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若铮点头道:"也好!朕下道旨意,这就让他收拾收拾,到你府上去吧。"
言照非心里这才真正松了口气。赵群鹤胆子太小,虽然让他白纸黑字写了诊书,但这样的人让他留在外面,终究让人难以放心,尤其请了他入府,以他医术声名,日后便任何人都再没理由遣大夫入凤王府,以关切之名,行查探之实了!道:"谢父皇!"又磕了一个头,这才起身退出。
他一退出,言若铮也无心再批奏摺,起身便往芙蓉殿行去。到得殿里,文妃跪下行了礼,起身站在一边,不言不语。自言照轩死后,她对言若铮便是如此,笑脸固然没有,无必要时,连话语也是一句没有。
91
对她这模样,言若铮并非不恼,只是恼也拿她无法,索性只装看不见,免得更呕气,将身边众人都挥退下去,这才道:"朕今日来,倒真有个好消息。"文妃冷冷道:"可是轩儿复活了么?若不是,皇上,那便算不得好消息!"
言若铮皱了皱眉,道:"又胡说!是轩儿有孩子了。"文妃吃了一惊,狐疑地道:"他纳的那个小妾并没动静,难道……难道是他在外面结识的女子?"心里悲喜交集,簌簌地落下泪来,道:"既是这样,不管是哪家的女儿,无论身份高贵低贱,臣妾都认了这个儿媳妇了,请皇上尽快将她接进宫来吧!"
言若铮苦笑道:"不是哪家的女子。"文妃脸一沈,喝道:"不是哪家的女子,那是什么?皇上这是消遣我呢!"言若铮恼道:"朕有空消遣你么?是楚家的那小子!"文妃一呆。言若铮道:"有件事,你不知道。朕的好义弟楚立秋,他娶的王妃云清越,本名叫做苏越筠,是当年苏雅族的王子。"
文妃茫然道:"那……"这事自然是让人震惊的,可是跟轩儿有后有什么关系?
言若铮道:"楚心尘有一半苏雅族血统,轩儿千方百计自凤王府里将他抢了去,和他成了事,如今他有了身孕,算算日子,该是轩儿的。"
这下文妃真的呆住。楚心尘……这个害死轩儿的孽障,一介男儿身,竟然有了轩儿的骨肉?
言若铮道:"我知道你念念不忘给轩儿报仇,我跟你说,如今楚心尘是动不得了,起码他生产之前决不能动他,至于老五,他答应朕,只要朕饶楚心尘一命,将来他便传位给这个孩子。文妃,朕知道你委屈,可是对轩儿来说,这是最好的。朕若执意换下老五,以他今日权势,日后不管登上宝座的是谁,都绝不会放过了他,他若有事,楚心尘和这个孩子,必定跟着倒霉。"
文妃心乱如麻,道:"可是谁又能保证你这个孽子他日不会反悔?"言若铮道:"这个朕自会设法。朕传位于他之前,便要他写下遗诏,百年之后传位于轩儿之子,遗诏届时会由朕亲自选定的四位顾命大臣一起看守,你只管放心。"
文妃道:"若万一是女儿呢?"言若铮道:"从不曾听说苏雅族人有生过女儿的。"那是自然,否则苏雅族便不会从来只有男子,绝无女子。
文妃想想也是,两个男人,如何生得出女儿家,却还是道:"万一呢?"言若铮道:"那么朕也定会让她尊贵无比。"其实若真是女儿,只怕反而更好,言照非想必更愿意疼她一些,否则终究不免心有芥蒂。
文妃默然不语。虽然儿子有后实是大喜,可是一想到这孩子的来历,便不免又悲从中来,再想到日后竟然不能报仇,她满腔恨意,如何消得?
