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夜梦醒,百日成梦(兄弟)————任之
任之  发于:2009年01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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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奶娘面上惊疑不定,良久才强笑道:"皇上方才从哪里所来?身上的薰香味好熟悉,老身似是在哪里闻过。"
晏重阙脱口道:"是从太后的榕华宫。"
话一出口,二人俱是变色。
徐奶娘跪倒在地,低下头,艰难道:"老身怕是对这种薰香过敏,一时有些不舒服。扫了皇上的兴,老身罪该万死。"
晏重阙神色瞬息万变,想要伸手扶起徐奶娘,她却如惊吓到一般向后一缩,怎么也不肯抬头看他。
晏重阙看她片刻,终于道:"如此,朕替徐婆婆请太医延看,徐婆婆好生休息,朕先走了。"
徐奶娘跪在地上久久不肯起来,碎碗的瓷片刺入她的膝盖,鲜血淋漓。徐奶娘死死地咬着牙齿,半晌也止不住浑身的颤抖与恨意。
当年,兰贵妃染病,太医日日送来的药篮,便带着这种独特的薰香味。
她原以为那是太医院的药味。
现在她才知道,兰贵妃根本就是被人用慢性毒药害死的。
害她的人,正是当今天子之母,榕华宫主。
楚太后。

十余年前,兰贵妃独宠后宫,先帝夜夜留宿释兰殿。兰贵妃诞下明慧太子之后,宫城内外纷纷猜测--兰贵妃离登上皇后之位,已经不远了。
楚贵妃在后宫诸妃中年纪最长,入宫最早,是先帝青梅竹马的结发之妻。无奈,青春流逝岁月无情,她唯一的皇子早就离开了身边,只能孤身一人守在榕华宫,朝看日出暮盼霞。
她真的,不甘心。
兰贵妃出身民间,朝中殊无背景,先帝爱其天真,丝毫不谙人心险恶--要害死她实在再容易不过。
再后来,便是明慧太子。那个婴孩不过一岁,将来很有可能是个白痴,凭什么已经占据了太子之位,将她长皇子的希望生生毁去。
先帝重感情,心地善良,优柔寡断。他悲极兰贵妃母子的死亡,却从来没有怀疑过事有蹊跷。
他和她初识之时,他明若朝阳,她清如小溪。然时光荏苒,他们愈行愈远。他依旧怀着赤子稚童之心,遇上了更值得他珍惜的女子,却不知道被他埋葬在阴影中的她,已经成为了一个阴毒残忍的妇人。
兰妃逝去,先帝驾崩。长皇子登基,她尊为太后。
顺理成章,理所当然。
她,已经老了。
青灯佛经,木鱼念珠,人人都说,楚太后菩萨心肠,日日为苍生、为大晏祈福。
当人们提起雁堂中秋夜宴的时候,只会想到先帝执起兰贵妃的玉手--那一段欲与君偕老的佳话。没有人记得,很多很多年以前,她和他在中秋夜宴,遥遥对望,相视微笑。
唯一记得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又或许,他也早就,不记得了。

晏重阑回到释兰殿,已是晚膳之后。今日宫中发生那么多事,他却什么都还不知道。
远远看见齐桑站在湖心长廊的尽头,晏重阑兴冲冲地跑过长廊,笑着打开殿门,"阙,你在么?"
门一开,却有些意外--晏重阙坐在他的书房内,案上堆满了奏折,正在埋头疾书。
"阙......你怎么在这里看折子?"
晏重阙抬起头来,看着他一路跑来红扑扑的脸蛋,微微一笑,上前摸了摸他的额头,道:"怎么都是汗,还不赶快去洗澡?"
"那个不急!"晏重阑眼前一亮,从袖中掏出两块仔细包好的糕饼,笑眯眯道,"今日我在芙蕖馆用的晚膳,这是带回来给阙的点心。"
晏重阙温柔一笑,接过点心放下,"我现在哪里吃得下。阑儿乖,先去洗澡,今日你玩得累了,早些休息。"
晏重阑龇牙咧嘴道:"阙三番两次催我洗澡,是不是嫌我身上有汗味?"
