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胡老太耳边轻轻讲了几句,胡老太凝重地点了几下头,转身对教室后方招了招手,说:"郑希云,你出来一下。"小希愣了一下,这才仔细探看了一下来人的相貌,霎时间脸色都白了,急忙站起身走了过去。班级里开始响起悉悉索索的议论声。
"我走开一会儿,课代表带大家读课文,读完我还没回来的话,就自修,不要吵闹,知道吗?"胡老太嘱咐完,就和另外两人快步离开了。
"你猜怎么啦?""我哪里晓得啊,难不成是家里死了人?"周围的闲言碎语不断。怀义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你们不要胡说!"他大声呵斥了一下,竟把纷乱的议论声给压了下去。课代表正好乘了机会接上去说:"同学们,请跟着我读..."
怀义手里拿着书,嘴巴无声地蠕动着。他虽然呵斥了别人,但心里也忍不住那么想。小希就和他奶奶两个人住,难道是老人家出了什么事?那个中年人又是谁?课文读完了,仍然不见胡老太现身。课代表有些无奈地坐下,教室里恢复了无政府、无纪律、无组织的"三无"状态,所幸没过多久就下课了。
怀义跑到胡老太的办公室,但是座位上没有人。他也不知其他什么地方能找到人,只能呆着干等。直到办公室里最后一位老师要出门吃午饭去了,他也不得不走了出来。"胡老师去帮那个学生办出门证了,估计直接去吃饭了,你晚点再来吧。"那位老师临走前说。
"那老师,你知道他家出了什么事吗?"怀义急忙追上去问道。老师打量了他几眼,看上去不是那种喜欢打探小道消息的无聊学生,就说:"好像是家里老人从楼梯上摔下来了,现在在医院里快不行了,想见见孙子。"
真的是被不幸言中!怀义愣愣地向那老师点了点头,致谢的话也说不出口。老师也不在意,掉头就走了。正是心情繁重的时候,忽然眼睛被一双小手从背后蒙住了,"猜猜我是谁~"
他抓住那两只手转过身,无奈地说:"除了小雨小姐你,还有谁啊~"
"哼,臭阿义,你不来找我一起去吃饭,在这里干吗啊?难道~被老师骂了啊?看你这张臭脸~"
"没有,不是...室友家里好像出事了...好了好了别说了,快去食堂吧~"他不想和小雨多说,就拉着她的手向外走去。小雨看他脸色不对,也不敢多问。
吃饭的时候,他几乎没什么胃口,但像是为了完成任务似的,拼命地把食物往嘴里塞,一会儿饭盆上的饭菜就被扫荡一空。小雨此时才吃了没多少,她抬头看了看怀义,正盯着空饭盆发呆。于是她小声说了句:"你有事可以先走啦..."怀义这才回过一丝神来,对她点了点头说:"那我先走了,不好意思。"就拿着饭盆朝门口走去。
一走出食堂,他刚向教学楼迈出步子,才想起已经没了要去找胡老太的必要,可又能去哪里呢?他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溜达起来,经过篮球场时,他想起了和小希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时两人有一点小小的误会,但正所谓不打不相识,之后两个人才开始熟识起来。
现在想想,当初那一抹挑衅的微笑,竟然是如此清晰地刻在了自己眼里、脑中、心坎儿上...那瘦小却拥有惊人爆发力的身躯活跃在篮筐下的姿态,已经有多久没有看到了?!最近的记忆中,小希总给一种好似弱不禁风的柔弱感,连走路都像是柳絮随风一摇一颤的...是自己做的太多伤到他了?!怀义为这个念头滴下一滴冷汗,心里慌乱得再也不想在这地方多呆一刻。他像是逃跑似的立刻离开了那里。
然而无论走到哪里,当初和小希如影随形的日子里的回忆都如同潮水般地汹涌袭来。原来,自己早已是情根深种,竟不自知!整个偌大的校园逃无可逃,最后,他只得回到寝室里,这个曾经单独住了两个星期,之后和那个人一起住到现在的房间。
男生的寝室里,本来就没有什么装饰摆设,简单、整洁,透着一丝禁欲氛围。可就是在这个房间的各个角落,都曾洒下过他们激情的汗水和浊液,让眼前这幅端正的景象忽地蒙上了淫靡的色彩。
