鹧鸪天————端伶[下]
端伶[下]  发于:2009年01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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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一个举著「到此下马卸甲」牌子的官兵挡下他们的去路,『无论何人到此都不准再乘马坐舆,一律步行禁声快速通过,不得停留。』
队伍受到阻挡,一个番役立刻快步上前,指著官兵的鼻子说:『你是什麽东西?知不知道这是谁的座舆大驾?竟然也敢挡?』
『什麽人都一样。叫後面那个人立刻下来,违者休怪法令无情。』
番役立刻赏了官兵一巴掌。『放肆!东厂督公是你可以乱指的吗?不怕督公问罪,立刻让你充配恩军!』
官兵摸著脸颊,挥手招来几个下属士兵,『拿下。』士兵立刻架住番役,强押在地上。
庞保远远的瞄著官兵,看他们想搞什麽名堂。
『参见厂督。』官兵对庞保行了军礼,『我等奉漕运总兵之令在此驻守,閒人勿近,还请海涵。诸位还是回府吧。』
『江总兵想挡路?』庞保冷冷的说,『东厂和锦衣卫奉旨到此办事,漕运衙门为何阻扰?不怕抗旨治罪吗?』就算是一等侯的漕运总兵,庞保也不相信有熊心豹胆敢对抗司礼监秉笔太监。
『启秉厂督,总兵大人也是奉旨行事。』官兵说:『不然......厂督不用下座舆,只要绕道就行。』
『绕道?我就是要去寒山寺。』
『恐怕不行。要不,请厂督稍待让小的去请示总兵大人。』
『请示?我还没听过堂堂东厂督公去什麽地方竟需要一介总兵允许。』庞保越来越恼怒。
『厂督息怒。这不是总兵大人的意思。』官兵说:『是因为王爷正在寒山寺里参拜,閒人严禁惊扰大驾。』
庞保脸上的表情逐渐僵硬,『哪位王爷?』
『两位王爷:丰王和瑞王。』
庞保咬著牙,气得嘴角肌肉颤抖。丰王竟然在这个时候亮出王爷身份,分明是要逼他摊牌了,庞保心想,不过他也做了万全准备,不到最後,这盘险棋谁输谁赢还不清楚。至於瑞王......庞保深吸了一口气,这种时候,瑞王来搅和什麽?难道想来个渔翁得利?
当庞保正在心中盘算所有部署,又有一个漕运官兵走出来。『厂督,王爷有请。』那个人先向庞保行礼,接著朗声宣布:『王爷有令:虽然人有南北但佛无贵贱,佛禅道法雨露均沾。诸位远道而来,适逢寒山寺进行法会,既来之则是有缘,所以举凡从五品以上官员可以进寺庙一同参予法会;其他人等请在此遥拜参禅,稍後将赏赐斋饭。但佛门是清净和平之地,入寒山寺不得携带刀剑武器,必须一路双手合十参拜步行进寺。』
接著出来一队士兵监视从五品以上的人员卸下身上武器。庞保看著这番景象,虽然不甘愿但还是下了座舆;同时招来一个人,在他耳边嘀嘀咕咕的吩咐一番之後,便随著官兵前往寒山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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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该是佛门宝刹的寒山寺,此时此刻却见不到半个僧人沙弥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身著军装手提长棍的士兵。庞保谨慎的注意一路的状况,发现士兵们并不特别警戒,彷佛只是一次例行的驻守,别无其他。
庞保抬头看著不远处偌大的佛殿,内头只见依稀几个人影,他不禁心下疑惑。才踏进佛殿,眼前的景象便教庞保大吃一惊:明吾大师在禅座上盘腿打坐,双手在胸前结说法印,似乎正在说法。而明吾大师面前有一个铁笼,笼中有一只黑沟鼠和一个法轮。沟鼠的身上披著袈裟,前肢正不断的迅速拍动,随著沟鼠的动作,法轮也不断转动。

这算为老鼠说法?庞保好奇的准备更上前几步看清楚的时候,突然一个声音响起:『该来的总算来了。庞公公终於赶上「劝鼠皈依法会」。』
庞保一转头,看到丰、瑞二王正在佛殿的一角坐著下棋。『丰王、瑞王两位殿下......』庞保立刻请安。话还没说完,朱宸济便开口了:『明吾大师正在说法,不得惊扰。庞公公就率番役就地在标的处参拜。』
标的处?庞保还疑惑著,只见朱宸济从棋碗里拾起一枚白子,随手一挥,棋子在庞保前方几寸处落下,并且深深嵌入地上的青石砖里。
盯著青石砖里的那枚白子,庞保吞了一口口水。朱宸济鲜少在人前显露武功,让人摸不清他的实力。而这一挥看似轻松,里面蕴藏多少内力,光凭这一手就能了解;庞保当然有些忌惮。

『虽然是说法大会,但也不需要如此拘谨。』瑞王面露笑容,举手从外面招人进来,『快给厂督看座。』
『还是五弟周到。』朱宸济故作佩服,『快,也给厂督一个法轮,念经诵佛时转动才好让诚意上达天听。』
门外很快搬来一张四出玫瑰椅和法轮,庞保只好坐下。他斜看了朱宸济一眼,要他拿法轮,意思当他是鼠辈?

