鹧鸪天————端伶[下]
端伶[下]  发于:2009年01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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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隆参定定的看著梅留云,『而你此时此刻只是一介草民,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千户。』
梅留云澹然一笑,『对我而言,任何官衔不过是过眼烟云。看在几年共事的份上,只要主动交出渡能,我便不为难你。』
孙隆参笑了,『听听,说话还是千户口气。小和尚是保证我升官富贵的护身符,你认为我会那麽傻?不过请你放心,我不是杀手,一定会好好保全小和尚毫发无伤。』
『你为什麽要为虎作伥?』
『为虎作伥?』孙隆参疑惑的看著梅留云,『我会说是识时务者为俊杰,男子汉大丈夫理所当然该为自己张罗锦绣前程。梅留云,我无心与你对立,你被削官罢职错不在我。事实上,我一直相当仰慕你......不过一个飞扬跋扈的千户却从不曾注意到小总旗的心意。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只要你愿意跟我,我立刻向上层美言,保举你当我的亲信手下。』
梅留云顿时心生嫌恶,摇摇头,『没想到你是如此见利忘义之徒。难道不怕事成之後,你一但失去利用价值,就会兔死狗烹?』
孙隆参愣了一下,『多谢提醒。我的确应该拿你的下场做为借镜。』他注意著梅留云、同时慢慢挪移到桌架旁,手偷偷的伸向角落,『可惜了一个人才......你为什麽一定要淌这塘混水?』
孙隆参露出冷笑,手中已多出一把长剑。接著只见银光一闪,屋内灯火瞬间熄灭。

95

梅留云拖著沉重的脚步,脸色难掩疲惫,肩上扛了一个人。
他的疲惫并不来自於肩上的人,那毕竟只是个小孩子;而是来自於他的身体。子时刚过,他的丹田就开始像火烧刀割似的疼痛,而且全身血气逆流,教他跨出每一步都艰辛无比。但是他知道不能停下脚步,必须趁夜赶路,不然等到天空透白,缇骑便会四面八方的拥来。
半个时辰前,他才在锦衣卫衙门的书房里一剑刺伤了孙隆参的左眼;接著好不容易的才在地窖中找到小和尚渡能。梅留云将这件事当作他临死前的最後任务:把渡能,也就是妙娟与卢文雨的独子带到淮安。如此,他的人情债也就正式终结。

由於疼痛太过剧烈,梅留云的脚步开始有些颠簸,因而惊醒了渡能。於是梅留云便把小和尚放下,牵著他继续赶路。
渡能说那天他为了等白二送米而回到寒山寺,梅留云心想,这或许正是所谓父子连心,纵使他并不知道白二─也就是卢文雨─就是他父亲。不过,梅留云决定先不告诉渡能这个事实,他不想预先剥夺这对父子相认的感动。
在寒山寺等了好久却迟迟不见白二,渡能开始有些焦急,这时有个锦衣卫的缇骑过来叫他,渡能害怕自己闯祸於是乖乖的随著那个人离开。那个人将他带到锦衣卫衙门,之後渡能不知道为什麽睡著了,接下来的事他就再也没有清楚的印象。

梅留云不想吓渡能,於是没有多说什麽,只大概解释当时带他走的缇骑不是好人;而现在自己会带他到安全的地方,要他不必担心。渡能点点头,他原本就觉得梅留云是个和善的好人;所以不但立即相信了梅留云的话,还有点高兴能和他单独同行。

到淮安需要几天路程,小渡能走得慢,於是花了更多时间。所幸梅留云对於锦衣卫的追缉方式非常熟悉,带著渡能尽可能的避开缇骑,於是一路上颇为平静,没有遇上大麻烦。

然而,梅流云的身体却每况愈下。他丹田疼痛的时间越来越长,疼痛程度也越来越剧烈;有一次在半夜发作时甚至惊醒了已经入睡的渡能。
『梅施主......』渡能注意到梅留云腹部痛得冷汗直冒,鼻血流个不停,身上还布满铜钱大的红疹子,先是吓一大跳,接著担心的问了:『梅施主吃坏肚子了吗?』

