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夜梦醒,百日成梦(兄弟)————任之
任之  发于:2009年01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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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重阑醒来的时候,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空气中有薰香残留的味道,那个人身上的龙涎香,已经消失殆尽了。
侧头看向窗外,清晨的阳光温暖如故,昨夜果然只是场短雨。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是个好日子。晚上的月亮,应该会很圆吧。
晏重阑躺在床上,静静闭上眼睛,唇畔勾起一个若有似无的弧度--晚上在雁堂赏月的人,总算不致扫兴了。
他脸上的表情--好像别人都还活着,他却已经死了。
"殿下,起身了么?"阿黎在门外轻问。
晏重阑唤阿黎进屋,起身穿上衣服,不经意道:"皇上可有让我赴今晚的夜宴?"
阿黎愣了一愣,"没有。"随即又道:"若是殿下肯出席,皇上定然会很高兴的。"
晏重阑摇头一笑,"我还是不去了。阿黎,你不是要去亭桥的午宴么?准备准备待会儿就可以动身了。"
阿黎又是一呆,"殿下不随奴才一起去么?"
"我身子不太舒服,就在府里休息一日吧。"
阿黎连忙道:"那奴才也不去了。"
晏重阑微笑道:"我才不用你陪我。你盼了那么久,好不容易有这样的机会,为什么不去呢?"
中午,阿黎不在,晏重阑在兰尘居前庭开了一个小小的中秋宴。月饼肥蟹,桂花佳酿,兰王殿下亲临,与仆同桌。
下午,差人搬了个软榻到屋外,躺在上面晒着太阳,看着不远处湖中残荷,眯眼午睡。
--他已经不怕做梦了。
--最后两个梦要说些什么,他差不多已经猜到了。
昨夜的那个梦中,不过是三个月前,梁疏郡痛得撕心裂肺,根本不能想象自己在百日后回想起一切事实的样子。
也许,如果一下子知道所有的事,会让人承受不了。但那七个梦一点点地泄露过往,他其实已经从很久以前就做好了准备。
无论笑容的背面是不是阴谋,哭泣的背后有没有苦衷,梦里的心情,却不会骗人。
和梁氏父子在一起的感觉,累计沉淀了十几年朝夕相处的亲情,是不是血浓于水,根本无所谓。
他就算有过的一时难以接受,又怎么可能会恨自己的亲人呢?
和晏重阙在一起的感觉,淡淡的喜欢,带了一点崇拜,带了一点敬慕,无关名利,无关肉体,甚至连爱情都还不算。只是少年再单纯美好不过的心事,清雅如荷,淡定隽永。
又怎么可能是现在这样,皇帝与王爷之间淫靡乱伦的宫廷丑闻?
为什么会那么相信对梁氏父子的恨,和对晏重阙的爱,答案呼之欲出,他已经不怕自己知道了。
最后骗了自己的,原来是自己一直坚持的那些相信。
可是--晏重阑抬起头看天--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痛呢。
如果把"那又怎么样呢"这句话在心中默念一百遍,也许真的会觉得,那又怎么样呢?
对所有的事,所有的不幸,所有的悲伤,都说,那又怎么样呢?
心情就会慢慢地变好。
快乐的感觉一点点地浮现上来,浸透四肢,浸透整颗心,比忘忧散的感觉还要好。
晏重阑对着太阳试着翘起嘴角,努力地微笑。
他努力地微笑,最后终于可以笑得那么自然,连眸中,也没有一丝的勉强。
似乎真的有什么事,可以让他笑得那么开心。
他在笑得最开心的时候,眼泪就掉了下来。
所有伪装的快乐一齐崩坏,他复又掉入世俗的现实,想起他被骗,被利用,被喜欢的人,抛弃。
可是阙,你知道么?假装快乐的感觉那么好,他从来不是坚强的人,不可能一直坚持保持清醒的痛苦。
一直假装快乐,总有一天会真的变得快乐,变得什么都不在乎,就像默哥哥那样的。
他,不想。
他不想忘记自己喜欢一个人的心情,宁愿很难过很辛苦,也要记得。
有没有人来救救他?有没有人能把他拉出来?让他不要对伪装上瘾,再也戒不掉,最后把欺骗自己成为了习惯。
有没有人?
