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天河————陈小菜[上]
陈小菜[上]  发于:2009年01月12日

关灯
护眼
第一章
是年,朗国灾荒,牲畜瘟死无数,饿殍千里。宁国歌舞升平,国泰民安。
郎国都城开羯外便是最南的关隘燕支和云朔。
开羯最出名的酒楼呼贝楼,有最干烈火辣的烧刀子,也有最香醇馥郁的女儿红,有最肥美的手把肉,也有最地道的三杯子鸡珍珠笋,有奶皮子,更有马蹄莲蓉,真正是一网打尽南北客,行人驻马闻香来。
茫茫草原上,牧民只能就着积雪啃死马肉山野菜;但呼贝楼里贵族满座,食不厌精。
傅怀川赏了门口那个神气活现的堂倌儿一锭银,将几个贴身侍从留在一楼吃饭,自己走上三层雅座临窗而坐。带着温和的微笑,点了几个菜和一壶酒,兴致盎然的看着窗外风光。
宁国的春天来得早,人们已经换上了薄薄春衫,都城靖丰一派热闹丰足的气氛,而朗国,还是冰霜严寒,窗外正飘着蒲扇大的雪花。正慨叹间,听堂倌儿笑道:"这位爷,到了饭点儿啦,人多得紧,让这位公子跟您拼个桌儿吧!"话音未落,一人已经坐到了对面,笑道:"叨扰!"
抬眼一看,是一华服少年,一身黑色貂裘,面容玉雕也似俊美,略显几分稚气,大雪天里偏还握着一把折扇,看来定是富家纨绔子了。
傅怀川笑道:"不叨扰,刚好在下一人喝酒也是无趣。"
少年也微笑,眼神锐利如刀,却漫不经心道:"怎会无趣?四野王殿下千里迢迢来到开羯,正可以瞧瞧这山川壮美,以图将来跑马朗都,正是人生至大乐事呀!"
傅怀川饮一口烧刀子,扬眉笑道:"公子耳目聪敏,在下佩服。不过在贵国天子脚下说出这等话来,就不怕惹来是非?"
傅怀川是当今天下第一名将,宁国开疆拓土的四野王,少年成名,十三岁时就跟随当今皇帝傅东平东征西讨,统一了散乱的中原各小国,不独坐拥中原,更是以之为腹,继续向周遭深入,吞并东辽,夺取西州。
傅东平膝下六子一女,傅怀川行四,封四野王,深受器重。近两年来,傅怀川已经很少领兵,而多居朝堂。
此时傅怀川扬眉抬颌,窗外朔风乍起,大雪舒卷,竟是不可抗拒的霸气逼人而来。
在他深邃锐利的视线逼迫下,少年却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笑道:"三年前在下曾见过野王一面,当时凉州边关战马奔腾,月色如刀,野王也是这般气吞山河,在下心中仰慕之极,哈哈。"
凉州向来便是中原塞北兵家争夺之地,傅怀川两次击退朗国的大军征伐,牢牢占据凉州,从此凉州成了宁国最远的边城,并可以之为据点窥伺燕支关,而朗国不得已则向中原退了一步。
朗国诸将深恨傅怀川之余,也对其人深远开阔的战术,令人惊异的魄力胆略心下暗服。
在朗国任何一个地方提及凉州,都是对朝廷的羞辱,但此刻少年提起,却是催傅怀川的命了。看着眼前少年志得意满的狡猾表情,傅怀川忍不住笑道:"多谢公子谬赞,敢问尊姓大名?"
少年刷的打开手中描金桃花折扇,乌黑狭长的凤眼微挑,笑嘻嘻的说道:"在下的尊姓大名现在自然不能告诉你,傅大将军,我们日后定会有莫大交情。"
傅怀川饮尽杯中酒,笑道:"既如此,傅某也不打扰公子清静了。就此告辞。不过傅某这次来贵国,正是以宁国使者身份光明正大前来赠粮,倒叫公子操心了。"长身而起,微笑作别。少年也不客气,歪在椅子上笑道:"傅大将军好歹把帐给结了吧?在下就不远送了。"
傅怀川微笑道:"那是自然。"
出了呼贝楼,傅怀川叫过随身侍从君安道:"三楼临窗穿黑貂的少年,查查他。"
君安是江南武林中最富盛名的蝶楼主人,消息情报正是看家本领,吩咐下去,不到一天定会知晓这少年的底细。
这个年轻人,外表浪荡轻浮,骨子里却似深沉可怕,更奇妙的是自己见到他竟有一种按捺不住的激动和狂喜,似乎听到了血液里有迫切于与他刀锋相撞的声音--叹口气,傅怀川你实在是一个寂寞的将军。
驿站夜晚。傅怀川正在灯下读书,君安敲门进来了。正准备说话,傅怀川一扬手示意他且慢,口中吟道:"青山隐隐水流,孤城孤客孤舟。欲拈斑管书,拂柳惊秋;折尽杨柳枝,冷如翠袖。朗都日暮云,过了重阳;瑶光春树青,一夜秋霜。倚秋风十二城,望故国三千里。杯,休放浅,船,休放转。"
吟罢问道:"君安,你觉得瑶光明慧公主这首绿衣作得如何?"
君安死声死气道:"回王爷,在下原不懂这些,不过听起来觉得很悲伤。"
傅怀川摇头,道:"这曲《绿衣》,虽是离别哀音,但胜在哀而不伤,词句清新精巧,意境萧然洒脱,故得以天下流传。想明慧倾城之色,咏絮之才,却落得芳华早逝,实在让人痛心。"
君安道:"王爷,这些文章在下都不懂得,不过王爷您要打听的人,和这首词颇有渊源。"
傅怀川忙放下书卷,君安说道:"李若飞就是明慧的亲子,现在住南院王府。"
傅怀川凝视着窗外浓重的夜色,原来如此,李若飞,假以时日,你定会成为我的对手。

