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 下——月朗风清
月朗风清  发于:2009年01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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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相只有言若铮一人知道。这段时日玉将军和言照非小心异常,竟不曾给人以任何可乘之机,何鄞派出的人在梧州潜伏至今,始终无法接近将军府,更遑论发现言照非的踪影。他要看看,这样的消息,能不能把这个狠辣冷静的儿子给逼出来。

  外面的言论,言照莘心知肚明,却只视若无睹,顾自携了楚心尘登上车驾,说不上春风满面,眼底却有喜气弥漫。

  二人回到容王府,容王妃迎了出来,看向言照莘的眼神不无幽怨,但言照莘淡淡的一个笑意和微微皱起的长眉,轻易便阻止了她本就不够坚定的追究之意。

  容王妃是言氏王朝另一大将,向擎天之女,向将军手中兵权自是远不如玉府,却也颇为可观。言照莘便因此看中了她,一个眼神,几句得体的话,轻轻易易便让向女心甘情愿地陷了进来。她是个柔弱却算得聪明的女子,算不幸,也是大幸,知道什么是自己能管的,什么是自己不该管的,有些事,她掌控不了,比如命运,比如,这世间的情意。

  言照莘和她略略说了几句,便扶着楚心尘坐上特意准备的厚软兜椅,自己跟在一边,向里面走去,全不介意自己堂堂王爷,这一随轿而行,倒生似个下人一般。

  他得皇帝宠爱,所赐府第也比旁的皇子气派,王府占地极大,门面不如凤王府华贵,实际面积却还大了一些,容王妃携府里众人相迎之处是在正殿,离里面居处还颇有段距离,楚心尘目不能视,行走不便,言照莘舍不得让他辛苦,便事先备了兜椅让人抬他进去。

  其实最主要的,是他如今怀孕已有五月光景,肚腹隆起明显,自觉羞惭,轻易不肯现于人前,这一回出宫,也是以厚重披风严严实实地裹了全身,勉强遮挡着才出来。但坐车坐轿时无妨,走路时要靠人牵引,却不免要掀开披风,露出寻常衣物早已无法掩饰的肚腹,方才从门口到正殿这小小的一段路,是全靠言照莘在旁尽力遮挡,才勉强遮掩过去,却已走得极是辛苦,接下去这长长的一段,言照莘哪舍得再让他自己进去?

  一行人穿出正殿,片刻进了后院,曲曲折折走了好一阵才到言照莘的寝殿。这一处殿堂是言照莘独自所居,王妃和收的几个妾侍都另有居处。地方大是其次,难得的是布置十分清新精雅,奇花异草不少,却少有金雕银饰等俗气之物,亦无闲杂人等出没,一路行来,楚心尘虽然看不见,也知必是十分清静的所在,正合他目前所需。

  轿子在言照莘厢房里停下,他扶着楚心尘出来,引他到一边椅子上坐下,柔声道:"这里是莘哥哥住的地方,你来过好几回的,里面东西都还和以前一样,不会让你不习惯的。"

  楚心尘一时没有说话,无声地坐了好一会,道:"莘哥哥,你是要帮我,还是要和人家一样地待我?"

  言照莘脸上笑容消逝,楚心尘的心意,他心里其实是有数的,但这一日,他实在盼了太久,无论如何,总要努力一下、试探一下。

  楚心尘缓缓道:"莘哥哥,你说过,你绝不会勉强我。我知道自己没用,救不了爹娘,连照顾自己都困难,可是我不愿意你像人家一样地待我,你知道的。"

  言照莘沉默了许久,久到楚心尘的脸色开始变得苍白。他知道,这个时候,如果言照莘坚持,他没有任何可以反抗的资本。但终于,言照莘努力微笑着,说道:"莘哥哥知道了,你别担心,莘哥哥是很喜欢你,可是莘哥哥最想要的,是你过得平安喜乐。"他顿了一顿,道:"你在这里坐一会,你的房间,很快就会收拾好。"