阙,你为什么不来救我?

傍晚,阿黎回到兰尘居,兴致勃勃地和晏重阑说着亭桥午宴的种种趣事,眉飞色舞。
晏重阑静静地听,时不时地微笑。
而后,弯眉笑道:"阿黎,我们去芙蕖馆吃晚饭好不好?"
阿黎惑道:"殿下不在府中吃团圆饭么?"
晏重阑笑道:"芙蕖馆是京城第一酒楼,我想那边的菜,已经想了很久了。"
--团圆饭只有和亲人爱人一起吃,才叫团圆饭。如果那些人都不在身边,即使再多的人,也不会感到团圆。
阿黎不再多言,替晏重阑披上外衫便出了门。
中秋夜的晚上,街上鲜有人在。虽然挂满了张灯结彩,却只能显得越发冷清。
路过嫣云楼的时候,晏重阑微笑道:"若是用完膳有时间,上楼寻故人喝一杯水酒倒也不错。"
阿黎连忙道:"殿下,万万不可。"
晏重阑笑一笑,便继续往前走去。
芙蕖馆的菜色一如既往的精致,用膳的人却比往日少了很多。素来以热情周到著称的芙蕖馆小二今日也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脸上只差没写上"快点吃,我还要回家吃饭"了。
晏重阑好脾气地微笑,简单地用完膳,便带着阿黎离开了芙蕖馆。
中秋之夜,若非团圆,果然是在哪里都不受欢迎。
晚膳时间既过,街上看花灯赏月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晏重阑漫不经心地走着,回头的时候却突然发现,阿黎不见了。
他和阿黎走散了,晏重阑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阿黎的身影,只能笑着摇摇头,自己走回家去。
走着走着,鬼使神差,却走到了相府外。
生活了十数年的地方,自然有着不一般的感情。
晏重阑站在巷子口看着相府门楣上的那个梁字,想着往年中秋他和爹爹还有大哥在花园里喝桂花酒,吃月饼,赏月。
虽然是那么普通,每户寻常百姓都会做的事,但因为和至亲之人在一起,却简单得那么幸福。
他又想起有一年中秋,晏重阙不知犯了什么错被先皇罚跪在祖庙,他放课后避开大哥,一个人躲在宫中,到了晚上去祖庙和晏重阙一起吃一只偷来的月饼。
你一口,我一口。月饼吃在嘴里,却甜到了心里。
最后他枕在晏重阙的膝上,睡了过去。
祖庙里皆是大晏王族的牌位,他平日从来不敢来,到了晚上格外阴森。那一夜,在晏重阙的轻拍下却睡得那么安心。
那个时候,他甚至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喜欢晏重阙。
爹爹和大哥找不到他,急得把整个京城都翻了个遍。直到第二日大哥在紫澜殿看到他,又喜又怒,生平第一次骂了他。
七个梦已然做了五个,过往的事已经想起了大半。只是现在回忆起来,恍如隔世。
晏重阑一直站在那里,不知道站了多久,巷子另一头却传来脚步声,是那个人的脚步声。
晏重阑心中一震,不由退了一步,掩到了墙角之后。
来人正是晏重阙。
晏重阑看着他,那么久没有看见他了。他就这样痴痴地看着他,连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这个时候,他不是应该在雁堂宴客么,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晏重阙走到梁府门口,重重地拍门,"梁疏辰,你出来!"
梁府的家丁赶来开门,"是谁敢在相府门口撒野?"抬眼一看,却是个识货的,翻身跪倒在地上,"皇、皇上。"
晏重阙冷冷指着门内,"叫梁疏辰滚出来见朕!"
梁府家丁头上满是冷汗--皇上怎么那么生气,难道是大少爷拒赴雁堂以致龙颜大怒么?
"臣参见皇上,"梁疏辰却在这时从门内走了出来,懒懒地倚在门口,一手拿着一壶酒,一手搭在门框上,醉意熏然,"皇上抛下众臣亲临寒舍,叫臣好生荣幸。不知皇上找臣有何贵干?"
晏重阙一把上前揪住了他的衣领,"阑儿在哪里?你把阑儿藏到哪里去了?"
