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夜梦醒,百日成梦(兄弟)————任之
任之  发于:2009年01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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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疏郡猛然瞪大双眼,面色渐渐苍白。良久,他才缓缓笑道:"是么?那爹把他藏在哪儿了?我们兄弟俩怎么从来没见过他?"
"阿郡--"
梁疏郡却慢慢地转过了身子,面向着墙角,过了许久,轻轻地问:"大哥,你知道这件事,已经多久了?"
梁疏辰艰难道:"我从一开始,就知道。"
"呵,"梁疏郡低低一笑,"也是,那个时候你也已经四五岁了,自然是知道的。"他说着,双手环抱住肩膀,"原来,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
"阿郡,阿郡。"梁疏辰在他的背后喊他的名字。
梁疏郡却再也没有回过头。
那并不是他的名字。
他根本,就不是梁疏郡。

梁疏郡也不知道自己在牢里蹲了多久,等到有人把他从地牢里带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梁疏辰在他背后大喊:"阿郡!阿郡!你们是什么人?把阿郡带到哪里去!"
平素温文尔雅的声音喊得撕心裂肺,梁疏郡却好似什么都没有听见,不曾回头。
来人把他塞进了马车,马车穿过夜色中的一条条街巷,最后驶往了一个熟悉的地方--宫城。
在宫城中等待着他的,正是大晏天子晏重阙。
梁疏郡被带入一间屋中,压着跪倒在地上,晏重阙矜淡清冷的嗓音从头顶传来:"你们都出去吧。"
梁疏郡缓缓地抬起头,看向了斜躺在软榻上,敞开衣衫露出一半胸口的晏重阙。
晏重阙挑眉一笑,"看来他们已经把事情告诉你了,阿郡。哦不,其实朕该叫你,阑弟。"
梁疏郡还只是看着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晏重阙笑道:"我们兄弟阔别多年,如今终于相逢,那么感人的场面,阑弟竟然没有话和朕说么?"
梁疏郡轻启双唇,低声唤道:"阙哥哥。"
晏重阙目光一闪,随即恢复了讥诮冷淡,勾了勾嘴角,"阑弟若是想这样称呼朕,自是无妨。"
"阙哥哥,爹爹和大哥,还有你,都搞错了是不是?你们都在和我开玩笑是不是?我其实还是梁疏郡,并不是什么晏重阑,是不是?"
梁疏郡挺直身子,眼中掠过一丝怒气,唇角微翘,用最冷淡最讽刺的声音道:"所有的证据都在你爹的书房里,无论是他的谋反还是你的身世。梁疏郡,你有什么资格伤心,就因为他们骗了你?被骗的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被伤害被利用的也不是只有你!"
梁疏郡愣愣地看着他,忍了很久的泪水终于落下,"阙哥哥,你那么恨我么?"
晏重阙闻言一笑,"是啊,朕是很恨你。"他说着走上前来,一把掐住梁疏郡的脖子,微笑道:"你若只是梁疏郡,便也罢了。晏重阑早就该死了,为什么还要活过来?朕不恨你,难道还要真心欢喜找回一个弟弟么?"
手上的力道越来越大,梁疏郡渐渐呼吸困难,双手攀上了晏重阙的手,却使不出任何力气。
少年的面色渐渐青白,眼中,浮现出了绝望的神色。
--绝望得几乎要撕扯了人的心肺。
晏重阙便蓦然松了手,漠然地看着倒在脚边的梁疏郡,眼色一时太过复杂。
"朕不杀你。"
"朕要报复梁氏父子,你便是最好的棋子。"
"你越痛苦,他们只会比你更痛苦。"
"朕要你,生不如死。"

***

京师城西有座宅子,毗邻宫城和闹市,隐在一条深巷之内,闹中取静。宅子很大,空关在那儿已是多年,直到半月前才来了一队人将宅子整理修葺了一番,在门口挂上了"兰尘"二字。
周围百姓都说,那了不得的宅子里,住人了。
侍仆家丁的来了一堆,主人却只是一孤身少年,穿了一身浅青衫子,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对着那"兰尘"二字看了许久。而后便抬脚跨过大门,只留给旁观好事者一个清寥的背影。
那少年自住进宅子,便不再见他出过门,平日也鲜少有客人来访。大家便愈发对少年的身份好奇了起来,不到三日便已传出了十数种版本。