言若铮也不逼她,由得她仔细思量。文妃良久才道:"我得先确定这孩子是轩儿的。"
言若铮点头道:"应该。赵群鹤给他诊的脉,你去仔细问过。"
文妃道:"好,我这就让人去传他。"说着便要张口叫人。
言若铮忽又道:"慢着!"来回踱了几步,道:"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否则头一个,玉将军那边便过不了关,定会设法为难轩儿的孩子。你若叫了赵群鹤来这里问话,定要惹人生疑。"
文妃一想不错,道:"那便如何?"言若铮道:"说起来楚心尘也算朕的侄儿,他有了身孕,听说最近身子还不太好,朕好歹也该去看看他,便和赵群鹤同去吧。"
文妃不语许久,道:"皇上,难道便不能把孩子带回来?"言若铮摇头道:"不能,这个孩子,楚心尘肯不肯放且不说,老五也不会肯,他有孩子在手,等于是保证了可以和你们文家相安无事。文妃,朕也是这个意思,朕不想看着天下大乱。"
文妃心里悲痛,心想在他看来,果然还是天下要比轩儿重要。可是他身为天子,这事她一早便知,这时便想跟他吵闹也无从吵起,只道:"怎么就会天下大乱?皇上,你为什么一定要选他做继承人,难道真的就没有能和他匹敌的皇子了么?老二不就很好?老大也不错啊!"
言若铮皱眉道:"文妃,朝堂之事,岂是你三言两语说的清的?朕自有打算,你只等着抱孙子便是了。"一想便是孙子生了下来,文妃也是抱不上,心里愧疚,叹了口气,举步出来。
外面侍候的众太监宫女和侍卫慌忙围上。言若铮吩咐人去知会赵群鹤,命他即刻赶赴凤王府,吩咐完毕,这才在众人簇拥下离去。
他回入寝殿,道:"何鄞,你一个人陪朕去一趟。"身后众人中一名三十余岁,相貌英俊的侍卫上前应道:"是!"
二人一起换了便服,更不惊动旁人,出门往凤王府而去。
出宫走得一段,言若铮忽然道:"何鄞,关于朕的这几个儿子,你怎么看?"何鄞一介侍卫,竟然并不拘谨,道:"五皇子不止势力够,性情手段也担得重任。至于其余皇子,仅有大皇子和二皇子可以和他一比,但大皇子虽然也很聪明,气度却不够,二皇子沉稳内敛,聪明干练,堪与五皇子比肩,但就目前来说,仍然不是继位的最好人选。"
大皇子言照瑾母亲出身地方官员之家,入宫后亦不算太受宠,比起言照莘母亲陈妃和文妃这两个受宠的妃子来,不免透着些寒酸气,言照瑾虽然最大,却自小被人压住一头,他生得聪明,但什么都可以后天学来,这气度却是再不能的了。
而陈妃本是博学鸿儒,今已告退的陈太傅之女,家学渊源,相貌又美,入宫之后十分受宠,玉清涟未入宫之前,她和文妃旗鼓相当,仅略在珍妃之下。言照莘生得也十分俊秀,他是言若铮第一个宠妃之子,一出世便大受关注,他和言照轩交好,皇帝心里欢喜,对二人不免愈加宠爱。但真要说起来,诸子诸妃之中,若不算玉清涟,原先最受宠的,自是珍妃玉雪芙母子无疑,但如今玉雪芙逝去十八年,言照非也离开他身边十八年,曾经再怎么样宠爱无度,终究已是过往烟云了。
言若铮点头道:"不错,文妃便是妇人之见,什么事都只看一半。老大和莘儿的确都很好,莘儿更好一些,两个人也各有势力支持,可是他们的势力比得上老五么?老大母族势力不错,但也只是不错而已,局限于南方一隅,成不了事。至于莘儿那边,陈太傅门生众多,人缘又佳,支持他的人自然不少,只是多数都是文官,武将还是大半在老五那边。我算来算去,便是老大和莘儿联手,甚至加上文家,还都不一定拚得过老五,你说朕要怎么选?还有一点,玉将军无子,朕选老五,不会有外戚之患。"