梁疏辰面色一变,随即又微微笑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皇上把兰王殿下金屋藏娇了,皇上怎么跑来问臣?"
话虽如此,脸色却已然变得难看起来。
晏重阙盯着他的双目,"朕再问你一次,阑儿不见了,他有没有来过你这里?"
梁疏辰终于敛了笑,"皇上莫要开玩笑了,已经那么晚了,兰王怎么可能来臣这里!"
晏重阙看他一眼,颓然放开他,往后退了一步,"阑儿不见了。他不在你这里,又会去哪里?"
梁疏辰却如换了一个人一般,踏上一步沉声问道:"你把阿郡弄丢了?"
晏重阙不看他,兀自喃喃自语:"这么晚了,他会去哪里?"
梁疏辰再也忍不住,一拳打在了晏重阙的脸上,"晏重阙!你太过分了!你把阿郡弄到哪儿去了!你把他还给我!"
晏重阙脸一偏,唇角流了血,一掌往梁疏辰的胸口拍去。梁疏辰抬手格住他,二人喘着气看着对方,突然同时大叫道:"宫里!"
不约而同地回想起了往事--晏重阑会不会跑到了宫里?
对视一眼,二人一齐施展轻功往宫城跑去。两道身影争先恐后,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那两个人,即使那么恨着对方,仍然掩埋不了相知相识十数年的默契。
尽管发生了那么多事,他们应该终是会原谅对方的吧。
可是他们却不知道,就在梁府巷子口的转角,就在他们说话的同时,晏重阑也在那里。
晏重阑也在那里,却被人点住穴,不能动弹,不能说话。
那人直到晏重阙和梁疏辰不见了踪影,才从墙角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那人舔着刀尖,长着晏重阑熟悉的容颜。
齐桑。
晏重阑瞪大双目,惊恐地盯着他。
齐桑微微一笑,"兰殿下,您待奴才素来亲厚,奴才也不愿为难您,会一下子就送您走的。"
他向前走了几步,却又顿住脚步道:"哦对了,死之前,还是让您做个明白鬼好。"
"徐奶娘偶然发现当年兰贵妃被太后所害的秘密,是我告诉了太后,太后这次用的还是当年杀兰贵妃的毒。皇上在徐奶娘的身边安排一个哑仆,就是怕宫中关于你的流言蜚语传入她的耳中。他做事那么周到细心,连自己也都没察觉到对你的用心,怎么可能去害死徐奶娘?"
"红茉是被琼贵妃叫人推下井的,你欺辱宫女的传言却是太后放出来的。太后借红茉之事弄臭你的名誉,就是想把你赶出宫去方便下手。皇上之所以把你留在宫中,是想保护你,你执意要出宫,正中太后的圈套。"
"皇上其实早就有所防备,徐奶娘死后更是确定太后是始作俑者。这些日子他专心对付太后,甚至都没时间来看你,只好半夜偷偷跑来。他在兰尘居四周布下那么多影卫,防得滴水不漏。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我会是太后的人。"
"我有那么多机会可以杀你,今夜竟是最好的一次。最爱你的两个人方才就在你的身边,却没有一个人救得了你。"
"中秋佳节团圆夜,殿下,你的父皇母后正在泉下等你。殿下,走好--"
匕首一把刺入晏重阑的胸口,齐桑退后一步,向着晏重阑行了一个标准的宫礼,转身走去。
晏重阑躺在地上,双目圆睁,胸口插着匕首,鲜血渗出层层衣衫,渐渐在身下弥漫开来。

第六梦·梁默
少年缓缓睁开双目,看向面前的那人,眸中满是空蒙迷茫,没有焦点。
那人微微一笑,"看来梁默所言不假,七夜梦服下的头三日,朕可以施法操纵你。阿郡,你现在已经是朕的傀儡了。哦不,从现在开始,朕要叫你晏重阑。"
晏重阑抬眸看着他,似是什么也没听懂。
晏重阙伸出手指,在晏重阑的额头上轻轻划了一个圈,"现在我说的话,你要记住了。梁氏父子费尽心思把你从父母身边偷走,把你当作棋子养大,对你所有的好都是假的,都是骗你的,为了就是某一天能够利用你登上王位。他们是大晏的叛臣,是你的仇人,是你毕生最恨的人。"
晏重阙拿开手指,一字字道:"你,都记住了么?"