  果然不到一个时辰之后,斜对着这间厢房,离此不到十丈之处,收拾出了另一间雅致厢房,里面东西倒不见得多么华贵,但地毯柔软,玉器莹润,床铺温软,摸上去十分舒适,连点的熏香也是他平日最爱最常用的。

  言照非半扶半抱着他过来,因怕人瞧见自己肚腹,楚心尘实在不敢只靠人牵引着走路,也就并不挣脱。言照莘脱了他鞋袜,将他安置在床上斜躺下来,温柔问道:"脚酸不酸?"楚心尘点了点头。言照莘便伸手替他在腿脚上慢慢揉捏。这时他不止肚腹隆起,连腿脚都已开始有些浮肿,走路走得稍多,便觉酸软,每当此时,言照莘自是责无旁贷地要替他揉捏放松。

  两人默默无语,一时房里只闻衣物摩擦的悉悉索索之声。过了好一会,楚心尘道:"莘哥哥,你什么时候带我去见我爹娘?"这句话他实在已问了太多次,每次得到的答案各不相同,可是结果是一样的,见不到!

  这件事他并不敢催得太紧,父母在人手里,生死好坏都要仰人鼻息,由不得他不卑微。言照莘知道他的心意,所以他想其实自己不用整天催促,他希望可以的时候,言照莘会自己和他说起,可是每一次,总是他等到心焦,等到忍无可忍了,言照莘还是绝口不提,于是他只好犹疑着轻轻地问上一句,然后得到一个让他又失望又不解的回答。

  可是这一次,都从宫里出来了,该没有任何的拦阻了吧?为什么他还是不提?

  124

  言照莘的手慢慢停下。半晌,他道:"明天。明天莘哥哥就带你去。"

  楚心尘垂着头,低低嗯了一声。言照莘的声音里有一丝说不出的苦涩和犹疑,可是他已经没有心思去注意了。明天,就要见到曾经以为再不能活着相见的父母了,他只觉得心头混乱,该有狂喜的,可同时涌上的,还有浓浓的委屈和惶恐,这感觉是这么鲜明,竟连那终于宿愿得偿的狂喜也遮盖不去。所谓近乡情更怯,想来自己此时,也是如此?

  他犹疑着,缓缓伸出手,摸索着,最终和言照莘的手握在一起,失明许久的眼眸里面,不自觉地闪动着丝丝讨好和哀垦之意。这个人,不只是爱他疼他,愿意照顾他一生的人,这个人,还是他如今唯一的依靠。半年前和言照非的相遇,令他陷于绝境至今,或者这个人,会愿意带他走出来?皇帝说过要找爹娘保仇的,不是他,如今要报仇的言照非已经死了,那么或许,这件事,并不是那么难的。

  言照莘低下了头,他看得懂那双眼睛里面的内容,可是他所求的事,如今已经不可能。他甚至根本不敢想象明天,当楚心尘得知一切已无可挽回时,会是怎样的伤心欲绝。

  午饭过后,出乎意料的,凤王府有人来访,求见楚心尘。

  言照莘并不想答应,但楚心尘答应了,来的那人,是连侍卫。

  他在厢房外间接见了连侍卫,连侍卫来了之后,便抱拳道:"容王爷,在下有事要和小王爷私下细说,王爷可否稍避?"他本意是想夜探容王府,但一则,怕夜里来探已是不及,楚心尘如今可是正式归了容王府,二则,想来如今容王府里,尤其是言照莘身边,守卫必是严密异常,尤其还有上一回连接了吴儆六箭的高手在,只怕难以得手,万一失手,反为不美,这么一想,索性就在白日里光明正大地登门拜访。

  言照莘不答,目光转向楚心尘。楚心尘道:"莘哥哥,连大哥是我好友,他不会害我。"

  言照莘默然,楚心尘知道自己不愿让他和外人独处,尤其这个外人,还是凤王府的人,他不能不担心其中是否有阴谋,可是他说,那人是他好友,不会害他,一句话便堵了自己所有的理由,仿佛全不知道自己的担心。