"哪里?阑儿最香了。"晏重阙连忙否认,直到在他的唇角偷了个香,仍处于游街兴奋中的兰王殿下才一步三回瞪地走进了澡堂。
舒舒服服地泡完了澡,哼着小青凤的新曲,晏重阑懒洋洋地走进书房,"阙究竟在干什么?我一日不在,朝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让你忙成这样?"
晏重阙笑了一笑,伸手将他拉到自己的怀中,抱在了腿上。案上奏折的内容一览无余,晏重阑回头有些迟疑道:"你是要和我一起看么?"
晏重阙笑道:"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做什么要藏起来看?"
晏重阑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转过身子,便放心大胆地看起了晏重阙手中的折子。
天下太平,朝官所奏,都是些芝麻绿豆的小事。
王大人参奏,应取消大晏不许皇子出宫的规矩,让年轻皇子体验民间生活,学习民间风俗,与民同乐。
晏重阑拍案道:"说得太好了!宫外那么好玩,若是不许出去,那些皇子多可惜啊!"
晏重阙笑道:"阑儿那么喜欢宫外么?"
晏重阑想了想道:"我本来就是在宫外长大的,虽然记不太清,但宫里的生活真的好无趣。"却又突然想到了什么,一声怪叫:"皇子!你有皇子!"
晏重阙的笑声贴着他的耳后低低传来,"我有两位皇子,阑儿不是都见过么?怎么方才想起来?哦,我明白了,阑儿是不是,吃醋了?"
他说最后三个字的时候,嘴唇几乎已经贴上了晏重阑的耳廓,温软湿热的听觉和触觉,暧昧挑逗到了极点。
晏重阑羞得连脖子都红了,却故作正经地咳了咳,坐直身子,"快快,你要怎么回复王大人?"
他这么一动,本就有些心猿意马的晏重阙更是难耐得浑身发痛,恨不能一把拂开那些奏折,将他扔在桌上生吞活剥。只是阑儿今夜已然太累,而他,也有许多别的事要做。于是提起御笔,洋洋洒洒写道--令拟新律,择日呈上。
晏重阑自是第一时间察觉到了他的异样,顿时正襟危坐,乖乖地看着他手上的奏折,丝毫不敢再动。
李大人说,宫城北门外的古树前日遭雷击,是为不祥之兆,奏请另植一株。
废话。
钱大人说,北方月息国数月后将访大宴,恰逢大晏精通月息国语的老臣前不久告老还乡了。奏请离京半月,北上另觅人才。
废话。
张大人说......
都是些废话。
怀中的少年身子渐渐柔软,呼吸也变得绵长。
"阑儿,阑儿。"晏重阙唤了两声,低头一看,书案上灯笼的烛火照在少年熟睡的脸上,眼下有微微的阴影。
晏重阙轻轻一叹,有些心疼地亲了亲他的眼睛。随后起身,动作轻柔地将晏重阑抱到寝殿,替他盖好被子,俯下身子看了他一会儿,方才拉开床帘回到书房。
坐回椅子,他随手扔开那些无关紧要的奏折,伏案奋笔疾书。
齐桑悄悄地走入书房,站在桌边替他研墨。晏重阙一气呵成,扔下笔,将桌上数张纸封起,"齐桑,今夜连夜把信给这些大人们送去,千万记得办妥。"
齐桑接过信,其中一封,赫然写着--梁相亲启。
晏重阙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微微苦笑了一下,口中却倨傲道:"阑儿在朕的手中,谅他什么花样也不敢耍。"
"皇上......"
"罢了,也瞒不过你,"晏重阙摇头一笑,"朕并不是相信梁疏辰,只是阑儿与朕一起离开,梁疏辰就是想造反也孤掌难鸣。齐桑,快点去吧。"
齐桑领命而去,只是在踏出殿门的时候,轻声提醒道:"皇上,您今日尚未用膳。"
大开的殿门外,月光照在青石地上,泛起一片清冷的光。
晏重阙吹熄灯火,拿起桌上芙蕖馆精致的糕饼,低头咬了一口。
很好吃--让他想起了两年前偷跑出宫城与梁氏兄弟同游京师的那一日。
梁二少爷就是梁二少爷。
那个清雅如荷的少年,或许不久就要枯萎在他的手中。
晏重阙猛然站起身,心头剧痛--他突然发现,自己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
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
他却连那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离宫
天微微亮,枝头有鸟鸣。
晏重阑睡得很不安稳--鸟叫怎么那么吵,昨夜忘记关窗了么?咦,床怎么在摇?
