鹧鸪天————端伶[下]
端伶[下]  发于:2009年01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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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王爷大量,凡施大恩德者从不求报。但受人恩惠者,绝对不敢忘。』卢文电说:『王爷对我的救命大恩,卢文电一定结草衔环以报。』
『施恩?』看著卢文电,朱宸济沉吟片刻,缓缓的开口:『我的确替府上讨回公道,但救你命的人并不是我。』

99

卢文电的一番话,什麽疑惑、後悔、遗憾,彷佛蛊虫似的种在朱宸济的脑子里。他刻意的不去想,但在他最不经意的时候,这几个字就从藏匿处跑出来,把他的耳根心头脑海咬得千疮百孔。
朱宸济不断告诉自己没有什麽後悔或遗憾的事,他所做的每个决定都是深思熟虑的最好抉择。

在此同时,刑部、北镇辅司和东厂联合会审在即,十二年前毒杀事件正如火如荼的展开调查。由於朱宸济对案情密切关注,大部分时间都在刑部与吏司郎中讨论研究;而自身的职掌的兵部与吏部事务便带回西苑,利用空閒时间处理。

『王爷,这份名单请过目。』
一日傍晚,朱宸济刚从刑部回到西苑,兵部侍郎便差主事送来一份文件。
『什麽名单?』朱宸济来到书房坐下,开口问道。
『锦衣卫的人事调动名单,就等王爷过目,然後就能发下去执行了。』
议事一整天,朱宸济其实已有些疲劳,於是随口说:『你念念吧。』
『这......事关机密,下官不敢擅越职权,还是请王爷亲自过目。』
朱宸济叹了一口气,瞄了一眼,原来是新千户人选的提名,空缺的部分由御史邢原之子递补。『准了。』

『另外还有一件事......』主事踌躇著,不知道该怎麽开口,『是关於被除名的千户梅留云......』
朱宸济不耐烦的斜眼恶瞪主事一眼,『又怎麽了?他想怎麽样?』
『他的後事如何处理?』
『後事?』朱宸济错愕不解,『什麽後事?』
主事小心翼翼的说:『就是「後事」。该算因公殉职呢?还是失职自戕?』
朱宸济脸色一变,『瞎说什麽?他是被削官罢职。』
主事思考片刻,『下官琢磨王爷的话,意思就是给他下一个「办事不力,畏罪而死」的评语,是吗?』
朱宸济没好气的瞪著主事。提起这个名字就已经够让他心思混乱了,还净编造一些触霉头的话,分明是莫名其妙。『你到底在说什麽?』
『王爷息怒。下官并非故意叨扰,而是有非问不可的原因。』主事有些委屈的说:『在执行任务之前,厂督庞公公让领旨的千户服了信期红,用以考核功绩;必须於期限之内完成任务才能领取解药,之後再依执行结果论功罚过。』主事顿了一顿,『算算时间,期限早过了,梅留云却没有回来覆命领取解药,那麽只能是毒发身亡了。还好梅留云是军户遗族,无家无室,所以没有抚恤或株连的问题。虽然如此,总得交代死因才能入殓下葬。』

朱宸济彷佛在晴天突遭五雷轰顶。
他完全不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一瞬间只想刺聋自己的耳朵。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勉强以乾涩的声音,非常艰难的说:『他......他服了信期红?』

主事点点头,『是的......』
朱宸济只听到『是的』两个字,接下来主事又说了什麽或做了什麽,他完全没意识。他的耳朵里什麽都听不到,眼前什麽都看不见;一瞬间,朱宸济感觉脑子整个抽空、心脏被挖出来。好像灵魂从身体抽离,俯看自己紧握著椅子扶手,一动也不动的呆坐在书桌前。

『王爷?』过了大半晌,朱宸济依旧毫无任何反应,主事不免疑惑。仔细一看,才注意到他整个人两眼发直、脸色发青的僵定在椅子上,双手紧紧抓著扶手,甚至已将扶手捏出凹陷的指痕。主事皱著眉,胆怯的碰了一下朱宸济的肩膀,发现他整个人彷佛癫痫似的轻微发颤。主事知道事情不妙,连忙叫人请内医过来。
『王爷受到重大打击,内息失调气脉错乱,还好内力深底子厚,若是常人,老早经脉俱断、走火入魔。』
闻讯之後,不只内医,卢文雨、妙娟等人也第一时间赶到书房。看诊之後,内医只是摇摇头。朱宸济一直定在椅子上,抓著扶手的力气之大,几个人都没办法将他拉下来。
『这种时候......』卢文雨捶胸顿足,他之前所担心的正是这种状况:朱宸济发生意外,不但会审恐生变数,而他这个当证人的恐怕更要提高警觉注意安危。
妙娟眼眶含泪的看著朱宸济好一会儿,接著走去靠在他的耳边低声细语几句。片刻之後,朱宸济的眼睛才眨了眨,手指慢慢松开扶手。内医见状,立刻命人将朱宸济扶回房里。

