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 下——月朗风清
月朗风清  发于:2009年01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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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心尘没有回答,很久,他道:"言照非,他答应不杀我爹娘的。"声音极低,却带着说不出的怨毒和恨意。

  言照莘一怔,又瞬间明白过来,原来他以为,杀他父母的,是言照非!

  却也难怪他作如是想,一开始要找楚立秋夫妇报仇的就是言照非,而言若铮,就算到了此时,除他自己,又有谁能明白,为什么相隔数月之后才忽然赐死夫妇二人,就此了结了此事?

  言照莘想到此处,心里顿时松了口气。这件事,被他知道父母已死是一关,知道下手的是言若铮,则又是另一关,只因这两件事,都是谁也不知道、甚至不敢想象他会有怎样激烈的反应。既然他误会是言照非,言照莘自然不会特意指正。

  只听楚心尘又道:"莘哥哥,麻烦你将我爹娘的尸体都火化了。"

  言照莘一呆:"火化?"

  楚心尘点头道:"火化,我要带他们回去,回我们苏雅族的地方去。"心里一片空洞,这京城,这言氏王朝,再无半片可恋之处,只有苏雅族的地方,就算只剩了他一人,也只有那,才是他该去的地方。

  言照莘吓了一跳,忙道:"火化没问题,可是你如今这模样,千里迢迢的,怎么回去?"

  楚心尘不答。

  言照莘咬了咬牙,道:"你就这么回去了,不报仇了么?"

  楚心尘木然道:"我想,很想,想一口口地活吃了他,想把他剁成泥,剁成酱,可是人已经死了,连尸体都找不到,我能怎么样?"

  言照莘低头附在他耳边,压低了声音道:"他没死!"

  楚心尘震愕抬头。言照莘道:"他没死。万虎山的事,是他做的!"

  楚心尘呆呆地道:"你怎么知道?"

  言照莘冷冷一笑,道:"我知道上回他自梧州回来,带回了一个叫吴儆的神箭手。上回在万虎山刺杀我的人,七箭连珠啊,世间有几个这样的神箭手?若说不是此人,我不信!后来我就命人暗中查找凤王府,果然找到了他饲养毒蛇之处,万虎山之事是他所为,已是无疑。我早知他只怕会有行动,却不想他一狠至此,不止要脱身,竟还要直接除了我!"

  楚心尘呆呆地听着,蓦地里想起秋猎前夕,那个人和自己欢爱时,喃喃说出的一句:"要放手一搏!"

  不错,他早该想到的,这个人的手段他早已见识过多次,这样的事,又有什么难的?天下虽大,除了这个人,怕也再不会有人有这样狠辣的手段了!

  这个人,原来竟还活着!

  他咬着牙,切齿地想着。可是想起那一夜,心底深处就不自禁地想起那一夜的疯狂和悲伤,就算看不见,也无法感觉不到,只因那深情已浓重到不容任何人否认。

  他分明心已死,那一夜,却有不能承受的错觉。临走前留在脚尖上的一吻,触感仿佛至今还清晰。那时他醒着,却不敢睁眼,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个人决别般的举动。

  可是那个人,若真的爱他如此,又怎么忍心就这么轻轻易易地灭了他所有啊?

  从祁阳回京,那人于他病重之时弃他于不顾,任他自生自灭,那一刻的无情,已断尽二人一生情缘,何况还有后来种种。他却终于说要放手,那时自己甚至不能不感激他,只因再深的伤痕,也会在时间的作用下慢慢淡去,他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忘记,甚至,或许自己还有重新开始的机会。

  可是现在,才知道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虚幻,一切都已来不及。那个人,竟直到最后,还在骗他!

  言照非,你的心到底是不是肉做的?你怎么能狠心至此?

