他们高层要动，没想到来得那么快..."
风声？今天去CVK的时候，连他们自己人都是才知道，老缪是哪里来的风声？
他像是看透了怀义的疑虑，说："我和他们韦总，其实十几年前就认识了，前一段日子，还一起打过几场高尔夫。"
怪不得！怀义当初就心存疑虑，在公关CVK最高层的时候，实际上并没有碰到什么真正的难处，原来是老缪在后面活动过。那，这等好事，不就等于是白白送给自己的吗？！亏他还以为这一切是自己辛勤努力的结果...如今看来，简直像是一场笑话！额角上甚至渗出了几滴冷汗。
老缪看了看他，忽然哈哈笑着站起身朝他走来。他拍了拍怀义的后背，说："小林啊，你也知道，我没有把你当外人来看，我就小澜一个女儿...CVK的事，你不用担心，他韦天成不为咱旭阳，也要为他自己把这笔单子死顶到底啊~"
"谬总，您真是太关照我了，我...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呵呵，你工作上的能力，我一向是很肯定的吗~只是还年轻，需要历练。别的不用说，我家那个宝贝女儿啊，对你真是赞不绝口啊！害得我这个老爸都有点吃醋啦~哈哈哈哈。"
"您说哪里的话，我和小澜...我们、我们只是..."怀义这下可寒到了心里。对于缪澜，他始终采取的是有礼、有利、有节的态度，既不太深入交往，也没有表现地太过清高。那个娇美的台湾女孩在一次公司聚会上邂逅怀义后，始终表现得十分积极主动。
他出于顾虑，从来就没想过要和缪澜发生关系，平时接触的时候，也是显得"彬彬有礼"。似乎就是因为如此，对方就变得更加投入认真了...难道自己当初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跟老板的女儿上了床再说，就不会陷入今天这种骑虎难下的局面了吗？？
"好了好了，你们年轻人的事情，不用跟我老头子一一汇报啦~她呀，老是抱怨我压榨你，工作太忙没空陪她约会！这个周末小澜没什么事情，你也休息休息吗~下周一拿个额外休假也可以啊。"
"...好，我知道了，我会和她联系的..."在这样的局面之下，怀义真不知道怎么说出一个"不"字来...唯有感叹：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了。

缪澜
怀义现在的住所，是在漕河泾的一间单身公寓。一室一厅，光照很好，更重要的是，到在徐家汇的公司只需地铁坐两站路就可以了，非常方便。这一切，直接导致了他的那辆银白色雪铁龙利用率不高的结果。
怀义回到家，把公文包随地一扔，直接躺倒在床上。他一手扯开领带，茫然地盯着天花板，明天就是周六了...良久，他才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拨了缪澜的号码。缪澜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喜出望外。他心底里，很是有些不屑：哼，难道这一切不是在你意料之中吗？！但他说话的语气仍然如同往常，稍微透出一丝疲惫。
"明天你有空么，好久不见了，出来吃顿便饭怎么样？"如果吃顿饭就能解决，自然最好不过了。
"我啊？好啊~前几天刚刚做完一个专题，现在正好闲着呢~嗯...我还想去美术馆看个现代设计的展览耶~怀义，你陪我去，好不好？"缪澜是一家时尚杂志的专栏作家，工作时间很自由，也算是soho一族。
"好，那下午我来接你，看完再去吃饭。你想吃什么？我去定位子。"
"哦，你不用来接我，美术馆就在人民广场吗，还是很方便的。三点在门口见面好吗？晚餐的话...我随便啦，你决定吧。"
"那好，就吃西餐吧。明天下午三点，美术馆门口，不见不散。"三下五除二，就敲定了约会的事宜。怀义按掉手机，心想缪澜若不是老板的女儿，其实也是相当不错的对象。