时已盛夏,兰尘居的湖中,同样种满了荷花。
湖边筑了一道长廊,爬满了开白花的藤蔓。晏重阑日日躺在廊下竹躺椅上乘凉赏荷吃点心,夜夜叫人给他说故事,竟是三天三夜,不曾合眼。
月色微明,阿黎挑了一盏宫灯,走到湖畔长廊边。
长廊下,躺椅上,少年洒了一包白色粉末入杯,高高举起向着明月,微微一笑,"月公子,干。"
一饮而尽,略略眯起眼,顿感浑身舒泰,精神百倍。轻轻地笑出声,无忧也无愁。
"殿下!"阿黎一声惊叫,快步走上前来,夺过杯子低头一嗅,面色大变,"殿下......殿下您怎么可以服食忘忧散!"
忘忧散,服者如腾云驾雾,快活无比,神采奕奕。
晏重阑挑起眼角看他,笑得很艳丽,"阿黎不必担心,忘忧散并不会上瘾,吃一点又有什么关系?还是说你那么急,是想要急着回去报告皇上?"
"殿下!忘忧散虽不致上瘾但对身体却是大大的有害!奴才是真心为殿下的身子担心,皇上若是知道了,也一定会担心的。"
晏重阑笑出声来,笑声如露珠滚落荷叶,回荡在夜半寂静的兰尘居,"阿黎,他不会的。如果不是他,我也不至于要靠忘忧散来度日,不至于连觉都不敢睡。"
如果睡着了--又不知道会做怎样的梦。
梦里--那个人--也许又会想杀了他--恨他恨得那么入骨。
从前有徐婆婆的花草茶和那个人的拥抱,可以沉睡整夜微笑醒来。
但现在,婆婆已经死了。
而他,也不要自己了。

又不知过了几日,家仆突然来报,门外有一位梁默梁公子求见。
梁默走到兰尘居荷花湖畔的时候,展开扇子微笑道:"皇上还真是懂得讨你的欢心,竟然在这里也种满了荷花。啧啧,听说这宅子在你们微服私访之前就开始着手准备了,皇上还真是有心啊。"
他这话说得半真半假,半讽半誉,叫人听不出真义。
晏重阑微微一笑,根本不去猜他的用意,只是寒暄道:"默表兄来府上,可有贵干?"
他抬起头来笑的时候,面色惨白,嘴唇却红得似要滴下血来。
梁默愣了一愣,随即蹙眉道:"你服了忘忧散?"
晏重阑笑一笑道:"默表兄真是神医。"c
梁默却收了笑,"你知不知道那东西服一月损一年命,你糊涂了么?"
晏重阑略略闭了闭眼睛,避而不答,笑道:"默表兄这几日住在哪里?可还住在梁府?"
梁默皱眉看了他一阵,轻轻冷笑了一声,道:"自是住在岳丈大人府上。"
晏重阑微笑道:"三皇叔的府邸,也是京城上了年头的名居了。"
梁默悠悠地挥了挥扇子,"天气晴好,不随我出门走走么?"
晏重阑惋惜道:"可惜了我的身子,躺了那么多日,好像已经走不动了。"
梁默再也无法笑嘻嘻地和他客套下去,愤然站起身,冷声道:"晏重阑,你知道自己现在像个什么样子么?和鬼没有两样!被人骗了又如何?被人利用了又如何?你就要这样自暴自弃么!我不会心疼你,可是门外有个傻瓜每夜都守着你,宫里那个笨蛋自你走后就再未上过早朝!晏重阑,你好好想一想,你这样报复他们,到底有意思么?"
晏重阑看着他拂袖而去,托腮微笑,"默表兄,不送。"
梁默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中,晏重阑的微笑终于开始慢慢瓦解。
--被人骗了又如何?被人利用了又如何?
--被骗的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被伤害被利用的也不是只有你!
无论在什么时候,他都会这样被人骂--难道真的,是他做错了么?
可是,他只不过是相信别人,他又有什么错?
他没有想过要报复别人,他也不想伤害自己,他只是不想再做那些梦,不想再想起过去了。
他一直以为,他是那么简单的人--敢爱敢恨,率真明晰。
但原来,梦的背后,那么曲折那么纠结--几乎就要颠覆他所有的相信。
默哥哥可以那么释然--自小被人放弃,常年背井离乡,娶一个身体孱弱的郡主--却什么都不在意,从他的眼中看世上的事,每一件都那么叫人欢喜。
但默哥哥不知道--别人看着他笑的时候,是会想哭的。
他不怕被人骗,不怕被利用,不怕知道一切真相,不怕什么都没有。
他只是不想--变成默哥哥那样的人。
那种万事无谓、置之一笑的态度,和忘忧散不同,是会让人上瘾,再也戒不掉的。

