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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若铮微微点头,心想就算是大概,快两个月的身孕,想来该是言照轩的孩子,道:"日后你住在这里,替朕好好看着这个孩子。还有,这件事,暂时不许透露出去。"赵群鹤连声应是。言若铮挥了挥手,道:"你出去吧。"
赵群鹤跪下叩首,起身赶紧退了出去。远远走出门外,这才停下来不住喘气擦汗。他方才一直流汗,那汗也不是跑出来、热出来的,而是吓出来的。
他明明没见楚心尘有怀孕征兆,言照非非说是有孕,早知他必有所图,却再也没想到竟会是拿来骗皇帝的。方才常牧忽然过去见他,明着说是皇上就要让他住到凤王府里了,过来瞧瞧有没有要帮忙收拾的,暗中却不动声色地吓唬了他一番,教了他该说的话,末了来句暗示,说道已派人好生保护他"家小"去了。他便是再胆子怕事,至亲落在人手,徒唤奈何,只得壮起胆子,在皇帝面前胡诌上一回。
言若铮候他出去,道:"老五,这事你心里有数就好了,尽量少让人知道,玉将军那边也是一样。"言照非自知他顾虑,道:"是!"
言若铮点了点头,道:"何鄞,摆架……"正要说摆架回宫,忽然楚心尘道:"皇上想要留住这个孩子是不是?"言若铮道:"那是自然。"
楚心尘道:"那么我有个条件。"言若铮皱眉道:"朕已饶你性命。"楚心尘道:"不必,等生了孩子,皇上要怎么处置我都可以。只求皇上不要为难我爹娘,若真不愿放了他们,便赐我们痛快一死,死后,也不得让人辱及他们遗体。皇上,你可答应?"
言若铮目光看向言照非,前面的要求并不奇怪,最后那一句,却必是和言照非有关。言照非不语,神色恙怒,他看得一眼,心里有数,转回楚心尘脸上,道:"蝼蚁尚且偷生,你为何一心求死,全无生念?"
贪生?似他这般,活一日,便是一日的耻辱,要他如何贪生?楚心尘心里冷笑,脸上全无表情,只道:"皇上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言若铮淡淡道:"真正要找他们报仇的,不是朕。何鄞,摆架回宫。"再不理他,站起身来,迳自往外走去。楚心尘叫道:"皇上,要报仇,那没什么,我不奢求,我只求皇上给他们一个痛快!"
言若铮顾自快步疾走,言照非送出门来。到得门口,言若铮心里慢慢平定下来,道:"你回去吧,这段日子,待他别太苛刻了。"言照非道:"是!"言若铮沉吟一会,道:"过几日便是你生辰了,你离京多年,和兄弟们都生分了,这回就把兄弟几个都请去,好生热闹热闹。朝里的大臣们也要请,总要熟络熟络。"
言照非怔了一怔,跪下道:"是,儿臣谢父皇。"他在边关时,每年生辰都会收到京城送来的礼物,但究竟是言若铮当真记得,还是专门有人在办,他并不清楚,心里其实还是认为后者的可能性多些,这时却是亲耳听到,心里顿时一暖,更知他是提点自己,要及早和兄弟们还有朝中大臣搞好关系,为将来登基做好准备,果然他还是属意自己,并不曾遗弃自己!
言若铮微微点头,带着何鄞径去。
言照非回入房中,楚心尘兀自坐在床上角落里。言照非道:"快躺下歇着!"过去要扶他。
楚心尘听得声音,不等他靠近,便道:"你别碰我!"
言照非怒极,他方才已经忍了一肚子火,只是心里着实怜惜他,皇帝面前又不好发作,这才勉强忍下,这时哪里还按耐得住?冷笑道:"我偏要碰你,你能如何?"一个箭步跨上床,一把拉住他手腕子。旁的事一时倒还不敢,他如今毕竟还情况不稳,只怕他一个受不住,又闹出些事来,难过的还是自己。
楚心尘一时没有作答。他方才一直镇定如恒,似乎什么都已想得明白,可是这一日夜中发生这么多事,谁又能真的想明白?他心里其实还是一团乱麻,什么都没想明白,原本或许真的是什么都不在乎了,也就什么都不必再想,可是如今赵群鹤说他有了两个月的身孕,那么便是轩哥哥的孩子了,自己害他惨死,总要给他留住这点骨血。
有了这点念想,想要痛痛快快地自尽是不能的了,可是由得言照非触碰,他却无法忍受。他无声默坐许久,脑子里渐渐有些明白过来,用没被握住的那只手摸索着向外爬去。言照非疑惑地看着他动作,倒也并不拦阻。
楚心尘摸到床架,语气平定,道:"你放一下手。"
言照非不知他要做什么,迟疑着放开了手。楚心尘嘴角露出冷笑,猛地将被他握过的右手向床架砸去。言照非伸手急抓,已是迟了一步,那手臂已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坚硬的紫檀木床架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他一把抓住,脸上青筋暴起,大喝道:"你做什么?"