第二天宁国四野王上殿,不出意外的看到了李若飞,那个呼贝楼所见的少年,正立于帝座左首的第三位,一脸挑衅的看着自己,傅怀川不由得笑了笑,也不多看他,极尽优雅的向朗国的当今皇帝行礼。
李曈是一个失败的帝王,他这半生最痛恨的就是率领朗国铁骑去征服草原上大大小小的部落,最爱做的就是醉心于诗书画卷甚至品茶莳花,然而他也是个幸运的帝王,有个能征惯战的兄弟武定王李观海为他打拼天下。
李曈见名动天下的四野王居然如此斯文有礼,不由心生好感,吩咐左右道:"赐座!"
傅怀川落座后,微笑的说出了来意:"父皇得知今年贵国大旱,粮食短缺,特意让小王赠送小麦稻米各千石以解贵国之急,顺表两国之交好。"
李曈大喜,道:"贵国如此有心,两国自会永结兄弟之邦。"
傅怀川目光扫处,见群臣表情凝重或疑惑或愤恨或喜悦,只有李若飞噙着一抹冷笑,乌黑澄澈的眼眸直视着他,不禁回了一个微笑,继续道:"不过小王尚有一事相求,不知皇上能否应允?"
李曈尚未答话,却听李若飞嗤的一声笑出声来,道:"市惠者鄙。"
傅怀川正色道:"赠粮一事与小王所求之事毫无关联,千石米面已从梭河出发,不日便可抵达开羯,即便皇上不允小王所求,小王也是毫无怨言。"
李曈忙道:"还请四野王直说。"
傅怀川答得无比简单:"近来南疆叛乱,我国内战马不足,请赐千匹良驹。"
殿内群臣一阵静默。
这四野王说得好听,粮食已经在路上,不过若是不肯赐马,估计粮食也不会顺利送达。
朗国今年本是灾年,若有两千石的粮食,至少可以让民众不致饿死,也能避免内乱;可送出千匹战马,且是给卧榻之侧的强敌,却是谁也不敢做这个主开这个口。
傅怀川善解人意,道:"看来皇上和各位大人尚有要事相商,小王暂且告退。"

入夜,傅怀川进了水晶阁,开羯城的大妓院。
见了老鸨儿,赏了一锭黄金,换来了在花魁娘子朝暮的香闺中听琴的待遇。
朝暮所奏,正是古曲长相思,此曲情深至极,故有仙人谪降,为之作词: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天,
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地远魂飞苦,
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
日色欲尽花含烟,月明欲素愁不眠。
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
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
忆君迢迢隔青天,
昔日横波目,今作流泪泉。
不信妾断肠,归来看取明镜前。