梅留云一愣,连忙遮住口鼻,不希望自己凄厉的模样吓著渡能。『不......没什麽。』
渡能看梅留云的样子实在不像没事,想了想,接著盘坐起来,双手合十,『我为梅施主向药师如来祈祷。请梅施主和我一起念诵药师灌顶真言。药师如来有大威德,诚心念诵真言可以使痛苦皆除,获得安乐,消灾解难延年益寿。』然後便开始专心的喃喃念诵起来。
渡能的真诚让梅留云十分感动,但他自知身上的毒已入膏肓,於是淡淡一笑,『感谢小师父。不过我已经没剩多少日子了。若要祈祷,还是请小师父祈求菩萨接引我早登极乐,也算对我这个苦多乐少人生的最後一点恩赐。』

他们走走停停又过了两日终於到了淮安。梅留云将渡能送到漕运总督署门口,『小师父,快进去吧。』梅留云轻拍渡能的肩头,『白二、净定都在等你。』
渡能抬头看著梅留云,疑惑又天真的问:『梅施主不来吗?』
梅留云摇摇头,『我还有事。』他随口搪塞,『快,别害怕,我会在这里看著你进门去。』
渡能走到朱红大门前,敲了敲门。侍卫开了门,远远的看到是渡能,一直引领而望的卢文雨顾不得蹶腿也飞奔过来。临进门前渡能回头一望,却已经看不到梅留云的身影。

完成了最後一件任务,梅留云没等渡能进门,便转身离开。前进了不远,梅留云突然觉得胸口气血胸涌,他知道自己时辰已到,凄凉一笑。果然喉头搔痒,呕出一滩黑血。
接著,梅留云就直挺挺的倒在地上,什麽都不再知道了。

96

在漕运总督署里,渡能和卢文雨终於得以相认。一直以为自己是孤儿、却发现不但有父亲而且一直伴在身边却不知情,渡能错愕又惊喜。父子抱头笑泪交加的人伦相逢场景自然不在话下。
早在一天前,卢文电就被柳愿宽安然送到漕运总督署衙门。卢文电身上还带著伤,总兵江洵立刻请来名医为他诊治;而一身尘土风霜的柳愿宽则毫不反抗的束手就擒,被收押入大牢之後将北送诏狱等待发落。
卢文电原本以为家破人亡,却发现理应过世多年的二哥竟然没死、还有一个小侄子,也惊喜交加。大夫说卢文电的伤势虽深、但所幸受到极好的急救与照料,休息几天便能恢复。然而他对於一路上到淮安发生了什麽事却只字不提,只是偶尔凝视窗外出神。

而朱宸济却因故多耽误了两天才来到淮安。刚踏进漕运总督署就发现一切圆满解决,欣慰之馀,也对白花了他许多精神气力有些微词。有人说起渡能是梅留云送回来的,他便脸色一沉,什麽都不想多听。看朱宸济的态度,梅留云的名字彷佛变成禁忌,没有人敢在他面前再提起。
在淮安盘桓数日之後,朱宸济便命江洵率漕运兵卫北上回京,为即将而来的会审进行全盘准备。卢文雨观察朱宸济的态度举止,发现不但一切如常,甚至过度正常到令人不安。他心想,就算梅留云被罢了官,以王爷的立场不好说什麽,但至少要有些慰问之意;而他毫不闻问的态度未免太让人心寒。
对卢文雨来说,梅留云是救回自己儿子的大恩人,他不能如此忘恩负义。他私下找渡能过来询问梅留云的下落。直到父亲提问,渡能才像突然想起似的,立刻跑到小禅房里对菩萨像磕头祈祷。卢文雨觉得奇怪,又问渡能为什麽,渡能才说为了感谢梅留云,答应要帮他祈求菩萨引领他登上西天极乐。
卢文雨顿时感到不安。再追问之後,渡能才吞吞吐吐的说带他来淮安那段期间梅留云每天半夜闹肚子痛,全身长满红疹子,鼻血流个不停。『我看是吃坏东西了,他却说自己快死了。爹,闹肚子怎麽会死呢?』渡能天真的说。
卢文雨听了,当场愣呆。『他全身有铜钱大的红疹、鼻血流个不停?』他紧张的逼问道,渡能点点头。
『你听好。』卢文雨曾在大内任职,自然听过信期红。他知道事情非常不妙,立刻神情非常严肃的叮咛渡能,『这件事,你千万、千万不能让丰王爷知道,听懂了吗?』

97

越接近京城,庞保的心里越焦虑。机关算尽,却是人算不如天算:没能早一步将人证灭口、希望教他自动闭嘴也失败,唯一只有逼迫朱宸济自断手臂之事可算成功,权衡之下,虽然不算全盘皆输,但也得不偿失。庞保深呼吸一口气,从来越居高位者、赌注越重,胜败得失的代价也越高。走到这步田地,他只剩下最後一个机会,必须放手一搏。