楚心尘道:"从今日开始,你碰我手,我便断了这手,你碰我脚,我便断了这脚,你若碰我的脸,我便划了这脸。"
言照非捧着他手,脸上一阵青又一阵白,怒气堵在心口出不去,渐渐化成悲凉,半晌,命人去叫赵群鹤。
赵群鹤很快来了,查探过后,连道侥幸。幸而他被封了内力,如今又正体弱,虽是用了全力,手臂倒只是轻微骨折。赵群鹤替他包好手臂,嘱咐几句,在场的两人各自发呆,哪有人有心思去听?赵群鹤无奈,拿了单子记下,交给外面的侍女。
候众人都退了出去,言照非在床上坐下,身体还微微发颤,尽量柔声说道:"心儿,别闹了,以前的事,谁对谁错都罢了,往后我好生待你。"
楚心尘道:"我爹娘几时到?"
言照非道:"心儿,我前几日是折磨得你狠了些,其实你若是肯开口求一句,我立时便会免了,你只不肯。心儿……"
楚心尘只道:"我爹娘几时到?"
言照非忍住怒意,道:"总还有几日。"
楚心尘道:"你打算什么时候报仇?"
言照非不答。这事要他如何回答?他自是恨不得即刻便将二人碎尸万段,可是楚心尘哪会答应?他先时只知无论如何都要先保住心上人性命再说,这一点却还无计可施,便只先拖着。
楚心尘道:"你杀他们时,知会我一声。"
言照非愣愣地说不出话来,再也想不到楚心尘会真的对爹娘生死也不再计较。他本想私下寻个机会告诉楚心尘他并未怀孕之事,可是看他这时这模样,分明是已全无生念,若是知道了孩子是假的,只怕更生死意,他黯然心想,且过段日子,等自己想出法子再说罢。
然而楚心尘并不是真的不计较爹娘生死,只是事到如今,已没了他计较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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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言照非让人将楚心尘移到了一处僻静小院里,拨了几个老实可靠的人伺候着,他既是恨得自己这样,连碰都不让自己碰,呆在一处也没意思,总要解决了他爹娘的问题再说,但问题要怎么解决,心里却是半点头绪也无。他平素处事干练,见事极明,当断便断,但这回事关至爱,哪由得他还能如往日般从容自若?
过得几日,楚立秋夫妇解到京中,言照非让人照旧送入天牢,便没了其余指示,里面的人茫然不解,但既然无人来管,便也由得夫妇二人呆着。凤王府侍卫临走之前,楚立秋道,请他回去告诉言照非,若真心爱慕自己儿子,便速来天牢见夫妇二人,若不然,便早早动手,杀了自己一家。
那几名侍卫心里奇怪,回到王府,将这话报给言照非。言照非默然许久,终于还是去了天牢。
他在牢头带领下走到里面最深处,还是原先关押的那间牢房,他在门外坐下,道:"何事?"
楚立秋渭然一叹,道:"你果然是真心喜欢尘儿。"
言照非道:"那又如何?本王不会因此就不报仇。"
楚立秋点头道:"我们知道,我叫你来,只是想跟你一起商量个法子出来,让我这个傻儿子可以好好地活下去。"
言照非眼前一亮,道:"你有什么想法?"
楚立秋道:"我知道你很想杀我们夫妇报仇,可是你杀了我们,尘儿一定不肯独生。"
若非如此,我岂容你们活到现在?言照非恨恨咬牙,道:"我知道。"
楚立秋道:"你觉得,痛快一死和监禁一生,我们夫妇会更愿意哪样?"
言照非一怔。楚立秋道:"你若是觉得只是监禁还不够,大可再想些别的花样出来,做苦力,或者用点刑罚,都没关系。只要我们夫妇还活着,别给尘儿知道我们究竟活得怎么样,当然你偶尔要让他来看看我们,还要让他看到我们过得还算不错,那么他就会愿意留在你身边了。你懂我的意思么?"
言照非无法不动心。这不是他原本想要的结果,可是无可否认,这个法子很不错,这样留着楚立秋夫妇的命,并不见得就比杀了他们仁慈,可是心儿,却可以留在自己身边。
他尽量地平定着自己的情绪,道:"我考虑一下。"
楚立秋点头道:"好!不过你若答应,便一定要好好待他,决不能再折磨他,若是做不到这点,你便将我们三人都杀了报仇。"夫妇二人其实并不愿儿子留在言照非身边,但心里都清楚,以他如今权势地位,怕是再也无人能将爱儿自他身边带走,反覆权衡之下,既然他对爱儿确是情深一片,那么就设法让这个傻儿子留下,只要他过得不算太差,也就罢了。
言照非没有回答。他回入府里,反覆思量,难以决断。第二日楚心尘却先遣人过来问他,可决定什么时候报仇了没?他双目已盲,不知时日之过,只能依靠三餐次数大致计算时日,这日算算觉得父母该当到了,便来询问。
言照非气恼已极,自己去了小院,见了他第一句话便是:"我若要报仇,断不会只杀了他们就好,凌迟车裂,只怕都还是轻的!"楚心尘道:"父债子偿,我不是还在这里么?你给他们个痛快,等我生过孩子,你要怎么折磨不行?大不了我答应你,你没折磨够之前,我不寻死便是。"
言照非冷笑道:"不寻死?你受得住么?"