在妙娟的服侍下,朱宸济喝了安神的药。他眼神怨怼的看著妙娟和卢文雨,张口似是想问什麽,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接著,内医开了安神入眠的药方交代下人准备,并示意众人离开,让王爷静养休息。卢文雨同时吩咐将卧房内所有危险的物品移开,并命人看守,好好注意,别让王爷做傻事。『王爷不会寻短的。』内医说:『刚才为王爷把脉,脉象还算积极强健。只是......王爷打击太大,恐怕有失语病症之虞。』
『失语?』卢文雨愕然不解。t
『虽然喉咙声带无恙,却丧失了说话的能力。』内医无奈的摇摇头,『这是心病,还要心药才能医治。』

100

两天之後,朱宸济走出房门,整个人瘦了一圈。他来到曾是梅留云旧居的空地上,傍著半乾枯的梅树,搭了简单的草棚住下,严禁打扰;任何人接近都会被他
拳打脚踢的赶走,活像头野兽。卢文雨和妙娟等人只敢远远的在旁边注意著,以免再发生什麽意外。
而朱宸济还是说不出话。

丰王失语的消息悄悄传开。不明就理的外人纷纷揣测,说他染了恶疾或被人下咒。他白天照常办公,无法语言便以书写代替。回府之後就待在草棚里。单从外观判断,除了身材消瘦、眼神沉郁之外,与往常并无太大改变,精神甚至比以往更警醒。但是他进食量少,在外办公时有官员陪同,多少吃一点,回到西苑却总没有食欲。此外,他几乎无法阖眼入睡,这一点教内医颇为担忧。
『王爷胃口不好,进食少......问题不大。』内医语带忧虑,又开了一份药方,『但如果还是无法入睡,就算铁打的身体也熬不了多久。少则一个月、至多半年,恐怕......』
卢文雨雨妙娟面面相觑。内医将药方单子交代下去,『我已经在新药方上加重助眠药材,只要定时服用,还来得及。』
『问题是他不喝......』妙娟愁眉苦脸的说:『任何人接近都会被他赶走,更别想劝他服药。』
内医沉吟片刻,意有所指的说:『这......王爷总不会为难一个孩子。』
妙娟领悟,於是叫来渡能,在耳边吩咐一阵。接著,渡能请了黄贵妃的牌位、带著熬好的药一起,战战兢兢来到小草棚里。看到渡能,朱宸济原本要发作,想起他是在最後和梅留云一起的人,整个人便软了下来。
『王爷,看在贵妃娘娘的份上,请喝药吧。』渡能恭敬的捧著黄贵妃的牌位,将母亲交代他的话一字不漏的说出来,『不然贵妃娘娘的在天之灵会伤心的。』
朱宸济背过身,不愿面对渡能。卢文雨看不过去,忍不住出来为儿子帮腔:『王爷曾说我是不孝不义之人,那麽王爷此刻的孝义何在?』
朱宸济依旧背对著,片刻之後找出纸笔,写下几字之後往後一丢。卢文雨看见字纸上写著「滚开。带著你的一家妻小好好过日子去吧。」
『既然如此,王爷何必大费周章硬把我带回京?我做这个证人究竟是为谁讨回公道?梅留云又是被谁逼著服毒?王爷真要这麽意志消沉,让幕後原凶称心如意?』