那人似甜还苦的呻吟声,若有若无地在耳边响了起来。怀义心里却是一阵刺痛,他跑到小希的床前,紧紧将头埋进了被子里,深深吸了几口带着那人味道的空气,这才渐渐平复下来。
分手
这天下午放学后,怀义把小雨约到了教工食堂。这里的小炒味道相当不错,不过量不多、价钱贵、同时还要排很长的队。他们两个也就在一开始怀义展开火攻的时候来过一次,今天,是第二次。
他让小雨找了个座位坐着等,自己忙前忙后地买菜牌、端菜、买饮料,弄了整整一桌的菜。终于忙定,他这才搓了搓手,缓缓在小雨面前坐下,不动筷子,也不抬头看她。小雨坐着,亦是无言,良久,才拿起一支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饭碗,引得周围的人不断地侧目而视。
"唉...你有什么话,就说吧。难道,还要我开口吗?!"最后还是小雨先打破了僵局。
"小雨,对不起..."
"我不要听什么‘对不起'!"小雨突然发飙、狠狠地拍了下桌子,鉴于在公共场合,她还是把火气压了下去。"阿义,我知道我最近很忙,没有多陪陪你,是我不好~你一个大男生,不要就这么点小事跟我计较吧..."她忽然抓起怀义的手,语气也放得很软,一边还楚楚可怜地看着他。
怀义僵了一下,还是轻缓却又坚定地把手抽了回来,"小雨,你没有不对,都是我的问题!我们,还是分手吧。这样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谁说没意思?!我就是觉得有意思!我就觉得你这段时间有点不对,阿义,我们才开始没多久啊~有问题是正常的啊,你告诉我,是什么问题,我们一起解决啊~不要讲分手好不好?我不想分手..."小雨的话语声越来越轻,渐渐地变成了稀稀的呜咽声。
看着这样的小雨,怀义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毛巾一样被人拧紧了。他待到小雨稍微平静一些,低低地说道:"小雨,是我对不起你。我喜欢上别人了...所以,还是分手吧,否则对你也不好。"
小雨闻言立即停下了啜泣,瞪着惊异的双眼看着他,眼神渐渐变得严厉,仿佛变成了两道利剑,直刺进怀义的心肺探了个究竟。
"是他?"小雨的语气笃定,怀义听了不敢妄动,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他被她看得心里虚虚的,却也没有转开视线。
"哼,怪不得...是那个人的话,事情就说得通了..."小雨渐渐恢复了平静,语气中透出的冷静让怀义都觉得暗暗吃惊,"我见过他,长得还满可爱的。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们开始交往后没多久,不过我是最近才弄清楚自己心里想法..."他不是很确定他们两个说的是不是一个人,却也懒得多加解释。
接着,又是一大段相顾无言的煎熬。忽然,小雨站了起来,说:"本来想把菜盘子扣在你头上,再想想,还是不要浪费粮食了,你自己吃吧!"说完,她朝怀义的脸颊迅猛地抬起了右手。
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最后落到脸上的掌击,竟然只比抚摸略重了些。等到睁开双眼,小雨的背影已经消失在茫茫人群中了。面前一桌菜,丝毫未动,但他也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继续吃了。
正好看到有几个同班同学也在,于是就做了顺水人情,自己也走了出去。被门外的冷风一吹,积郁的心情顿时散去不少。虽然伤到了小雨,但今天这个决定他绝对不会后悔!怀义一个人,到操场上去走走,心里想起了小希,甜甜的暖流涌过心间,只盼得他快些回来,好亲口告诉他一切。
探望