  言照莘看着他十指痉挛地抓紧了自己的衣襟,浑身颤抖着,像个无助的孩童般,渐渐呜咽出声,又渐渐变成撕心裂肺的痛哭。他闭上眼睛,心里疼得尖锐,像要裂开,吊起的心却缓缓落回了原位。

  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总比他先前哭都哭不出来的好。如今,这恨这怒,都已有了发泄之处,就是杀了言照非!当一切结束,或许他真的就能从过去的噩梦中解脱出来,终有一日,接续那曾有的、被生生打断了的美好时光。

  至于言照非,本就是非杀不可,再让他多承担一项罪责又如何?真真假假,对对错错,世上纷扰已经太多,又怎计较得这许多?

  他顾不得过程,他只奢望这结局,不要再有一丝一毫的伤害。

  他缓缓开口:"莘哥哥会替你杀了言照非,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哭声终于微弱下来的时候,夜色已浓。楚心尘靠在他怀里,嘶哑着声音道:"皇上知道么?"

  言照莘道:"我猜是知道的,否则他不会在朝堂上说的这么明确。不过他既然不和我说,想是怕我知道了要发难,我做儿子的,自然不能让父皇难做,就没问他。"这其中自然还有另一个原因,这一层膜若捅开,言若铮固然要给他一个交代,可是他要做的某些事,却也不免有所不便。这要做的事,自然就是──杀言照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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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心尘道:"就算皇上知道,他也不会要言照非的命,是不是?"

  言照莘点头:"是!所以我们自己动手。"

  楚心尘慢慢点头。

  言照莘展颜一笑,道:"你爹娘的遗体,不必火化,我派人护送就是。"

  楚心尘感激地点头。遗体火化,那是不得已,他一人无论如何带不走两具棺木,但若言照莘派人运送,自然就不必火化了。

  言照莘替了拭去泪水,小心看了看他双眼,低声问道:"心尘弟弟,你……是不是有些看得见了?"刚才楚心尘是自己过去棺木那边的,还往棺木里面看了许久,刚才没心思问,这时便想了起来。

  楚心尘道:"是看见了一点点,不过看不清。"棺木抬出墓穴,他心头剧痛,几乎昏倒,但眼前却居然出现了模模糊糊的影子,虽然看不清,却已能大致辨认物体形状方向。

  言照莘又惊又喜,道:"回去叫飞卿好好替你瞧瞧,很快就会好了。"

  楚心尘点头,随即咦了一声,道:"严哥哥怎么在你那里?"

  言照莘一惊,方才这一句脱口而出,却险些漏了严飞卿和自己的关系,忙道:"你轩哥哥引我去和他见过一面,很是投缘,他也正闲着,就请他到府里住着。"

  楚心尘并没想那么多,闻言点了点头,不再多问。当下言照莘吩咐侍卫将棺木重新送回墓穴,择日送回苏雅族之地。

  一行人回入容王府,言照莘护送楚心尘回房,便命人即刻去请严飞卿。

  严飞卿来得不紧不慢。一袭淡蓝轻衫衬得他越发眉眼风流,身姿飘洒,这时言照非已去,他不必再怕被人发现影踪,便恢复了男装。他悠然迈入房中,将手上拿着的针匣往桌上一放,顺势在一边坐了下来,道:"怎么?"

  他口气冷淡,言照莘不由眉头一皱。他数月未回,这一日回来,几乎所有人都欢天喜地地出来迎接,独独严飞卿始终不见踪影,私下问过管家,知道他并未离去,当时便知他心里必是有所不满,但二人独处时,自己尽可好言安慰,这时他在楚心尘面前如此,却不由得暗暗恼怒。

  楚心尘说道:"是严哥哥?"

  严飞卿道:"是我。"上上下下打量他几眼,叹了口气,道:"还好,不算太糟糕。"

  楚心尘嗯了一声,心里奇怪,以往严飞卿待他极好,可说关怀备至,但这一回重见,他却似并不十分欢喜。

  言照莘心想,糟糕的时候你没瞧见,如今已费尽心力调养了这么久,自然不会太糟糕,道:"他今日眼睛有些瞧见了,你替他再瞧瞧。"

  严飞卿道:"好!"过来仔细把了脉,又细细瞧了瞧他眼睛,一笑道:"今儿是受了什么刺激吧?"