  他起身出去,静静地站在门外稍远处。

  连侍卫并不关门,单腿跪下,压低了声音道:"小王爷,属下奉凤王之命,暗中保护小王爷。"楚心尘道:"连大哥,你起来。"扶了他起来,道:"以后会有人照顾我,你不必担心。"

  连侍卫道:"小王爷,凤王说,等小王爷生过孩子,让属下找个远离京城的地方,送您过去隐居。但若这段时日有人要欺辱您,属下可以提早动手。小王爷,属下会在暗中安排好一切,您不必再委屈自己。"

  原来那日言照非说自己已做好安排,是这个意思。楚心尘默然许久,摇头道:"莘哥哥没有欺辱我,何况,我可以这样,我父母呢?"

  连侍卫停了好一阵,涩声道:"王爷说了,会一并安排。"

  楚心尘道:"如何安排?他人都已死了,难道还能和皇帝说,放了我父母?"

  连侍卫心想,王爷可好好的没死,可是你念念不忘的父母,却早已亡故多时了!可是这句话,如今却还说不得。

  楚心尘苦涩一笑,道:"有人也许可以帮我,我想试试看。"

  连侍卫目光向门外一瞥,心知他指的是言照莘,心下不无苦涩,心想你先时因为父母被王爷折磨,如今父母已死,你却还为了这事留在另一人的身边?有心要说出实情,让他不必再受牵绊,但兹事体大,没得言照非首肯,他如何敢说?

  他踌躇片刻,道:"这事,容王爷帮不了您。小王爷,您还是听从王爷的安排,让属下送您走吧。"

  楚心尘摇头道:"多少总有机会的,我不会走。"言照莘不会不肯尽力帮自己,以皇帝对他的宠爱,怎么也要试一试。

  连侍卫急道:"没有机会了!小王爷,这事谁也帮不了您!您听属下的劝,赶紧走吧!"

  没有机会了?!楚心尘惊疑地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连侍卫一呆,暗呼糟糕!可是他生性老实,要他现编个说话搪塞,他哪有这个急才?呐呐地说不出话来。

  楚心尘等了片刻,不见他回答,心头慌乱,倾身过来抓住了他手,叫道:"连大哥,你和我说实话!"

  连侍卫便是不敢说实话,僵持片刻,艰涩地道:"小王爷,你若想走,便给属下一个消息,属下随时等候相召。在这之前,还请小心保护自己。"他向外面瞥了一眼,道:"容王爷他……您若自己愿意,那也没什么,可是不急在一时,还是再等等,都看得清楚了再说。"

  他恋慕楚心尘,还曾于危难时扶助过他,楚心尘信任他,依赖过他,言照非痛恨这一点,但当此之时,却还是安排了他暗中保护照顾楚心尘,只因知道,唯有这个人,才会不计一切地全力维护楚心尘,其他人纵然奉命,也不会像他这样全心全意。

  然而正因为这全心全意,若来的是凤王府其他人,那么来此第一件事,便是要查清楚楚心尘究竟有没有又给言照非戴了绿帽子,以及以后又有没有这个可能,可是对连侍卫来说,却什么都比不上楚心尘自己的心意重要,但容王和凤王为敌,两人相争,在他看来,自然是自家王爷更胜一筹,若楚心尘此时跟了言照莘,将来两兄弟分出胜负,言照非为帝,楚心尘当何以自处?言照非对楚心尘的心意他很清楚,就算是送了他远走,那也是一时的不得已,终究不可能永远放开手,等他回来,必定还是要再争取回来的。因此他才要楚心尘等待,等胜负见了分晓,等局势落定,再做道理。

  无奈这样的话,这个时候是无论如何不能明说的,只能含糊提示一声。他说过这话,轻轻挣开楚心尘抓着他的手,恋恋不舍地又看了他一眼,掉头大步走了出去。

  楚心尘呆呆听着他的脚步声飞快远去,恍惚间也不知过了多久,许是片刻,许是很久,他慢慢地开口:"莘哥哥,你还在么?"