一曲奏罢,朝暮奉上一杯清茗,青丝半挽,眼波如醉,正待开口,却听傅怀川道:"朝暮姑娘天籁清音,可否为我再弹唱一曲明慧夫人所作绿衣?"
朝暮一怔。究竟是风尘名花,立刻娇笑应允。正唱到"朗都日暮云,过了重阳;瑶光春树青,一夜秋霜。"之句时,镶着名贵琉璃的窗户突然碎裂,跳进一个修长的人影来,正是李若飞。
李若飞浑身散发着一种和昨天所见截然不同的气质,敏捷利落,更隐隐有嗜血的杀气,忍不住让傅怀川想起了自己豢养的一只幼年雪豹。
傅怀川示意朝暮暂避。一边为李若飞倒了一杯茶。
笑道:"贵国今天廷议的结果如何?"
李若飞道:"难道还有选择吗?"
傅怀川道:"其实我对贵国不感兴趣,我只对你有兴趣。"
李若飞一震,狠狠凝视着他棱角分明的脸。
傅怀川盯着他,慢慢道:"明慧是你的母亲。以后的故事,我们不妨猜上一猜。"
欣赏着李若飞惨白的脸,傅怀川笑道:"向来瑶光出美人,尤其公主明慧,更是艳绝天下,无论是当年江南谢小静,还是今日南疆宫中的金枝夫人都无法与之抗衡。十六年前明慧自愿嫁入朗国,为武定王李观海侍妾,求得瑶光部落十年太平。十年后,武定王率大军攻破瑶光,明慧一病而亡。佳人虽逝,却留下一曲《绿衣》。
李观海当年很宠爱明慧,可惜已经有了王妃惠璧和大世子李成飞,惠家又是朗国望族,明慧以瑶光部落公主之尊,也只能为妾。听闻王妃善妒,又岂能容下你们母子?个中种种,怕是不足为外人道罢。
李曈为安抚瑶光子民,所以厚待于你,谁知你竟然打死了你的哥哥李成飞,武定王府呆不下去,所以让南院王照顾于你,并加入军中。
你看,我这个故事说得准不准?"
李若飞听完,握着茶杯只是笑,半天才道:"想不到四野王竟是讲故事的好手,这个故事很好听,我很喜欢。不过,"抬眼看向他,黑白分明的眼眸中隐现血红,眼神凌厉如同鹰隼:"今天我要告诉你的就是,你,傅怀川纵横天下的时代结束了,以后的天下第一名将,是我,李若飞。"
站起身来,一字字道:"你最好记住我,记住我跟你说过的话。"
傅怀川笑道:"我寂寞了快十年,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我等你成长到足够和我对决的那天。"

若干年后,傅怀川才知道这天自己所讲的关于李若飞的故事是多么可笑和善良。
第二章
朗国的皇帝更像诗人,但朗国的南院王却极有效率。
五天之后,南院王颜冲羽押送宁国所赠粮食从燕支关回到开羯,当天午后便陪同傅怀川去马场验那千匹良驹。
颜冲羽也是少年名将,虽一直被傅怀川压制,但曾和他对峙两年不失一城,用兵稳重却又不失机巧,挥洒自如,内敛坚忍,堪称不世出的人才。傅怀川曾在宁国与大将谢溪闲谈,均对颜冲羽推崇有加。
两人算是老熟人了,相顾却无言,颜冲羽冷着那张煞是英俊的脸,傅怀川却毫无所感,一路细看风光。
快到马场,只见一骑从辕门处飞奔而来,却是李若飞。颜冲羽大喜,拍马迎上,两马相错时两人一同跳下马来紧紧拥抱。
"冲羽安答!""若飞安答!"
傅怀川还是第一次看到李若飞流露出少年本色,只见他激动的拥抱住颜冲羽不停的大叫大跳道:"冲羽你从燕支回来啦!我还打算去看你!你一年都不来看我!"颜冲羽冷峻的脸上绽放出笑容,就像岩石上突然开出一朵花来,无比动人,道:"若飞你这个小鬼!一年不见长高这么多!"
傅怀川笑着上前打断两人:"南院王,我们可以进去看马了吗?"
颜冲羽道:"若飞,上马吧!让四野王看看你挑的马!"

马场里一大群身架漂亮,高头宽胸的战马,一看便知是血统高贵纯正的乌珠穆沁马,此马耐饥耐渴,耐暑耐寒,速度快耐力好,是难得的战马。
傅怀川一见大喜,却不知为何是李若飞特意帮自己挑选这批马。
李若飞走近来,低声道:"我等着你的骑兵来燕支关!"赤裸裸的挑衅,对战争毫无道德的渴望,看着他近乎燃烧的乌黑瞳仁,傅怀川热血上涌,哑声道:"好极了!"