何鄞道:"皇上圣明,考虑得极是。"
92
二人到得凤王府,何鄞取出内宫令牌一晃,喝止了要奔进去禀报的守门家丁,迳自和言若铮一起自行往后院走去。
内院侍卫非同外院,颇有几个跟着言照非入过宫,见过皇帝的,言若铮一入内院,虽做了便服打扮,还是有眼尖的立刻认了出来,慌忙上前叩首,叫道:"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一叫,院子里呼啦啦跪倒一片,山呼万岁声此起彼伏。言若铮摆手道:"平身,你们王爷呢?"先前的侍卫道:"王爷今日刚刚赶回,正倦着,已在房里歇了,皇上稍侯,微臣这就进去禀报。"
言若铮道:"不必,前头带路吧。"那侍卫不敢再说,起身领路。
早另有人快步奔去先行禀报,言照非衣襟头发都还有些散乱,开门将二人迎了进去,正要跪下磕头,言若铮道:"罢了。"眼睛往床上一瞟,果然楚心尘正睡在上面。目光转到床前几上,那上面放了个药碗,里面剩了小半碗汤药,还微微冒着热气。那味儿他并不陌生,后宫嫔妃有孕时总不免要喝上几碗。
他不觉叹了一声,举步过去,这一瞧,不由吃了一惊,床上这人五官俊秀绝伦,分明就是楚心尘,可是脸色青白,瘦的两颊凹陷,哪是昔日容色照人的模样?他呆了一呆,虽然心里恨透了他连累爱儿惨死,心里也知真正论说起来,实非他之错,况且终究都是自己看着长大、疼爱了十几年的侄儿,见了他此时模样,不由得又心酸起来。
言照非轻声道:"父皇,可要叫醒他么?"
言若铮点头道:"你叫他罢!"
言照非道:"是,父皇。只是……他这几日受了些惊吓,精神不太好,若是等下有所冲撞,还请父皇恕他无罪。"
言若铮道:"无妨。"
言照非道:"谢父皇!"心里暗自发愁,只怕万一露出马脚,这当儿却也别无他法,只得上前将楚心尘扶抱起来,轻轻拍了拍他脸,叫道:"心儿,心儿,快醒醒!"
他叫得好几声,楚心尘才低低嗯了一声,睁开眼睛,却是什么也看不见,睁眼不过一个习惯罢了。言照非又叫了他一声,他慢慢清醒起来,自己坐起身来,挣脱了言照非,摸索着往后退了退。言照非有些尴尬,又有些恼怒,却不敢也不愿再强他。
言若铮惊疑地看着他,沈声道:"老五,这是怎么回事?"言照非涩声道:"他瞎了。"
瞎了?!"什么时候的事?"
"便是今日早上。"
什么?言若铮皱眉道:"到底怎么回事?"
言照非低声道:"是昨儿夜里,儿臣惩罚他,过了一些。"
言若铮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他知此次事大,言照非必是恨怒已极,想来不会对他太客气,但既有如许深情在,总会容情一二,焉知竟会下了这样重手。他没去探问究竟,只问道:"赵群鹤怎么说?"言照非道:"只怕是治不好了。"
言若铮点了点头,看着楚心尘,心里怒他,却又忍不住可怜他,一时倒没了话说。
楚心尘自己开了口,道:"是皇上么?"
言若铮道:"是朕。"过往楚心尘总是亲亲热热地叫皇伯伯,不过数月之别,如今却只能冷漠淡然地叫一句皇上,彼此之间诸多恩怨纠缠,言若铮心里一时也不由感慨。
楚心尘道:"皇上,我爹娘不日便到,皇上可肯开恩,免了零零碎碎的刑罚,痛快赐我们一死么?"