他又给张青铃打了个电话，说这个礼拜就不过去了，没什么理由，就是太累了。张青铃在话筒边沉吟半晌，说要不她过来，平时怀义也不怎么好好吃饭，周末给他煮点好的。怀义也满思念她的手艺的，就答应了，把时间约在了周日。
然后他拨了114，查询人民广场附近有什么吃西餐的饭店，最后在一家吃法国菜的店里订了一个情侣小包厢。几个电话打完，已经九点多了。
他忽然觉得，浑身上下像是每一丝、每一毫的气力都被抽走了，半点儿都不想多动弹，只想就这样盖上被子狠狠地睡它个一整天！但是明天还要去约会，只好拼命挣扎着爬起来，到浴室去冲了个澡。原本应该还给老黄再打个电话、问问情况，但是听了老缪的话，现在己方还是以不变应万变的态度为上上策。于是十点不到，晚饭也懒得吃，就倒头睡去了。
第二天早上，怀义一觉足足睡到十二点才起床，总算有活过来的感觉了~吃完"早"饭，他刮了胡子、穿好衣服、梳好头发，看时间差不多了，就到楼下去把车开出来出发了。
等他到了停好车，没等多久，缪澜也到了。她穿了一件皮草短上衣，下面是长靴配短裙，化了一个素雅的淡妆，看上去贵气又不乏活力。她热情地上前给了他一个拥抱，"怀义，我还是觉得，你穿西装的样子比较帅！呵呵，不过休闲的样子也不错哦。"
怀义淡淡一笑，说："缪大小姐可是专业人士啊~能得到你的赞赏，还真是荣幸啊~"
"什么缪大小姐，叫我小澜~"缪澜对他眨了眨眼，自然地勾上他的手臂，一起向里面走去。怀义对这些瓶瓶罐罐粘在一起的东西实在是没什么感觉的，倒是缪澜不停地在她随身带的小本子上写着什么，还不断地跟怀义解释说明着。渐渐地他也觉得，似乎看出点什么名堂，没有那么无聊了。
出美术馆的时候，时间尚早。缪澜心血来潮地想要放风筝，两个人加入了广场上的风筝一族，玩到出了一身微汗、订座时间快到了才罢休。
到了餐厅坐定，点完菜，缪澜双眼含情脉脉地看着他，说："怀义，我今天过得很开心，谢谢你~"
怀义假装视而不见，谦逊地说道："开心就好。"随即把话题扯到缪澜的工作上去，讨论一下这个大都市近来的流行风尚。没多久，服务生开始上菜，他心里总算是悄悄松了口气。
滋--滋--传出了手机震动的声音，两个人都放下手上的餐具去摸口袋。"是我的。"怀义看了看，是张青铃打过来的，"不好意思，出去接一下。"他拿着手机走了出去，"喂？"语气里透着不耐烦。
周围的声音通过话筒传了过去，张青铃说："在外面那？"
"嗯，陪个客户，有点事。"
"哦，那不好意思。我就是想问问你，明天想吃点什么，好准备准备。"
怀义说了几个爱吃的菜名，尽快结束了这通电话回到了包厢里。他把手机往桌上一放，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吃饭。谁知，没过多久，手机又震动了起来，缪澜看向他的眼神也透出了疑惑。
怀义禁不住地尴尬，他拿起手机一按通话键就说："还有什么不确定的地方你就自己做决定吧，不用一一询问我。我现在很忙，知道么？"作势就要挂电话，听筒里传来了一个男声，"是我。"
怀义愣了几秒，连忙说："哎呦，郑总啊？~哎呀，不好意思啊，刚才是我一个下属在跟我通电话，我还以为他又打过来了呢~没想到是您，不好意思啊~"
"呵呵，怪不得前面打不通，太巧了。你...你忙你的去吧，也没什么事情，这个是我的手机号，有空联系。"
"哦~不忙不忙不忙，您看您，忙里偷闲地还想到我，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不要客气。"
"......"听筒对面一时寂静无声，"那好，下个周末我可把你预定掉了，别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