下一天是星期五,整个学校弥漫着轻松欢快的气息,因为可以回家了~小希自然不会在这天回学校。怀义等不及这个双休日,打算一放学就去小希家里看看。这才发现,自己既没他家地址、也没他家里的电话,只好去和胡老太软磨硬泡,套到了所有信息。
小希的家,在靠近市中心的位置,离学校不算近,但离初中部倒是只有十几分钟的路程。怀义一下课,就加入了挤校车的队伍,1号车正是来往于高中部和初中部之间的。
一个多小时后,车就到了目的地,怀义婉拒了车上几个同班同学一同前去探望小希的建议。他人也没有坚持,只是要他代为转告问候,还顺便帮他指了路。怀义道谢后,便按着地址,沿着马路找去。
这一片地带解放前是法租界,马路两边的法国梧桐都已经有相当的年纪了。时值深秋,地上已无太多的落叶,周围都是老式的花园小洋房,仍然能感到一丝浪漫的气息。怀义兴冲冲地走到其中一座门前停下,刚想按门铃,又忽然觉得自己这么兴奋的表情不太合适,于是做了几个深呼吸,端正了一下脸部肌肉,这才按了下去。
"滋...滋..."老式的门铃声响得有些扎耳,里面许久却也没人出来招呼。怀义正觉得气闷,忽然背后背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侬有撒事体啊(你有什么事啊)?"他吓了一跳,转过身一看,是一位保养得很好的老太太。
"哦,我是郑希云的同学,他两天没来上课了,我来看看他。"怀义急忙解释到。
老太太不露声色地对他打量了一番,这才开口说道:"郑家阿婆么了,侬晓得伐?"
怀义摇了摇头,说:"就知道好像是摔了一跤,住医院了。"
老太太叹了口气,继续说道:"送到医院里,当天晚上就去了。小人估计住到亲眷屋里去了,这两天,都没有人在。"
"哦...那您知道,他大概什么时候会回来吗?还有他亲戚家在哪里吗?"
"这个不清楚来~郑家阿婆作孽啊,儿子媳妇都在外国,连最后一面都见不着..."老太太说着说着,眼睛有些发红了,怀义顿时有些手足无措。
"我就住在他们隔壁,你有什么东西要给他的,先放我这里好了。"老太太继续向前走,来到隔壁的门前拿出了钥匙。
怀义一愣,先前想小希也不会有兴致去做作业,就把他的书包理好扔在了寝室里,也没带什么东西给他。"哦,阿婆,稍微等一下。"他打开书包翻出一本练习本从中撕下一张纸,又从笔袋里拿出一支笔写下几个大字:"节哀顺变 给我打电话 有事告诉你"然后写上自家的电话、署上自己的大名,再折了起来。
刚要递过去,他又把便笺打开,在最后加上"想你"两个字。发现老太太正看着他,不禁脸红了红,将便笺折得更是紧密,才送到对方手上。"谢谢你,阿婆。"他道了谢,再问了地铁的方向,有些怅然若失地回家去了。
整个周末,怀义都几乎没有出门,电话铃一响就冲过去接,可每次都不是小希打来的。是他没有回家所以没收到便笺?还是老太太忘记给他了?抑或是还在生自己的气,根本不想和自己说话?又可能是奶奶去世了,太过伤心无力去管其他的事?自己一个人抱着个电话苦思冥想,又怎么会有答案呢?!最后连老爸都追问是怎么回事,更不用提事无巨细都彻底关心的老妈了...
烦死了!~~不得已之下,他决定出门去外面绿地里逛逛,散一散心,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很舒服。哎呀!傻了!他一拍脑袋瓜,小希不打过来,自己就不能打过去吗?!胡老太不是把电话也告诉他了吗~
他又急忙掉头跑回家,拽着个无绳的子机钻进自己的房间锁上门,掏出记着小希家地址电话的纸条,锲而不舍地一遍又一遍地打了起来。而话筒里传来的,却总是"嘟--嘟--"的呼叫声,没有人接听。一会儿,妈妈就来催他吃晚饭,想到吃完饭就能回学校,说不定就能见到小希了,他也就把电话放下了。
离歌
怀义三口并两口、匆匆忙忙吃完了饭,平时一直看的电视节目也不看了,比往常早了一个多小时出发去了学校。当他打开寝室门的时候,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房间、抑或是回到了刚刚开学那会儿...