然而,关於毒杀案的调查与会审之事,依旧由於这个突发状况而完全停摆。
御史邢原的儿子刚顶上锦衣卫官职,他知道朱宸济对会审非常重视,便想多出点力,藉以表达感谢也表明立场。於是,他和几个刑部吏司一起来到东厂府衙找庞保讨论。好不容易终於成功的让朱宸济出事,庞保喜出望外,还听说他吃得不多睡得更少,心想就算煞星王爷也终究是个人,如此下去看来大限不远;终於能铲除心中大患,不禁一乐。
『毒杀案调查与会审都是由丰王一手主导......』庞保坐在东厂府衙里,神色故作忧虑,几乎泫然欲涕的说:『毕竟事关黄贵妃,至亲血海深仇。唉......无奈现在丰王身体有恙,但是为了尊重......邢御史、诸位吏司,我看此事就等丰王康复之後再议吧!』
坐在草棚中,朱宸济的视线盲目地落在某个不明的角落。『朱宸济,你不为母亲报仇了吗?你要梅留云白白牺牲吗?』那一天,妙娟在他耳边不断重复著这句话,强迫他回到现实。

这麽大的事,他竟然是最後一个知道。
朱宸济觉得羞愧、悔恨,他唾弃自己,每天用最难听的话咒骂自己。他问自己到底都在干些麽?看到梅留云颈子上的红斑,不但没想到他正受毒药折磨,只会幼稚愚蠢的以为他和别人有染。朱宸济不停的责备自己,满脑子除了嫉妒之外,他到底干得了什麽正经事?
回想起来,当梅留云说『後会无期』的时候,已经清楚暗示将不久於世,自己这个腐木朽脑,竟蠢的听不出来。
最教他後悔的,是他对梅留云所说的最後一句话竟是:『对我而言,你已经不存在了;是死是活,我也不想知道。』
而不是他有多爱这个人。

总而言之,是他轻负了对方。後悔当初没有多爱一点、多体贴一点,抱紧一点,用力一点将对方留下。想重新弥补这个遗憾,却怎麽样都来不及了。自以为潇洒的将一切烧成灰烬,甚至连一件可以睹物思人的东西也没有留下,
他知道,这是自己无情薄幸的报应。凡自作孽者,不可活也。

101

寅夜,密云掩月。一片幽暗之中,两个黑色人影迅速而寂静的出现在东华门外。
『老大,真是这里吧?』其中一人压低声音说:『我从没来过京里,那麽多的胡同,不会错吧?』
另一个人连忙嘘了的一声,似是要对方闭嘴;接著也低声说:『小声点!那个人住的是偌大宅院,不在胡同,错不了!』
『第一次进京,竟是来杀人灭口,不是来玩。可惜了不是。』第一人又说:『不过,老大,事成之後总可以乐乐吧?』
『成了再说!你这个败事有馀的蠢材。』另一人又说:『如果你在菩萨庵里没让人跑了,我们需要额外干这一票吗?』
第一人的脸沉了下来,『老柳和那个贱小子......这笔帐一定我叶伟非和你们连本带利讨回不可!』

此人正是叶伟,另一人当然是杨尚容。当日在菩萨庵里杨尚容仔细考量之後,原想活扣卢文电当护身符,逼迫「密使」给他们解药并确保他们日後身家安全,若密使不从,他们就威胁将用卢文电当人证,把密谋和盘托出。於是杨尚容将卢文电交给叶伟管束,却不料叶伟淫性大发,反而把他的如意算盘打碎。
叶伟外表看来憨直,其实非常会记恨。他发毒誓要向柳愿宽报复、并将卢文电先奸再杀。他和杨尚容一路追著柳卢两人直到淮安,之後苦於漕运兵卫的严密守卫,无法下手报仇。在此同时,密使再度找上他们,并要求执行最後一件任务:只要完成,就真的给他们解药,并从此撇清关系不再牵扯。
杨、叶二人依照密使指示,来到一处大庄园前。『就是这里?』叶伟问,杨尚容点点头。『说那个人现在身罹重病......该比上次容易得多。』
没有点灯,朱宸济躺在草棚中,看著夜空。四周一片幽暗,对他却毫无妨碍,因为就算在日间,他眼前所见的也是晦暗不明。在药方的帮助下他稍微可以入睡,但总是浅眠。他不喜欢服药,之前没服的时候,他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梅留云的影像;服药之後,他闭上眼睛只是黑暗一片,再也看不到梅留云。
连作梦都梦不到人,让他觉得更悲哀。

朱宸济还是说不出话。他原本计画完事之後就随梅留云的脚步而去,但越想早点开口,解决一切、将庞保绳之以法,就越说不出话。苦心筹画竟是这样的下场,既无法报母仇、又不能随心爱的人而去,只能活著受折磨。
到底该怎麽做?朱宸济无语问苍天,希望天可怜见,能给他一点指示。