日子消逝静如流水。
天气转凉,寒蝉孤鸣,湖中的荷花谢了大半。
转眼,便是中秋。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宫中雁堂设有佳宴。城中百姓兴致高昂,不少人都决定中秋那日在宫外亭桥亲睹龙颜。
晏重阑的生活平淡如死水。荷花既谢,廊外自无景色可赏,唯有残荷凄迷。
阿黎劝他夜凉回房休息,他便依言收起了躺椅。偷偷地倒光他的忘忧散,他也只是淡淡一笑,每夜都乖乖地躺到了床上。药膳食补一件件送来,他来者不拒,双颊也终于长出些肉。
只是,夜半醒来,常常愣愣地望着窗外渐圆的月亮,不知道为何,就感到了极限将至。
中秋前夜天气并不好,临傍晚的时候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阿黎一边替晏重阑收拾着床铺,一边咕哝道:"怎么好端端地就下起雨来了?若是明天也下雨,午宴恐怕就取消了。"
晏重阑扶着窗栏安慰道:"不会的,看样子,是场短雨。"
阿黎铺完床,"殿下早些休息吧,奴才先告退了。"话说如此,却是直到亲眼看到晏重阑躺下之后才肯离开。
晏重阑微微一笑--阿黎那么多年不曾出宫,其实会很期待明日的午宴吧。明天无论如何,都要让他去看看呢。
屋内点着安神的薰香,屋外雨声零零落落,晏重阑迷迷糊糊正要睡着,却突然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龙涎香。
那人有温暖的怀抱,抱他的时候喜欢抱得很紧,眼神却很温柔。那人吻他的时候会仔细地舔过他的双唇,喜欢在他的脖子上留下印记。那人进入他的时候总是会弄得他有些痛,但是他轻轻地喊自己的名字,却让他的心幸福得开始发胀。
阑儿。
晏重阑在他的怀中贪婪地嗅着他的味道,一行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却马上被他温暖的嘴唇拭干。
阙,我喜欢你。
阙,救救我。
阙。
这一定不是他的梦。他的梦,不会那么幸福。