屋子的一半,完全失去了有人生活着的气息。桌椅整齐地摆放着,但上面摆放着原本就稀少的物品如今更是一个都没剩下。床上露出了席梦思原来的色泽,从半开的橱门可以看见,里面的东西已经被搬空了。
怀义的脑中,像是被塞进了一大窝蜜蜂,嗡嗡声越来越密、越来越响,三魂七魄反倒都被挤兑了出去。他突然把行李物品统统扔下,冲出寝室向楼梯跑去,根本没有注意到,背后有一道冰冷的视线一直注视着他,直至他的身影消失不见。
他来到教室,门、灯、窗都关着,自然是没有人在。他打开后门,把后面的灯全都打开,自己座位旁边的台板里,果然已是搬清一空了。他跌坐在椅子上,双手颤个不停,心里不停地在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静默许久,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去找他!
怀义站了起来向外走去,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教师办公室门口,里面亮着灯。他倒还没忘记先敲门,听到有人唤了声"进来"才推门而入,果然是胡老太。
"胡老师..."才说了三个字,他感觉到胸口有一股热流不可阻挡地涌了上来,几欲夺眶而出。他低下头,拼命压抑着,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唉..."胡老太轻轻叹了口气,问道:"你去过郑希云家了?"
他点了点头,含糊地回答:"但是没有碰到他,家里没人。"
"嗯...那天来的是他的姑父,你们都看见的,现在他住在姑姑家里。"
"老师,那你有他现在的联系方式吗?"
"傻孩子,这怎么去问人家啊。郑希云父母一直在国外,你知道的吧。听说早就想把他接到美国去,可他自己一直就是不愿意,说是要陪从小把他带大的奶奶。这次他奶奶没了,估计就没什么留恋准备出国了。"
怎么会?从来都没有听他提起过啊...打击和刺激一个个地接踵而来,把怀义撞得有些懵了。美国,在太平洋的另一边,世界的另一头,那是只有在电视上才见过的他乡异国。小希和自己连一声告别都没有,就要走了吗?!他再也克制不住,滚烫的泪滴不断地滑落了下来。
胡老太慈爱地抚慰着他的背脊,说:"他决定是突然了点,今天中午就来把东西都搬走了。但是,学校里还有点手续没办完,还是会再来的吗~ 你今天晚自习就不用来了,回寝室好好休息吧。"
怀义用袖子抹了抹脸,哽咽地道了声谢,转身走出了办公室。当他走出教学楼,自己的脚竟然自说自话地向校门口移去。去找他!去见他!几个字不停地在他耳边叫嚣着,越来越响。他的脚步越来越快,像是下定了决心,逆着不断回到学校的人流冲了出去,坐上了停在外面的黑车,"去地铁,快!"随手扔给黑车司机一张大钞,踏上了征尘。
等他赶到小希的家,天已经都黑了。这儿夜晚的马路并不显得恐怖,反而有着一股端庄的静穆。他不知道这么做有什么意义,他只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在那个已经没有那个人气息的校园里多呆一秒钟。他到附近的杂货店去买了包烟,坐在紧锁的铁门外面点起一根,一点猩红在夜色里眨眼地亮。
这里就是小希长大的地方吗?呵,那个人,在这儿生活了14年。这儿有他的气息,怀义能够感觉到。等到一包烟全部抽完,心情也平复了许多。他站起身拍拍屁股,跑着去赶地铁的末班车了。
接下去的几天,怀义的魂灵完全不知上哪里去了。当他听说停学手续小希是通过邮件办妥的时候,更是成了行尸走肉一般,整天魂不守舍、脸色灰败。胡老太实在看不过去,也说过他几次,奈何怕是一个字也没进到他的耳朵里去,扬言要找家长来学校谈话了,这才让他清醒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