楚心尘道:"受得住。"如今还有什么是受不住的?
言照非恨得咬牙切齿,几乎就想一口答应,反正他已答应自己不寻死,可是心里知道,真要杀了楚立秋夫妇,他就算活着,也只是在仇恨中苦熬罢了,这一世,终究是生不如死。
他半晌才道:"我可以暂时不杀他们。"楚心尘点头道:"那么决定要杀的时候,还请凤王爷记得知会我。"
他根本没想过自己有放过他爹娘的可能!言照非咬着牙,可是他心里清楚,自己的确不可能,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我可以不杀他们。"
楚心尘脸上总算不再是一成不变的面无表情,激动、怀疑、迷茫,混合在一起,怔怔半晌,道:"你到底要怎样?"
言照非道:"我不会放了他们,不过我答应你,不杀他们就是了。"楚心尘道:"你的意思,是监禁?"
言照非点头,想起他看不见,又道:"是。"
楚心尘思付半天,道:"那么我要和他们住在一起。"
言照非断然道:"不行!你要留在我身边,这是我不杀他们的条件。"
楚心尘道:"可是我不和他们住在一起,我怎么知道他们究竟过得怎样,是不是生不如死?"
言照非呆住,只因这正是他的打算,却没料到楚心尘竟已想到了。
楚心尘慢慢道:"言照非,难道你以为到了现在,我还不明白,这世上有的是生不如死的时候?"
言照非无话可答。
楚心尘道:"我可以先见见他们么?"
言照非暴喝道:"不行!"心思全被看穿,由不得他不恼羞成怒,更有丝丝的惊恐绝望涌上心头。连这最后的一条路都行不通吗?
楚心尘便不再说话。言照非呆呆地看了他许久,实在很想过去摸摸他憔悴的脸容,抱一抱他瘦削的身体,最好还能亲一亲他,问一问他这几日可好些了没有,可是他不敢。
再过三日,言照非的生辰便到了。府里四处张灯结彩,请了当红的戏班子和歌舞坊,热闹异常。黄昏不到,已陆续开始有宾客上门,不是皇子公主,便是王公大臣,要不就是名闻天下的高人雅士。
皇上和太后没来,却都让人赏了大堆赏赐下来,宫里大公公捏着尖细的嗓音报出一样样奇珍异宝的名称时,不少来客一边惊叹一边在心里盘算,以皇上和太后的这般恩宠,今后应该投靠的方向,已是不言自明了!
言照非心里是百感交集,前时几番风雨,事事皆在打击他的势力,弄得他草木皆兵,几乎以为自己已被遗弃,但这一次,言若铮和太后的这一举动,无疑是一个信号,不动声色地便替他拉到了大批支持者。这一硬一软,让他彻底地见识到了自己的父亲,王朝皇帝的手段和计谋。
开席时他和一众皇子坐了一桌,他为楚心尘之事低落了十余日,今日难得地欢悦起来,又有意和这几个兄弟拉近关系,席间谈笑风生,频频举杯,几兄弟心里也大致有数,果然言谈甚欢,竟是一派兄友弟恭模样,全没半点十八年不见的生疏客气。
夜深时分宾客才渐渐散去,一众皇子却大都仍然留着,渐渐便有人喝得多了,迷糊起来,言照非便命人送入内院备好的房间去歇息。言照时第一个支持不住,他酒量不怎样,喝酒却极爱充好汉,哪能不倒?
第二个支撑不住的是言照瑾,他是大皇子,手上亦颇有势力,言照非自是要极力拉拢他,席间两人便坐在一起,交谈密切,频频碰杯,席上其余兄弟向他敬酒的也很不少,竟然便先支持不住了。
他倒下来时众兄弟一起大笑,言照非命人将他扶了下去,和他带来的侍从一起,将他送入后院歇下。
其实众皇子中,最有势力、最该拉拢的当数二皇子言照莘,但他和言照轩交好,连言照轩下葬一事也是他一力安排妥当,事后时常进出芙蓉殿陪伴文妃,竟连孝道也替他尽了,人人知他和四皇子晋王爷交情非同寻常,言照非和他交情本来就普通,这么一来,更是不无嫌隙,是以这回便只淡淡以对,尽力不得罪,可也暂时没有拉拢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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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照莘自己却也喝得不少,只是似乎都是闷酒居多,席上并没和一众兄弟交谈多少。不知是不是闷酒格外容易醉人,再过不久,他也倒了,照样被送入后院客房安歇。言照非继续陪着几个酒兴仍浓的兄弟喝酒闲聊。
外面喧哗阵阵,后院东北角上一座小院却仍然僻静如初,安静地不像王府一角。楚心尘已经睡下,却也只是浅眠,这几日他思绪极度混乱,似有满腹心事,可是仔细想去,又觉空空荡荡,没甚东西可想,反正想也无用,只等着便是。只是虽然如此,夜里却仍是难以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