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 下——月朗风清
月朗风清  发于:2009年01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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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心尘不答。言照非便招手让后面抬棺侍卫将棺木送来,放在地下,静静等他自己决定。

  楚心尘慢慢地抚摸着棺木,半晌,目光转向言照非,凝视他良久,道:"人死了这么久,现在再守灵,不过笑话罢了。下葬吧!"

  131

  轻轻一句话,在言照非的心头,划下的是狠狠的一刀。他没有表露出来,神色不变地点了点头,拉过楚心尘站到一边,吩咐开始。

  楚心尘跪了下来,他并未犹豫,陪着跪下。楚立秋夫妇一死,母仇已了,夫妇二人是他妻子的父母,他以半子身份,该行此礼。

  很快,千骑大军都下马列队走进,将陵园里外都站得满满当当,齐齐的呼地一声,千人一起跪下,动作齐整地三叩首,左臂上不知何时都已缠了白布。

  言照非道:"我知道这千名将士代表不了整个言氏王朝,但总算是朝廷的兵马,在这里跪下了。"

  楚心尘仍是没有回答。人已亡,族已灭,就算整个言氏王朝都匍匐于地,过往也是不可挽回。

  言照非也并不认为这千名将士的一跪,就可挽回当年种种,撇去母仇不提,苏雅族确实无辜亡于言氏之手,此仇此恨,焉能轻易消散?

  但此事在他心里,全是他父皇言若铮贪爱美色所致,玉将军也是奉命行事,和自己并无多大关联,他命人这一跪,只是聊以告祭苏雅族众多亡魂在天之灵,只盼能略消楚心尘的怒气,以此求得他对自己的谅解罢了。毕竟心儿他生在言氏王朝,长在言氏王朝,身上也只流着一半苏雅族的血,当年苏雅族的仇,纵然再深再重,在他心里也未必就是不能排解之事。

  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楚心尘会误以为是他杀了楚立秋夫妇。苏雅族的仇或许确实还不足以让他的心儿不顾一切,但父母之仇,却是够了。

  两队各有十余人的队伍走了上来,一队是僧侣,一队是乐队。僧侣念过往生咒,哀乐又起,两具棺木被缓缓推入墓穴,随即沉重石板盖住黑漆漆的洞口,隔开了阴阳最后的连系。

  楚心尘转头凝视着言照非。没有号啕大哭,只有滚烫的泪水不自知地串串滑落。

  千般恨事,万般悲苦,都只因他一人而起,若不能杀了他,这仇这恨,要如何了结?

  目光缓缓下滑,停在他露在铁甲外面的颈项上。他清楚自己的机会只有一次,言照非今日全幅盔甲,要一击得手,只有……

  右手一动,匕首自宽大的衣袖中滑下,落入手中,瞬间在空中划出一道雪亮刺目的光芒。

  但就在匕首划出的同时,言照非忽然站起,大步向后一退,那本该落在他颈上的一划落到了他左胸,又随着他的动作嗤地一声直拉到右下腹。

  鲜血透过铁甲涌出,言照非踉跄着又退数步,愕然看着楚心尘。

  在他起身的同时,跪下的将士中数人一跃而起,迅速向他奔去,将他团团护住,半途中忽然见楚心尘竟出手杀他,一时不由都惊得呆了。但很快便有人反应过来,纷纷喝道:"保护王爷!"呼啦啦声中,更多的人围了上来。另有人急急问道:"王爷怎样了?"

  楚心尘带来的侍卫也只略微一愕,便即回神,有人急闪而至拉着楚心尘退后,跟着余人一起涌上,将他护在中间。楚心尘不意这出其不意的一刀竟会落空,怔得一怔,人已在重重护卫之中,出去不得。

  言照非捂住胸前伤口,道:"不妨事。"他身上铁甲是混了奇铁特制的,坚实异常,一般刀剑难以透过,但楚心尘所用匕首削铁如泥,铁甲终于还是被划破,好在力道倒是消了大半,入肉不深,只在胸前划了道不深不浅的口子,再往下去,却只在铁甲上划了道刻痕罢了。

  楚心尘看看手中匕首,又看看他,失望已极,喃喃道:"你早防着我了?"