傅怀川还是低估了他,低估了李若飞的阴狠狡诈以及行动力。
当晚,傅怀川带领从凉州调来的燕云百骑,护送马群穿额仑草原南下。
虽然深知朗国不敢在境内动手,但傅怀川一向谨慎,仍悄悄调来燕云百骑护送马群,燕云百骑是傅怀川近年一手训练的骑兵,作战素质极高,以一挡百,悍不畏死,这样即便朗国有异动,自己仍能安然脱身。
在草原已走了三天,再走一天,就能出俄伦草原。
这夜,草原刮起了可怕的白毛风,比刀子更锋锐,夜色却如墨一般浓重,连雪地的反光都融入了黑夜。
傅怀川心中有了某种不详的预感,吩咐下去,万事小心。
黑暗中,突然有狼群鬼魂一样出现,绿眼灼灼。一刹那间,已扑向马群。
马群大惊之下,顺风而逃。燕云百骑跟随向南。这些人,身经百战,经验丰富,尚能在黑暗中勉强控制马群不四处逃散。
突然其中有夜视之术叫做宗雷的大叫道:不好,狼群从侧面过来了!
他清楚看见,狼群悄然改变了出击方向,防御最弱的马群侧面,已经暴露在獠牙森森的狼群面前,只见狼在马侧面直身一跃,就扑到马背、马身或马颈上。恶魔一般用尖锐的利齿深深扎入马肉或者血管中,待一匹马嘶叫抽搐时,毫不浪费时间的跳下寻找下一个牺牲品。
只听见马群发出一声又一声凄厉的长嘶,一匹又一匹的马被咬破侧肋侧胸,刺穿咽喉,甚至划开马腹。寒冷的空气中弥漫着热腾腾的新鲜血沫,冰白的雪地上刺目的红色肉块和肚肠。
鲜活的乌珠穆沁马,在草原烙刻下了残酷的血印。
局面失控,狼群疯狂一般开始攻击骑兵。燕云百骑都是软甲快刀,在一个个人立过胸的恶狼面前,显得毫无冲击力,只能靠刀法割开狼喉,或剖开狼肚。只见有人一刀劈在狼牙上居然砍之不断,反被恶狼跳到肩上一口咬断咽喉,一声惨叫也无,血溅三尺。
黑暗中,李若飞骑着他的"乌云踏雪",立在屠场南侧的山丘上。听着狼群攻击的声音。眼神宝石般闪亮。身边跟着他麾下的数十名战士,都是自小在草原里挣扎求存过来的,听到这种熟悉的声音,也是热血沸腾,杀意大起。李若飞轻声笑道:"再有小半个时辰,我们便冲下去,杀光他们!"
狼群益发疯狂,千匹良驹已经屠杀过半,有一部分四散奔逃,但都有狼穷追下去。此时已经是燕云百骑对抗这些草原上的魔鬼。
有的是坐下战马先被掏开肚子,受惊之下狂奔乱踩,自己踩烂自己五脏而死,人只好跳下马来直面恶狼,很容易就被前后夹击抓死或者咬死,狼的速度奇快,反应敏捷,毫不逊色于这些经过严格训练的战士;有的甚至是被狼扑上马背撞击下马,软甲衣服几乎全被撕开,在血红的雪地上抱着狼互相撕咬,直到被狼咬开血肉脖颈,丧失生命。
黑夜中人的力量跟狼相比实在不堪一击。
雪地上一匹匹被掏空胸腹的大马,瞪着乌黑的大眼,眼中还残留极端的恐惧和绝望;人有的在雪地上痉挛翻滚,喉管被撕裂还尚未死去,嘶嘶拉拉的喘气,冰粒子被风扬起,灌满口腔。风中都是血雾和细小的血肉,汹涌喷溅的血,漫天遍野的杀戮,整个草原成了修罗地狱。
傅怀川纵马在狼群中,却有闲庭信步的优雅,他深知今日之事神仙难救,但也知道,那个人一定会出现,他在等待。
狼群的耐力和疯狂让大家陷入深切的绝望。黑夜还很长,谁都知道难逃狼吻了。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