突然间,朱宸济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有人蹑手蹑脚的接进。该不会又是那个爱管閒事的人想看看他做什麽?朱宸济不禁心烦,决定先不动声色,静观其变再做打算。

一阵风起,吹散了浮云,露出明月一角,地上也光亮了些。就著光线,朱宸济看到两个黑衣身影、手持刀剑,俐落迅速的朝草棚而来。
『有那麽大的一座宅院,为什麽偏偏住这个小草棚?』朱宸济听到其中一个人说:『说身染重病,该不会是得了麻疯病,怕传染给人?』
『嘘!』另一个人立刻制止,但为时已晚,朱宸济已经爬了起来,歪著头研究来者究竟是谁。
『你不该醒的。在睡梦中让我们兄弟送你上西天比较舒服。』
朱宸济点点头,无奈的双手一摊。他颇同意这个人的说法,而且以他目前的状况而言,更不外乎是种解脱;但问题是他睡不著。
『不过,既然醒了,就让你死的明白点。』杨尚容平举起手中长剑,蓄势准备出招,『如果在镇安坊里,你能乖乖中暗器而死的话,现在就用不著这麽大费周章。』
朱宸济的眉头皱了一下。
杨尚容冷笑一声,『如果要怪,你只能怪那个该死的千户替你挡下了暗器,怨不得别人。』
朱宸济的脸沉了下来。他清楚的记得镇安坊事件之前自己干了什麽好事;即使如此,梅留云却毫无怨言的一心挂念自己的安危。朱宸济觉得心痛,同时对眼前的两人非常愤怒,於是转身走去折下一剪梅枝。
天堂有路你们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朱宸济口中无言的心语。
『老大,这个人得了疯症?该不会想用树枝和刀剑对打吧?』叶伟哈哈大笑,『真是自不量力!』
话尾未落,叶伟便飞快的劈出钢刀。而朱宸济仅横手一挥,竟以梅枝挡下钢刀。叶伟错愕,急往旁边一跳,『老大!』他向杨尚容寻求救助,『不是说这个人得了重病?不像啊!』
杨尚容踌躇著是否该加入战局。该死,他心生极不好的预感,难道又是那个密使安排的陷阱?

102

翌日清晨,西苑押送两名企图行凶的刺客交与巡城守卫。当值的御史立刻将刺客下昭狱等待发落。
丰王身体违和,竟然还遇人行刺。消息传出立刻惊动京城,满朝惊愤。丰王掌管兵、吏二部重权,向来受人觊觎;许多朝臣不免疑心是有人背後主使恶意谋害。而支持丰、福二王的两派在朝中不和早就公开的秘密,於是福王派的带头人物东厂厂督庞保自然第一个被怀疑。而深居大内的皇上也难得的最快时间表态,下令刑部严讯。

庞保震怒,立刻请旨让东厂加入侦查,想要撇清关系,力求明哲保身。
『这种时候轻举妄动,告诉你家主人,这个篓子捅大了!』庞保在书房里怒斥:『他是第一天认识丰王吗?能和那个煞星硬杠吗?如果乖乖照我的计谋,只要再等个一年半载就能帮煞星办後事,随便出手,倒底是想陷害谁?』
『厂督说话用不著那麽难听。』暗处一个人影说,『说起来「他」不过想一劳永逸。』
『如果是他的东西,迟早是他的;需要急在这时候?』
『有钱难买早知道。』那个人说:『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厂督再责备也於事无补。不如想办法亡羊补牢。』
『这一次......恐怕没那麽简单。』庞保摇摇头,这次他是真的担忧,『我会安排人......你也得担待一点!』
『刑大人,这是行刺丰王的人犯所录下的口供,请过目。』
由於皇上的高度重视,督察院立刻协同刑部以最高规格进行案件审理。都督御史邢原由於之前的毒杀案受阻,现在有新机会,当然卯足全力要将案件查到水落石出。
『第一审由谁负责录供的?』刑原随口问道,同时拿起口供仔细研读。
『新任的巡城御史:孙隆参大人。』
刑原没说什麽,点点头,示意该人退下。巡城御史在口供上奏称行刺的两人分别叫做杨尚容与叶伟,在录供时语言颠倒、形似癫狂,再三拷讯之後,发现两人行刺原因为精神疯魔,才敢干下如此丧心病狂之事。於是奏请斩立决,以正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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