  言照非定定看着他,惨然一笑,道:"我防着你什么?言照莘怕是早知道我未死了,若真如此,我这一回出来,他肯放过这机会?只是无论如何,这一趟我不能不来。我想再怎样,他总要等你父母先入土为安,所以若真要动手,便在墓穴合上之时,我离你远一些,是怕动手时不慎累着你。你,你为什么……"

  楚心尘茫然道:"你知道莘哥哥要杀你?"那你还来?

  言照非摇了摇头,心灰意懒,凤目中泪水忍不住地滴落,正要说话,蓦地里嗤嗤连声,无数暗器破空而来。

  言照非身周护卫人等毫不慌乱,数人伸手往背后一拽,原来背后都背了藤盾,七八面藤盾扯下来往空中一举,即刻将言照非身周护得水泄不通,沉闷的仆仆声响中,将暗器尽数挡了下来。余人则提刀举剑,紧紧护在言照非身旁。

  这时兀自跪在地上的将士也一起起动,立起转身,同样抽出藤盾和刀剑,分做三路,最多的一路快速涌向暗器射来之处,另两路分向两边,飞快地在言照非身周外围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所有动作有条不紊,一气呵成,瞬间便已完成,显见得是早有准备。

  楚心尘被百名侍卫簇拥着退向王陵大门。暗器是自这一座小陵园的内侧发来,刺客显然就借着树木山石的遮掩,隐藏在那边的阴暗处。他并不想就此退出,他想留下来,直到看到结局,但他身边的侍卫不会由得他留在这样的危险之处。混乱嘈杂中,没有人会停下来仔细听他说话。

  就在这时,他同时听到了两个声音。一个是陌生的,只有一句话:"请小王爷快走!"声音发自陵园内侧,显然是刺客所发。

  另一个是言照非的声音:"心儿,你先退回王宫,那里还有一个地方,你不能不去。"

  金铁交鸣声已自陵园深处响起,言照非的声音却渐渐接近,竟已在将士护卫之下也向出口奔来。

  楚心尘在侍卫簇拥下奔出了王陵,心下却茫然,那刺客显是严飞卿带来,他要自己快走,速速离了这危险之地,可是言照非却说还有个地方自己不能不去,那是哪里?

  言照非的声音再度传来:"是苏氏宗庙!苏氏所有先人牌位都在那里,你从未给他们磕过头,难道能不去祭拜一下,就此离去?至少总要将你父母的牌位供上!"

  宗庙……父母牌位……

  楚心尘咬了咬牙,道:"回王宫!"

  身边有人犹豫道:"小王爷,您刺杀凤王,他未必肯放过您,还是先离此险境吧!"

  楚心尘道:"回王宫,他不会杀我!"

  声音不大,却十分坚决。众侍卫面面相觑,心里倒有七八分相信,只是兹事体大,万一楚心尘有个好歹,这些人便休想活命。耳听得身后蹄声响起,回头看去,言照非已率人奔出王陵,上了停在陵外的战马,向这边奔来。

  楚心尘将身前几人推开,径往王宫走去。众侍卫眼见对方已近,知道不能再逃,只得跟上。言照非纵马奔到近处,侧身一提,将他拉上了马,侧坐在自己怀里,这才继续纵马往王宫奔去,道:"有什么事,等你祭拜过先祖,安好牌位再说。"

  楚心尘心里一片迷茫。自己刚刚刺杀过他,他竟不怕自己再出手?