  言照莘忍不住又皱眉,悄悄对他摇了摇头,要他不可再提。严飞卿瞥他一眼,微微冷笑。

  楚心尘低低说道:"我见着我爹娘了。"

  严飞卿一怔,心下怜悯,脸色缓和下来,轻叹一声,道:"我替你施几针。"打开针匣,取了银针便扎。

  言照莘看他动作十分随意,虽知他医术高明,还是不由得担心,在旁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严飞卿一眼瞥见,知他心意,心里怒极,这时施针已毕,提手就想一把扯出银针,"不小心"在楚心尘脸上划拉几下,叫他吃个不大不小的苦头再说。手碰到银针,目光触及楚心尘额上伤疤,忽然又心软,心想,我跟他发怒,却迁怒这可怜的孩子做什么?轻柔地将银针一根根拔了下来。

  他神情动作变幻其实都极是细微,但言照莘却都已看得清楚明白,脸色微变,直到看他细致地把针都取下,这才松了口气。他心知自己实在不该在他面前如此关切楚心尘,但情之所钟,却是全不由自主。

  严飞卿不再瞧他,顾自将拔下的针都收入针匣,站起身来便要出去。言照莘跟着起身,讪讪道:"我送你。"

  严飞卿伸手一拦,淡淡道:"容王爷请留步!"言毕,洒然出门而去。

  言照莘一呆,严飞卿率性风流,人前人后总见他一副嘻笑从容模样,难得见他有冷漠之时,他待自己更是极好,两人相处已久,自来都十分亲密,虽然偶尔也难免见他有薄嗔微怒的时候,但待他如此生分客气,却是从所未有之事,分明他心里已是怒到了极处,也冷到了极处。

  他心头怔忡,楚心尘也只觉茫然,道:"严哥哥他,是生气了么?"

  言照莘摇了摇头,道:"莘哥哥也不知道,我迟些再问他,反正他还住着,不急在一时。你累了,先歇息吧。"传了外面两名太监进来服侍他沐浴,自己站在外面等候。

  等他洗完,被伺候着上了床,这才重新进去,挥退了两名太监,在床头坐下,替他掖了掖被角,柔声道:"睡吧,莘哥哥在这里陪你。"这日楚心尘历经大惊大痛,此时心头余痛未歇,又加孕期体弱,来回奔波了许久,正是心力交瘁之时,他如何敢留他独自一人?

  楚心尘嗯了一声,合上眼眸,毫不以他会留下为异。但身体再疲惫不堪,这一夜要睡着却也不易,直过得许久,才终于沉沉睡去。言照莘低低叹气,并不敢就离去,虽知严飞卿必是在等他,也只能暗中愧疚一番。

  直到第二日和楚心尘一起用过早膳,看他情绪稍有平定,这才道:"你回床躺着歇一会,莘哥哥去找你严哥哥,请他来再给你瞧瞧眼睛。"看楚心尘应了,扶他回去躺好,嘱咐了两名太监好好伺候,这才出去找严飞卿。

  他径直走到严飞卿居处,敲了好一会的门也无人应声,推门进去,只见床铺叠得齐整,摸上去却是冰凉,竟似一夜无人睡过模样。

  他吃了一惊,暗道不好,忙出来招手叫附近正扫地的一名仆役过来,询问严飞卿去向。那仆役回道昨夜他回来之后便没见他出去,并不知他去向。

  言照莘暗自焦急,他独自来寻严飞卿,身边未带随从,便命这仆役即刻去问夜里严飞卿可曾出了容王府的大门。那仆役忙忙地跑着去了。

  这里处地偏僻,离容王府大门更是遥远,那仆役过得好一会才回来,回道:"回王爷,昨夜守门的老绍老盛都说不曾见,想是严公子在府中哪里逛着呢!可要奴才叫人一起找找?"