第五梦·中秋
"梁默,你既然敢问朕要宫里唯一的一株千年灵芝,你可知道朕会向你要些什么?"
"皇上想要什么?"
"朕听说,东方古桐山有一种可以迷人心智、操纵别人的药物,不知你......"
"皇上所说的,应该就是七夜梦了。"
七夜梦。
服下此药,他便只信任你,望断前尘,成为你的傀儡,你的娃娃。
但他,还会做梦。
他会做七个关于从前的梦,七夜梦醒后,药效便失。
他可能会很快做完七个梦,也可能想逃开那些梦。
可是,第一个梦后的百日之内,他一定会做完所有的梦。
无论他愿不愿意,想起过往。
百日后醒来,前尘重现,恍然如梦。
梁默淡淡说完,问道:"皇上是要把七夜梦,用在阿郡的身上么?"
晏重阙微微一笑,"是又如何?"
梁默顿了一顿,"皇上未免,太过残忍了。与您有仇的是梁家,阿郡是您的亲弟弟,您又何必......"
晏重阙缓缓道:"阿郡自然与朕无仇,无论在梁府还是在宫里,他都只是个棋子是个傀儡,换一个主人又有什么差别?"
梁默敛了敛眼角,"皇上明明知道,梁氏父子是真心对待阿郡的。"
晏重阙笑道:"真心?一个傀儡凭什么得到真心?梁默,你是个聪明人,朕也不与你多废话,是要救你妻子命的千年灵芝,还是要为梁疏郡打抱不平,你一定不会选后者,不是么?"
梁默点头道:"是。"
晏重阙翘起嘴角,含笑看了他一眼,轻轻击掌道:"让他出来吧。"
便有人掀开内室的帘子,把梁疏郡带了出来。
梁疏郡浑身无法动弹,神志却是清醒。他抬起双目看着晏重阙,眸中隐然泪光闪烁。
梁默微微一震,不可置信地看向晏重阙--他竟然让梁疏郡在帘子后听到他们的对话,他真是,太--太残忍了。
晏重阙颔首道:"齐桑,解开他的哑穴。"
齐桑依言,梁疏郡轻轻一咳,目光仍然看着晏重阙,"不要,阙哥哥,不要给我吃那种药。"
晏重阙看着他笑了一笑,柔声道:"阿郡,不会有事的,如果你不听话,一定不肯帮着朕去对付那两个人,朕才出此下策。"
梁疏郡无法摇头,只能拼命地喊:"不要!不要!我不要吃那种药!我不要去对付大哥和爹爹,我一点都不恨他们!"
晏重阙抬手一个巴掌打在了他的脸颊上,声音清脆,下手狠捷,立刻浮现出了五指红印。梁疏郡却连眼睛都不曾眨过一下,说话说中带了哭音,"阙哥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要这样对大哥和爹爹?你不是说过,爹爹是你最尊敬的师长,大哥是你唯一的朋友么?"
晏重阙反手又是一个巴掌,"你是故意讽刺朕么?是啊,朕是说过这样的话,可是他们是怎么对朕的?他们骗朕!梁周是朕最钦佩最尊敬的人,梁疏辰是朕从小到大唯一的朋友,可是原来从一开始,他们亲近朕就是为了让你当皇帝!"他说到这里,面色的怒气渐渐消散下去,反而浮上了淡淡的笑容,伸手抚摸着梁疏郡红肿不堪的脸颊,"你说,他们这么对朕,朕怎么可能放过他们最在乎的人?"
"可是,"梁疏郡一字字道,"你有没有想过我?阙哥哥,我不想伤害大哥和爹爹,就算他们骗了我,我也一点也不生他们的气。阙哥哥,我也不想恨你。阙哥哥,你可不可以不要这样对我?"
晏重阙神色瞬间微僵,略略向后退了一步。
"阙哥哥,求你不要这样对我。"
梁疏郡忍了很久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晏重阙脸色阴晴不定,梁默在旁开口道:"皇上请三思,若是让阿郡服下七夜梦,皇上可曾想过百日后他恢复记忆,可能会......"
百日后他若是恢复记忆,百日后他若是恢复记忆--
怎么可能接受得了这样的事实?
晏重阙看着梁疏郡被他打得不堪入目的脸,愣了很久,终于冷冷一笑道:"他百日后怎么样,关朕什么事?梁疏郡,他不过是个棋子,从前是,以后还是。对于一个棋子,是死是活是怎么样,又能怎么样!"
却是别过眼,不再看梁疏郡,"齐桑,把他带下去。等梁默交出药,就灌他吃下去。"
梁疏郡在他的身后大喊:"阙哥哥!阙哥哥!不要!不要这样对我!不要!阙哥哥!"
阙,不要这样对我。
阙,我喜欢你。
阙,救救我。
阙。
"齐桑!"晏重阙紧紧地咬住了下唇。
齐桑点了梁疏郡的哑穴,少年声嘶力竭的叫声陡然消失。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不再流动。
梁默看着晏重阙,缓缓一笑,道:"等我拿到了千年灵芝,就把七夜梦交给皇上。"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
连晏重阙都不关心梁疏郡的未来,又关他什么事?
晏重阙分明,是个笨蛋。
□□□自□由□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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