  但他终于还是没有真的再出手,甚至没有试着从他怀里挣脱。七月身孕,这样的快步奔走,他吃不消,下腹开始隐隐胀痛,胎儿动了好几下,似乎正为外面不可知的危险而感到不安。

  后面很快又有大堆骑兵追了上来,陵园里打斗的声音却渐渐稀落。言照非道:"刺客没几个,大概只是要拖住我好让你逃走的。"除了我自己,大概再也不会有人相信,就算你要杀我,我也不会再伤害你。

  楚心尘当然知道刺客不会只有几个,想来严飞卿带着剩余的人还躲在暗处,等待更好的时机,方才在陵园之内,确实并不是最好的机会,那里遮挡物不多,无法在近处埋伏太多的人手,而言照非身边,却有千名将士守卫。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言照非带着众人一直奔入王宫,又七弯八拐地奔到一座颇具规模的庙宇之前。言照非抱着他跃下马,大步跨入其中,一边问道:"马跑得有些快,有没有颠着你?"

  楚心尘没有回答,他低头看着自己压在对方胸前的右侧肩臂,那雪白的衣袖上已沾染了大片鲜红的血迹,看起来触目惊心。

  言照非没得到回答,不再追问,抱着他快步里走,大门吱呀一声在二人身后关上。

  132

  片刻间越过前庭,来到主殿,早有人自里面将门打开,言照非抱人走了进去,那门随即又被人关了起来。

  里面是一个很是宽敞的殿宇,被宫灯火烛照得分外亮堂,面对大门的一面墙上,呈阶梯式排列着众多神龛,里面供放着牌位,面前一张极大的供桌,上面摆了牲果,桌前香炉里插着香火,两边墙上则挂满画像,粗粗一看,便知尽是风姿如仙、俊秀绝丽的男子。

  言照非抱着楚心尘一路走到神龛前,才将他放下,道:"这里面供奉的,就是你历代先人的牌位,两边挂的则是他们的画像。父母牌位,你让人刻制了么?"

  楚心尘摇了摇头,他自小受人宠溺,被人娇纵得无法无天,哪会懂这些人情世故、礼俗之事?这一回便连孝服和纸钱等物也是言照莘为他一手置办,那纸钱放在侍卫手中,还因他突然出手行刺而没烧成。

  言照非摸了摸他脸庞,笑道:"我就知道你没准备。"转头向候在一边的一人道:"刻吧!"那人应了声是,自供桌上拿起两块空白木牌,找个地方席地坐下,用小刀细心刻了起来,笔墨等物也都已备妥放在供桌上。

  言照非在等在里面的十余名侍卫簇拥下走到一边,在椅上坐了下来,任人将自己胸甲卸去,扯开里面衣襟,拿了白布伤药等物匆匆止血包扎。众侍卫眼见他伤口鲜血淋漓,个个脸有惊讶之色。以今晚安排之严密,言照非实在不应该受伤,何况也并未听到外面有激烈的争斗声传来,但讶异归讶异,言照非不说,也就无人敢开口询问究竟。

  楚心尘出神地看着面前的神龛。不下百个的神龛,里面每一张木牌,代表的都是一位苏氏先祖,但到了他母亲苏越筠这一代,或许已是最后。他不能确定苏雅族仅剩的一点血脉能不能延续,甚至于不知道自己将来有没有被供在里面的机会。

  他回过身,看向坐得颇有些距离的言照非,后者胸前伤口已经大致包扎停当,胸甲也已重新着好,正静静看着自己,发红的灯火照在他脸上,那颜色仍是苍白,因为失血,也因为心里的痛。

  言照非站起身来,道:"我出去片刻。"带着五六名侍卫大步走了出去。

  果然不久之后他便快步奔回,连同方才一起出去的数名侍卫,只是除他一人外,大都负了轻重不等的伤。

  外面已有杀声震天响起,但被两道厚重的大门拦阻,动静传到这里,已经变得不甚清晰。楚心尘道:"怎么回事?"

  言照非道:"是跟来的刺客出手了。"

  楚心尘点了点头,知道必是严飞卿带来的人手。

  言照非双手一伸,便有侍卫上前替他卸下盔甲。候人退下,他缓步过来,道:"刺客没能一击得手,你失望么?"