  言照莘摇头示意不必,心里倒是安定了下来。他方才回去严飞卿房中看过,并未见有书信留下,严飞卿要走,也不会不辞而别,既不见只言片语,想来人还在府中。他仔细想了一想,轻轻叹了一声,出门往后花园中走去。

  容王府后院殿宇甚多,各处楼苑都自有花圃,但总不及后花园来的大。这时还是清晨时分,后花园里人并不多,他一路走来,路上并没遇见几人。

  一路走到园中深处,过了一条林阴小道,脚步迈上一道并不长的拱桥,便见对岸一座小小凉亭里,一人斜倚栏杆,手上拿了个玉制酒壶,正慢慢地往口中倒。不知是不是喝得热了,身上轻衫微微松散开来,露出小半白皙的胸膛,长发披散着,被晨风一吹,在脑后飘飘扬扬,不觉妩媚,倒有一股落拓之中自有风流的感觉。

  他大步过去,替他拢了衣裳,皱眉道:"吹了一夜的风么?仔细着凉了!"

  严飞卿斜着眼睛瞟他,脸颊上有些红晕,目光却清明,也不是到底有没有醉意,道:"你这人便是有这个本事,明明毫不关心,偏偏随便皱一下眉,说一句不咸不淡的话,也能骗得人死心塌地,还道你真是担心着了,关切得很!"

  言照莘脸上不悦之色一闪而过,随即轻叹一声,解了外衫披在他身上,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道:"这样算得关切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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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飞卿不答,僵硬片刻,仰头咕咚咕咚将剩余的酒都喝了下去,手一扬,将玉酒壶远远抛出,在地上跌了个粉碎。

  那玉酒壶晶莹温润,且不说价值,只自来是他最爱之物,等他火气一下,不说后悔,多半要心疼不已。言照莘微微笑道:"我道人怎么会没有脾气?偏偏从没见你发过火,今日才总算见了一回!"

  严飞卿却似已经发泄完了,脸上眼里早不见丝毫怒气,只是一言不发,呆呆地看着前方。

  言照莘温言道:"回去吧,先喝碗姜汤暖暖身子,再好生睡一觉。"说着伸手要去扶他。

  严飞卿坐着不动,道:"你不是来找我去给楚心尘看眼睛的么?"

  言照莘道:"本来是的,不过……罢了,你先回去歇着吧,别真的病了。"

  严飞卿推开他手,道:"不想回去。"

  言照莘点头道:"那么我陪你。"

  严飞卿总算转头看了他一眼,想要问他这算什么,但终于还是没问,低声道:"这两个月,我很想你。"

  言照莘知他指的是自己在宫里养伤的这两月,严飞卿从不隐瞒自己对他的情意,但似这般直言道来,却似从所未有,一时竟然怔住,心里感动,又觉烦恼。

  严飞卿也不理他,顾自说道:"你伤得那么重,我很担心,却不能入宫去看你,心里很难过。后来知道你一直和他在一起,心里更难过。"言照莘在宫里养伤的时候,言若铮已悄然解除了对他的禁令,容王府可以派人去看他,严飞卿坐镇容王府,大小事都是他在暗中操持,自然不会不知道楚心尘住在他房里之事。

  言照莘轻轻叹道:"飞卿,我心里很后悔,若当时你我不曾有肌肤之亲,一直都只是知己良友,那该多好!"

  严飞卿陡地一颤。两人七年前相遇,一见如故,严飞卿更对他一见倾心,那时言照莘血气方刚,他也已晓人事,终于在一次月下把酒谈心之时有了肌肤之亲。虽然后来重逢,两人倒一直都是发乎情,止乎礼,未再逾矩,但要抹煞过往,逆转这一段孽缘,终究已是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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