莫名睁大双眼,却发现自己哪里还在释兰殿!
对面有个清俊疏雅、风度翩翩的佳公子含笑看着他,一把折扇轻轻抬起了他的下巴,"阑儿睡醒的样子,真是好可爱。"
晏重阑眨了眨眼,环顾四周,又眨了眨眼,良久才开口道:"阁下是......"
晏重阙一把扇子敲到他的头上,"睡了一夜,连我都忘记了么?"
晏重阑哇的叫出声来:"阙,真的是你!我还以为是哪里的大胆匪徒易容成你,把我偷运出宫!"
晏重阙忍不住笑道:"真不知你的脑袋里装了些什么。"
晏重阑掀开被子跳下软榻,"阙,我们怎么会在马车里?现在不是早朝的时间么?"
晏重阙坐在窗边阳光中,稍稍偏过身子,侧脸好看得想让人尖叫。微微翘起唇角,勾了一个淡淡的笑容,"阑儿,你听说过微服私访么?"

于是,当今天子和兰王殿下,带着侍卫齐桑和家仆阿黎,开始了他们的微服私访之旅。
但凡天子微服私访,总是有那么一个明确的目的地的。若非查贪官杀污吏,便是监工督察,不然哪个天子会冒着生命危险大剌剌地出远门呢?
而晏重阙一行却似游山玩水,漫无目的地向东方远行。
从京师行往东方,一路山水渐多。东方并无什么名山大川,山虽多却小,不过青山秀水,清丽别有风姿。
晏重阑问了许久也问不出晏重阙突然离宫的用意,后来索性便不问了。
既来之,则安之。g
权当是一次真正的旅行罢了--宫中高高在上的二人,竟从未离过京城,出来走一遭,也是应该。

小城望川,因左近有一条清溪穿流而过得名。
望川城街道干净整洁,路边尽是店铺商贩,很是热闹。晏重阙一行四人坐在城中最大的酒楼,面对着一桌好菜,皱着眉头不说话。
东方多河,百姓自是喜食鱼虾。望川城外溪中草鱼盛名远播,才叫掌柜随意上些招牌菜,便来了一桌子鱼虾。
晏重阙和晏重阑,都是不爱鱼虾之人。尽管阿黎耐心地替他们除了虾壳剔了鱼刺,晏重阙挟起一块优雅一尝,晏重阑凑近鼻子微微一嗅,皆是摇头坚决不碰。
这下可难办了--主子不爱吃,齐桑和阿黎看着美食也没了胃口。
正待八目相视,面面相觑之时,晏重阙眼尖,蓦然瞧见一只脏手偷偷摸摸地伸向了邻桌一个姑娘的腰际。晏重阙微一蹙眉,稍一抬手,那贼子突觉手中一片滑腻油软,低头一看,竟是一只熟透了的无壳虾子!
"哪里来的泼皮无赖!活得不耐烦了么,敢偷姑奶奶的东西!"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那个原本斯斯文文坐着吃饭的姑娘猛然跳起来揪住贼子的领口。
好快的动作,好利索的身手--晏重阙和齐桑对视一眼--原来她也是个练家子。
那贼子才知自己倒了大霉,连忙哭丧着脸道:"小的有眼无珠,还望姑娘高抬贵手!"
那姑娘轻轻哼了一哼,也不顾对方是个男子,伸手便探入贼子的怀中,掏出了一大把形形色色的东西。有珠钗,有香囊,有钱袋--显然都是那贼子所得赃物。
"你滚吧。"姑娘拍了拍手,冷冷地觑着贼子。
贼子恋恋不舍地看一眼桌上的东西,敢怒不敢言,只得灰溜溜地走了。
姑娘回过身来,向着晏重阙一桌拱手一笑,"多谢公子出手相救。"
原来果然是个高人,竟连出手相助之人是谁都看得一清二楚。
晏重阙微微一笑,还礼道:"姑娘客气了,在下班门弄斧,还望姑娘不要见笑。"
那姑娘爽朗一笑,突然瞪着他们的桌子道:"你们是笨蛋么!这望川草鱼定是要在出炉趁热吃的,现在已经凉透了,你们竟还未动!"