  楚心尘没有回答,他是该失望的,心里却奇异的平静。也许是言照非全无防备的态度,让他感觉杀他实在不是件难事,有了一种一切都不难得到终结的错觉。又或者是纯粹地觉得疲累了,不愿在这个时候多想什么。

  究其实,他早已有了这个觉悟,这个人,既然已经知道有人要暗杀他,又怎么会毫不做安排的就来了呢?看他的反应,分明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大概最大的变数,就是自己居然会要杀他吧?可是这个人,以他心计,居然没想到自己要杀他复仇,倒真是一件再奇怪不过的事。

  言照非道:"我不明白。"

  楚心尘道:"什么?"

  言照非道:"我知道你恨我,可是你杀我不要紧,难道不知此举自己和孩子也危险得紧么?我是愧对你,但如今你和肚子里的孩子已是苏雅族唯一血脉,你再恨我,总不能让苏雅族一脉就此而绝。何况这孩子还是……,你就算不顾自己,至少,总要等孩子先生下吧?"想说这孩子还是言照轩的孩子,但话到嘴边,终于还是收回。这样的事,他虽然不得不忍受,却还是无法做到自己当众揭出。

  这几句话,虽然说的就是心中所想,然而确确实实,已是服软之词,甚至近乎求恳。若是以前,这样的话他是断断不会说的,但以前,楚心尘心犹未死,而他仍有凭依。如今呢?如今他什么筹码也没有,若连这个孩子也可以不顾,他的心儿就真的再无所忌,他拿什么去留住他?

  孩子……

  楚心尘没有低头去看自己的肚腹,而是漠然将目光转向了一边。

  言照莘和严飞卿都是因了这孩子,认定他不会鲁莽出手,轻易让自己涉险,可惜这个孩子,纵然血脉相连,纵然它已是苏雅族最后一点骨血,自己却实在无法承担它有可能带来的巨大耻辱。本来还可以等,等到确认的那一天,可是父母之仇,却等不得!

  言照非道:"我没来得及救你父母,我很愧疚,可是我并没想到父皇会对他们下手。父皇他当初要杀你父母也不过是怒我为你害死四哥,先迁怒于你再迁怒于他们罢了,后来既然放过了你,我本来以为他不会对你爹娘下手,还是会和以前一样,留给我去处置,谁知道……"

  "你说什么?"楚心尘浑身一震,惊得几乎站立不住:"不是你杀了他们么?"

  "我杀了他们?你……"

  言照非一呆,继而便是一喜:"你以为是我杀了他们,所以才刺杀我?心儿,不是,不是我,是我父皇赐死了他们,用碎心红的毒。是真的!"

  他跨上一步,想去抓楚心尘的手。但楚心尘一把推开了他手,退后一步离他更远,只觉得心思更乱,再理不出个头绪:"不可能不是你!莘哥哥都说了是你,何况你父皇为什么要赐死我爹娘?你自己都说了他不会的!"

  "言照莘说是我?"知晓了缘由,言照非片刻间便冷静下来,道:"他和我如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栽赃陷害又有什么稀奇?至于父皇赐死你爹娘的理由,当年玄妃曾有身孕,你也知道的。"

  楚心尘道:"我知道,这跟我爹娘有什么关系?"

  言照非道:"那日我说过苏雅族人怀孕必须的条件,你也听到了的。"

  楚心尘不答,心里一阵痛,又一阵凄苦。情意相通啊……

  言照非道:"玄妃之死,和你父母的关系,你心里有数。父皇那日才知玄妃其实对他有情,一怒之下,这才赐死你父母。"

  楚心尘茫然听着他说话。解释得很清楚,他心里却仍是混乱,分不清到底该相信谁的话。居然是皇帝赐死了自己父母?

  旁边刻木牌的人这时已经刻制完毕,恭恭敬敬将两块木牌双手呈上:"王爷,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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