  言照莘道:"我在这里。"他就站在门口,连侍卫一走,他就悄然回转,却在门口时,被楚心尘脸上那样迷惘惊惧的表情镇住,竟不敢再进来。

  楚心尘极轻极轻地说道:"莘哥哥,带我去吧。不要等明天,就现在。"

  言照莘又被镇住。好一会才道:"他和你说了什么?"

  只这一句,楚心尘已经知道一定有事发生了,他觉得想哭,想放开了声音地号啕大哭,快要喘不过气,脑中一阵阵的晕眩,想就此昏过去,再不要醒来,什么也不要再面对。可是都已经到了这最后的一步,结果是好是坏,总要看个清楚明白。

  他撑持着站起身来,向言照莘伸出了手,喃喃地叫:"莘哥哥……"

  言照莘大步过去,接住他的手,把他带入怀里,强硬地抱紧他,低头亲吻他冰凉的脸庞。这个时候,再多安慰的话,都是多余而苍白的,唯一能做的,是抱紧他,让他知道,就算没有了父母,这世上,他也不是孤单一个人。

  125

  黄昏时分,两人终于到了城西余干山上。此时霜染重林,遍山皆红,夕阳照射之下,更是艳红得如血一般,楚立秋夫妇的新坟便建在深处一座枫林中。一走进去,秋风萧索,吹得枝叶飘遥,满耳只闻簌簌之声。

  言照莘扶着楚心尘站在夫妇坟前。青石筑就的坟座,却没有石碑,亦未刻姓名,以羽王爷夫妇身份来说,这坟不免寒碜,但总算不致于太潦草。

  楚心尘跪下来,伸手摸索面前的新坟,摸了一会,道:"有铁锹么?"

  言照莘一惊,道:"什么?"

  楚心尘道:"我要挖出来看一看。"

  言照莘听他说要铁锹,已知他意思,心里又是惊骇,又是疼痛,按住了他手道:"心尘弟弟,你不要不信,这事莘哥哥和你一样地难过,可是这都是真的,太后亲口告诉我,我请人来指了路的。就让你爹娘他们入土为安吧!"

  楚心尘道:"言照非,他答应我不杀他们的,后来我很听话,我没再忤逆过他,没理由会变成这样的!我不自己看一看,我不信!"

  挖坟观尸,那是怎么样凄惨的一副画面?言照莘哪里敢就答应,他不住地摇头,道:"不成!心尘弟弟,你听莘哥哥说……"

  楚心尘打断他:"莘哥哥,我要铁锹,你不帮我,我只好用手挖。"

  他轻轻地抚摸着面前冰冷的青石,脸上平静无波,可是言照莘知道,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动摇他的决心。他默默站起身来,走到林外,叫了外面等候的一众侍卫仆役过来,命他们开坟。

  众人相顾诧异,却无人多嘴询问,刀剑并用,很快就将青石一块块地卸了下来。

  两刻钟之后,两具棺木被抬了出来,又很快被打开。此时离夫妇俩逝去已有三月,尸首早已开始腐烂,一打开棺盖,尸臭味便散了出来。言照莘挥散众人,将楚心尘扶到一边,这才自己屏住呼吸过去查看。

  他看得一眼,便转过头去不愿再看。苏越筠嫁入羽王府后甚少露面,但他是羽王府常客,总有见到的时候,那凌世风采,谁能不为之惊艳倾倒?他甚至一度怀疑羽王府三字,便是专为了赞他有羽仙之姿而命名。如今……

  他大步走回楚心尘身边,道:"是他们没错。"

  楚心尘推开了他,摇摇晃晃地向棺木走去。他在两具棺木中间停下,轮番在两边棺木里看了许久,伸手要去抚摸里面的尸体。言照莘一把拉住他,拖着他远远走开,压着他坐在地上,自己在他身边半跪下来,揽住他头压在怀里,道:"哭吧!"

  过了很久才有热泪沾湿他的胸前,可是他等了很久的哭声却始终听不到。

  四下里渐渐沈暗了,枫林里腐臭弥漫,两具深色棺木更增阴森之气。言照莘心里不安,道:"时候不早,你身子不好,我们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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