晏重阑目光呆滞地看着他,目中渐渐涌入光彩,慢慢地点了点头。
少年微微出神,而后缓缓地恢复了常态,他睁大双目看着晏重阙,"你是谁?"
晏重阙笑了起来,伸手摸了摸晏重阑的头,"朕是你的皇兄,大晏的天子,阑弟。"

是时深冬,距梁默开始配制七夜梦,已过去半年。
晏重阙带着晏重阑从华贵暖和的皇家马车上下来,站在了天牢的外面。晏重阑紧紧地挨着晏重阙,抬头看着漫天纷纷扬扬的大雪,不解道:"皇兄,我们来这里干什么?"
晏重阙笑道:"来看你的仇人,当年收养你的前丞相梁周。朕早晨才同你说过以前发生的事,你便忘记了么?"
晏重阑垂了眼睛,摇摇头道:"阑儿不曾忘记。只是那个人那么讨厌,阑儿不想见他。"
--虽然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早晨皇兄告诉自己过去十余年的往事的时候,几乎一听到梁周和梁疏辰的名字,一种似乎与生俱来的厌恶便涌上了心头。
--自己在失忆前,一定恨死了那两个人。
晏重阙却笑了笑,不说话,举步向前走去。晏重阑愣了一愣,连忙小步跟上了晏重阙。
冬天的地牢格外阴森寒冷,晏重阑一走去,便不由打了好几个寒颤。晏重阙将手中暖炉递给他,刑部官员毕恭毕敬地领着二人向地牢深处走去。
地牢最深处的一间牢房,地上只铺着单薄的干草,一个身着囚衣的人蜷缩在墙角,闭着眼睛,不知死活。
晏重阑并不识得那人的脸,仍是看得心中一阵害怕,情不自禁地牵起了晏重阙的衣角。晏重阙微微一笑,眼神轻轻一飘,那大臣立时心领神会,高声喊道:"梁周,快起来面圣!"
角落里那人微微睁开些眼,却不抬头看,只是在原地换成了跪姿,"罪臣梁周参见皇上。"
晏重阙笑道:"梁爱卿近日可好?朕今日带来一位客人,梁爱卿不看看来人是谁么?"
梁周略略抬头一看,却突然瞪大了双眼,喉咙中发出激动的声音,一把上前隔着铁栏抓住晏重阑的衣摆,"郡儿!郡儿!"
晏重阑吓了一跳,忍不住惊叫一声,往后退了一步。
梁周却紧紧抓着不放,"郡儿!郡儿你没事,太好了!你没事,爹爹便放心了!"语罢松开双手,向着晏重阙一口气磕了五六个头,"皇上!多谢皇上!罪臣对皇上感激不尽!只要皇上放过郡儿,要杀要剐,罪臣决无二话。"
晏重阙哼了一哼,冷冷道:"阑弟乃是朕的亲弟,朕过些日子便要册封其为兰王。皇家兄弟间的事,似乎用不着梁爱卿插手。"
梁周呆了一呆,抬眼看向晏重阑,却意外地在他的脸上,看到再明显不过的憎恶和轻蔑。"郡儿,"他怔怔地唤了一声,"你怎么这么看着爹爹?"
晏重阑深深吸一口气,缓缓道:"逆贼梁周,你以为你这样巴结讨好我,我便会向皇兄求情放过你么?你做梦!你对我做过的事,我一辈子不会忘记!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梁周微微晃了晃身子,"郡儿你说什么?爹爹怎么一个字听不懂?你是在怪爹爹,怪爹爹没有把你的身世告诉你么?爹爹只是......"
"够了!"晏重阙打断他,"阑弟已经什么都知道了,梁爱卿不用再辩解了。"
梁周看着晏重阙冷漠的表情和眼底微微的得意,突然便有些明白了,"皇上,您......"
--他怎么可以把戏演得那么逼真?
梁周的表情越是凄凉悲伤,晏重阑越是从心底感到恶心。不耐烦地截住他的话,"你什么都别再说了,我每多听一个字就更讨厌你一点!皇兄,这里又冷又脏,还有那么坏的人,我们回去了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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