言若铮一怔,目光转向言照非,心想他有了身孕,怎的还会以为朕会杀他?言照非道:"早上赵太医来的时候,他还昏着,什么都不知道。"
言若铮唔了一声,淡淡道:"旁的事,你不必多管,且先养好身子再说。"
楚心尘似乎怔了怔,轻轻笑了起来,慢慢越笑越大声,似是觉得十分好笑。
言若铮神色难看起来,皱眉道:"你笑什么?"
楚心尘仍是笑,道:"猪养得肥了,杀了之后可以多卖些银子,皇上把我养好了,又不会砍起来更好看些,总不成真的把肉拿去当猪肉卖。"
言照非大喝道:"胡说八道些什么,你不要命了?快给我住口!"楚心尘哪里理他,顾自又道:"若是皇上真要卖,其实也不是不可以,就只怕没人敢吃……"
言照非又急又怒,想要扑过去捂住他嘴,皇帝面前却不敢就动手,气得跺脚。言若铮听他顾自说着,似已全不将自己当一回事,心里说不出的烦闷,打断他道:"朕不杀你。"
楚心尘面上露出诧异之色,顿了一下才道:"不杀我,皇上的气找谁去消?"
言若铮不答,一时之间,他还真不知道要如何消了自己这心头之恨。楚心尘渐渐收敛了笑容,道:"皇上,我爹娘……我爹好歹是您多年的兄弟,您要慈悲,便慈悲在他们身上罢。放了我爹娘去,我这里要杀要剐,都只由得皇上。"
言若铮淡淡道:"怎么处置朕自有主张。朕说了不杀你,便是不杀你,就算要杀,也要等你生下孩子再说。"
孩子?楚心尘茫然道:"什么孩子?"蓦地里想起当日言照非来带走自己时曾说过要他生子的话,心里隐隐惊恐起来,尖声叫道:"什么孩子?我一个男人,生什么孩子?"
言照非道:"早上赵太医来过了,你有身孕了。"
楚心尘呼呼地喘着气,浑身都在打颤。言照非忍不住伸手要去扶他,手刚碰到他衣服,他啊地一声大叫,一把拍开,往后直退到床角里去。
言照非恨得咬牙。过了片刻,楚心尘却自己镇定下来,道:"孩子多大,是轩哥哥的,还是你的?"
言若铮道:"有不同么?"楚心尘道:"有!"
言若铮道:"什么不同?"楚心尘道:"一个是孽种,一个不是。"
言照非已是脸色铁青,知道这说的孽种,必是自己的,早已知他恨自己入骨,但心里再明白,听得这话,却还是无法不愤恨,不难过。
言若铮瞟了他一眼,向楚心尘道:"今后你还是住这里,别真把人惹急了,对你自个没好处。"
楚心尘道:"皇上多虑了。"言若铮哼了一声,道:"别以为他心疼你,就不会真的对你动手。"
楚心尘脸上浮起一丝讥笑,淡淡道:"皇上误会了,我并没以为他不会动手。"
言若铮默然,知道他的意思,他不是觉得言照非以后都不会再折磨他,他只是再不怕了。这不怕透出的,却不是豁达通透,而是彻底死心后的淡漠。
外面敲门声响起,得了许可,有人将门推开,赵群鹤擦着汗水小跑进来,跪下磕头:"臣叩见……"
言若铮不耐地摆手,道:"行了行了,起来说话。"
赵群鹤忙道:"是!"忐忑不安地站起身来。
言若铮踱到桌前坐下,道:"你且将他情况说来听听。"
赵群鹤恭恭敬敬地道:"是!小王爷已有了身孕,那是无疑的了,孩子约莫快两个月了,至于究竟何时怀的孕,这却无法判断了。"言若铮不悦地道:"你身为太医令,这点小事都会把你难住?"赵群鹤道:"皇上,女子怀孕,单靠脉象和肚子大小也是不能准确算出日子的,都是按葵水时日计算,男子没有葵水,所以只能算出个大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