『转告你家主人:起手无回。』
书房里,庞保坐在书桌前似乎正在阅读什麽,在角落的阴暗处,一个人影倚墙而立。庞保继续语气冰冷的说:『同是一条船上的人......事已至此,他不能回头。』
『什麽「我家」主人,他难道不是厂督的主人?』角落的人影半讪笑似的说。
『放肆!』庞保愠怒道,『东厂厂督效忠皇上,没有主人;不像你,不成材的走狗。』
『厂督可以说我是「趋炎附势」,但是「走狗」二字......我可高攀不起。』那人冷笑道,『厂督们心自问,敢说一切所做所为真的是「效忠皇上」?』
『哼,看来「他」许诺了你不少好处。』庞保鄙夷一哂,『听句过来人的劝告,别太相信那些承诺;守信向来不是那些人的优点。』
那个人摸摸左脸,神色一沉,『用不著厂督担心。这一点有个人已经好好的告诫过我了。』
『算算日子,告诫你的人恐怕已经不在人世......』庞保说,心中突然有了一个主意。
那个人摇摇头,将话题转开。『......总而言之,馀下的计画「他」无意跟进。』
『他怕了?』庞保摇摇头,『他从一开始便牵涉其中,现在看苗头不对,以为撤手就能乾乾净净的置身事外?』
『厂督,这可是威胁?』
『言重了。』庞保往後靠在椅背上,『烦请转告他一点:我手中握有重要证据,一但东窗事发......绝对会找人作陪。他最好尽一切能力为我护航。』
终於到了京里。朱宸济的一件事自然是将妙娟接出来,让卢文雨一家人团圆相聚;并且暂时安排他们在西苑的一处偏厢住下,严加保护,等到会审定谳、事件真正告终之後再行搬出。有了父亲之後现在又找到母亲,渡能自然像快飞上天似的,快乐的不得了。

稍晚,卢文雨趁私下无人时将梅留云的遭遇告诉妙娟。听完之後,妙娟瞪大眼睛愣了片刻,几乎不敢相信,接著开始痛哭失声。
『真是个苦命的人。我总以为他最终能苦尽甘来,得到幸福;没想到竟然会命丧荒野,沦落到无人收尸入殓的下场......老天对他未免太刻薄......』
卢文雨也摇头不语,只是紧握著妙娟的手。
『四王爷......四王爷什麽也没表示?』妙娟哭得泪眼婆娑,『对一个从小陪著他、一切都给了他的人......这麽薄情寡义,教人心寒......』接著她毅然决然的站起来,准备找朱宸济理论明白;却被卢文雨拦下,『别冲动!』
『四王爷还不知道......也不该知道。』卢文雨说:『现在的时机,不能再出任何乱子......不然梅留云的牺牲就白费了。』
回到久违的西苑,朱宸济心中百感交集。受到直觉牵引,他不由自主的来到某个曾经充满回忆的地方。他一度期待再回来的时候将会和此处的原主一起,没想到不但没能一起,反而更一刀两断。被他一把烈火烧光的梅留云旧居还剩下焦黑的馀烬,站在这片彷佛废墟之前,朱宸济看了更心烦。於是,他命人立刻将一切清理得乾乾净净,让那里成为一片只孤伶伶的伫立著几棵半枯萎梅树的空地。新用途他目前尚未决定,打算日後将修建一座戏台或挖成莲池,甚至库房也行,总之越少接触越好。

为了欢迎丰王重返西苑,苑里的管事们为了讨好主人,当然没忘了网罗美女妖童、充盈乐工百戏,让西苑恢复往日的盛况。而朱宸济也像自我麻痹或补偿似的,除了外出办公,閒暇时甚至比以往更沉湎於声色娱乐之中。

98

『感谢丰王爷大恩大德。』伤势大致痊愈之後,卢文电找了一天求见朱宸济,向他亲自表达谢意。
卢文雨本该官复大汉将军原职,然而身体因公伤残,根据大明职官条例,隶属锦衣卫之一的大汉将军有婚丧疾病诸不得已情况出缺时可由家族成员权充。由於卢文雨的儿子尚年幼,朱宸济於是指示其官职由弟弟卢文电递补,卢文雨本人从优抚恤。