这等翻脸不认人的功夫着实叫四人愣了一愣,还是晏重阑最先反应过来,笑着道:"姐姐爱吃鱼么,难得如此有缘,不如坐过来和我们一起用膳。"
"好啊,"那姑娘毫不扭捏,抬脚一踢,身边的椅子便轻巧地落在了晏重阙一桌的边上,她大大方方地坐下,举起筷子,"那我就不客气了。"
一阵风卷残云,四人呆呆地看着她,一时都说不出话来。不一会儿,一桌鱼虾便去了大半。那姑娘方才抬了头,微微一笑道:"真是谢谢你们了。我叫叶笛,你们呢?"
她弯眉微笑的样子和方才的吃相简直是判若两人,晏重阙终于没有再次被惊到,笑了笑道:"在下黄阙,舍弟黄阑,这两位是在下的家仆。"
叶笛一口茶水喷在了阿黎的脸上,"哈哈哈哈,笑死我了!黄雀!黄雀!我还叫螳螂呢!"
阿黎顿时黑了脸,齐桑和晏重阑却是忍不住也笑了出来--晏重阙随口胡诌的名字,还真是太好笑了。
晏重阙轻轻一咳,"螳螂和黄雀既然都在,就不知那位蝉公子在何处了。"
叶笛骤然停笑,神情严肃地指了指楼外高树上鸣个不停的知了,"在树上。"
晏重阙微微笑道:"叶姑娘真是会说笑话。"
其余三人只觉得背后凉意阵阵--好冷啊。
叶笛摆了摆手道:"黄雀公子也不差。对了,听你们口音,似是京城人士?"
晏重阙微笑道:"正是。"
叶笛又看了看满桌的杯盘狼藉,"你们连鱼虾都不碰一碰,是不是因为吃不惯这里的菜?"
"哇,"晏重阑叫出声来,"原来你知道我们不吃鱼虾。"
"乖,"叶笛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姐姐就是观察你们好久了,不想让你们浪费犯罪,才好心跑来帮忙的。"
晏重阑干笑一声,"姐姐真是有心了。"
"好了,"叶笛笑了一笑,"既然是老乡,不如领你们去见面。你们请我吃饭,我很高兴,如果没地方住的话,要不要跟我回山上,去我家做客?"
晏重阙道:"姑娘所说的山是......"
"当然是望川城外的古桐山。"

望川城外古桐山不过是座小山,但清奇秀丽,景致还算不错。
叶笛划着小舟行在山谷之中,两岸青山如雾,溪水深而清澈。水流过一湾,蓦然看见津口边筑了一角凉亭,亭中有个白衣男子正在吹笛。
笛声悠扬,煞是动听,那男子从唇边移开笛子,突然开口唱道:"我道何人来?客从故土来。倒履相迎客,我将荷花采。"
声音清越如风,晏重阑在心中默默一赞--小青凤若是和他比,凤凰也成了黄雀。
小舟停在了津口,那白衣男子从亭中缓缓踱出,手中果然拿了一株水中墨荷,轻轻一笑,递到了晏重阑的手中。
晏重阑不明所以,接过荷花。
那男子年纪和晏重阙差不多,只是眉眼静好,清雅灵秀,眸中神色似笑非笑,竟是个倾城美人。
叶笛走上前道:"这位是我的师兄梁默。师兄,这两位是从京城而来的黄公子。"
梁默微微一笑,"原来是黄阙公子和黄阑公子,真是好久不见,近来一切可安好?"
晏重阙回笑道:"我也不知叶姑娘所说之人原来竟是梁公子,他乡遇故知,实乃意外之喜。"
晏重阑这才反应过来,面前这人便是他在梦中所见的表哥梁默。阔别多年,他方才一时竟没有认出。拉了拉晏重阙的衣袖,"阙,梁默梁公子,难道是......"
晏重阙温柔道:"阑儿所猜不错,正是梁疏辰的表兄梁默。"
梁默含笑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流转,微微眯了眯眼,"阿郡怎么把我忘了?小时候,你可是粘我粘得紧呢。怎么,你还改了名字?你的好哥哥梁疏辰呢,他没有一起来么?"
晏重阑顿了顿,道:"默表兄,此事说来话长,以后再向你慢慢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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