花厅里,卢文电五体投地的跪在地上,向朱宸济毕恭毕敬的拜谢。朱宸济微笑著免礼并赐坐,卢文电於是战战兢兢的端坐在一旁。
『我说过,答应你的事不会食言。』朱宸济故意以轻松语气,半开玩笑的说:『现在你该相信了?』
『王爷,小人......不,下官在寒山寺时举止失当、多有不敬,冒犯之处还请王爷饶恕。』卢文电惶恐的说。
看见卢文电的态度,朱宸济先愣了一下,接著露出一抹淡淡苦笑。与在寒山寺时相比,卢文电显得拘谨许多。他原本颇喜欢这小子的机伶和贴心,还想著以後除了可以委派机密任务之外,或许可有其他发展。但是眼看这样的应对,却教他意兴阑珊。

『你不必如此拘礼。』朱宸济自认无论是「丰四」或「丰王」,不过是称谓不同,他本人从无改变。然而他也注意到,只要一抬出头衔封号,原本和他称兄道弟的人都会瞬间变脸,对他唯唯诺诺或百般奉承。当然,他知道这是人之常情,但是他也不免怀疑,究竟有多少人会以真心和本来面目和他相处?能把他当作个人、而不是个王爷的,又有几个人?

『谢王爷。但是礼数不能免。这里毕竟是丰王府,而不是寒山寺。』卢文电稍微放松了一点,但依旧没有平时那样自然。『王爷,今日下官除了感谢大恩大德之外,还有一件事......想斗胆请王爷成全。』
『说吧。』
『我不想当这个卤簿仪仗、直驾御前的大汉将军......』卢文电有些嗫嚅的说。
朱宸济挑高双眉,笑了,『大汉将军不比一般,甄选较普通锦衣卫缇骑要求甚至更严格。你知不知道多少人觊觎你这个位置?』
『可是,二哥和我不一样......二哥是个正经的人,长得高大威武,脚没伤的时候功夫更好。而我......』
卢文电的身材中等,五官也较细致秀气。朱宸济於是说:『你不必妄自菲薄,外貌不是评定一个人有没有能力的标准。』
『不,先父也总说我太浮躁,以前在庄上我成天就喜欢玩乐乱跑......』卢文电尴尬的坦白,『我知道自己的个性,绝对受不了整天在殿上喊『威武』、『大胆狂徒』......』

朱宸济看著卢文电说话的神情,瞬间想起在微服外访的日子,他脸上的笑容更开了。原本想告诉卢文电大汉将军不喊威武或大胆狂徒,但是看卢文电窘迫脸红的样子,反而想多捉弄他一点,於是叫他坐到旁边来,『不只,还得喊好、上、快、万岁,太多了。』
『这要我怎麽喊得来呢?』卢文电皱著眉,越来越懊恼,完全不怀疑朱宸济其实正在逗他。朱宸济又继续说:『别担心,我有一套秘方,可以让你喊叫的声音嘹亮,摄人心魂。』
『真的吗?』卢文电看了朱宸济一眼,接著又低下头,顺手拿起桌上的茶杯,『还是算了吧,我不是那个料。』
卢文电喝了一口茶,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变了,不由自主的从眼眶中滚出泪水。『这是我们庄里的碧螺春......』
朱宸济一愣,才发现沏得的确是卢阳庄的茶。自己竟然没有事先注意,现在要换却迟了,更不好多说什麽。卢文电慢慢的把茶杯放下,摇摇头,眼神幽远的说:『......不,那些都不是真正的原因。』
『我不能待在这里─』卢文电一脸恍然若失,欲言又止。过了片刻之後才幽幽开口,『─的真正原因......王爷,您曾经疑惑或後悔过吗?』
朱宸济的表情顿时僵硬,心头一惊,他斜眼瞪著卢文电,揣测对方的言下之意,该不会想指责他?『什麽意思?』
卢文电丝毫没有注意到朱宸济表情的改变,彷佛自言自语的说:『不知道为什麽......总觉得心里不太踏实。』接著又摇摇头,『不,更贴切的说法,不知道对什麽事......很遗憾。』
卢文电突然从起身跪倒,『为此,请求王爷谅解,我得回去,等心里踏实了,再回来伺候王爷。』
『我说过,我不需要你伺候。』朱宸济神情严正的说:『只是将应得的还给你们卢家,并不是我的恩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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