『两位王爷的好意,下官感激涕泣。』庞保说:『不过,东厂锦衣卫造访寒山寺并非为了法会,而是为了奉旨缉拿钦犯。』
『尽忠职守啊。』朱宸济说:『不过,这会儿寺里只剩明吾大师和漕运军卫,庞公公所谓的钦犯是指谁?难道是我们两兄弟?』他转头询问朱宸浩,『五弟,你看到什麽钦犯了吗?』朱宸浩摇摇头。
『或许情报有误?即使如此,为了安全起见,还是请王爷准许,让番役缇骑搜索一番为佳。现在寺里有两位王爷大驾,若有任何差错,谁能担待得起?』不等丰、瑞两王回答,庞保便一个手势指示手下进内厢搜寻。
不一会儿之後得到回报:没有见到任何人。庞保的嘴角整个往下拉,斜眼瞪著再度专心在棋局上的朱宸济,接下来又要走哪一步。

『一个钦犯能劳动东厂厂督亲自缉拿,想必是个棘手人物。』朱宸浩突然开口,『请问厂督,钦犯是谁?』
『前大汉将军卢文雨。』庞保说突然灵机一动,『相信丰王也对此人知之甚深。』
『怎麽说?』朱宸济抬起头,平静的看著庞保。
『卢文雨是十二年前内廷毒杀案的反叛逆贼啊!』庞保故作惊讶,『他和黄贵妃的侍女:妙娟两人私通,因为事迹败露而串谋犯下这件骇人听闻的毒杀案;之後两人潜逃,现在终於有消息。不将此人追捕到案,怎麽对得起黄贵妃在天之灵呢!』
庞保露出微笑,轮到他逆手一执反将对方死棋了。

听到庞保颠倒是非却先声夺人,朱宸济的眉头皱了一下,之後又很快恢复平静。
『十二年前的悬案终於能够水落石出,受害者在天之灵也总算能瞑目。』朱宸浩欣慰的看著朱宸济,『如果能抓到这个卢文雨就太好了。四哥,这真是好消息。』
朱宸济对著他淡淡一笑,『的确。』接著又转头问庞保:『厂督如何知道这个消息?』
『查访谋逆妖言大奸大恶者是东厂职责所在,消息自然灵通。』
『说来奇怪,厂督的情报和我从锦衣卫所得到的消息颇有出入。』朱宸济在棋盘上下了一枚白子。『就我所知,卢文雨的确与毒杀案有重要关系。不过,他是证人、而非凶手。厂督恐怕白忙一场。』
朱宸济看著庞保。既然对手尖棋走险,他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

庞保心中一凛,『丰王的意思是?』
『我已经找到他了。』朱宸济说话的同时,手招江洵走进佛殿。『正因为这个人的关系重大,所以我先将他交与漕运总督署保护。』江洵一见看到庞保随即点头致意。
庞保露出牵强笑容。卢文雨原本该是人人明争暗抢的底牌,现在朱宸济将这张隐藏底牌正大光明的摊开,反而叫各家不敢轻举妄动,根本是扮庄家通吃,想要他血本无归?
『之後我会到淮安与江总兵一同将卢文雨北送回京,届时协同大理寺、北镇辅司和东厂一起将毒杀案的真相调查个水落石出。』朱宸济缓缓的说:『趁著厂督庞公公也在,重要关系人卢文雨的安全,大家都必须担待著点,如果有甚麽差错─』他转而盯著庞保,眼神中微露警告意味,『─谁都难辞其咎。』

庞保假装十分认同的点点头。现在,这个恐怕将不利於自己的对象就在眼前却无法下手,不仅如此,还得维护此人的安危;朱宸济摆明要他自负刑架上法场就义。庞保一咬牙,他还有一步棋,能教朱宸济自断手臂,甚至玉石俱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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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卢文雨一事终将和平收场,虽然中间历经许多转折......下官也差点误信了反间计谋,错把证人当凶手。』庞保摇摇头,满脸惭愧。『不过......厂卫同样领旨办案,为何其中却出现如此大的差错?......这一点,王爷不觉得奇怪吗?』
朱宸济沉默的看著庞保,暗自琢磨他的言下之意。朱宸浩则神色有些担忧的开口问道:『厂督的意思是......厂卫之中有内奸,从中上下其手兴风作浪?』

庞保面色凝重的点点头,叹了一口气:『正是如此。这个内奸熟知内情,表面却是一派无辜单纯,要揭穿此人的真面目十分不易。经过我契而不舍的推敲试探,终於让这个内奸露出狐狸尾......』庞保顿了一顿,看著朱宸济,『现在立刻将内奸带上来,请丰王发落。』
庞保站起来,右手轻轻向後一招。随即两个番役便从大殿之外拉著一个身上铐著铁叶长枷、扣著脚镣的人半跛半拐的走进来。一进佛殿,番役立刻由後头往那个人的膝盖上重踢几脚,让他跪在地上。
朱宸济闭上眼睛,根本不敢看;只是紧咬著牙关,甚至依稀感到牙龈渗血。

『梅......』朱宸浩「唰」的一声站起,目瞪口呆的看著地上的「内奸」。『梅留云......?』他立刻冲下去,细看发现梅留云除了狼狈之外,并没有受什麽皮肉损害,才松了一口气。转头对庞保说:『厂督,这其中怕是有什麽误会......留云曾是四哥府上的门人部曲,不可能......』

『正因为曾是丰王府上的门人,滥用王爷宠信,才更教人防不胜防。』
情势急转,朱宸浩与江洵不约而同的望向朱宸济,看他如何反应;朱宸济却不为所动。
『厂督,梅千户的为人操守在兵部颇有好评,我也认为其中必然有误会。』片刻之後,江洵也陪话打圆场。他是聪明人,自然知道这场戏与捉内奸无关,显然是庞保意图与朱宸济较量。江洵原本就与庞保不合,在心中迅速的评估形势之後,决定为梅留云缓颊,间接表明对丰王的支持。最後不管结果如何,他都不吃亏。

因为身上铐著铁叶长枷,梅留云只能艰难的半抬起头看向朱宸济,发现他气定神閒的继续在棋盘上下了一枚白子,连看也没有看自己一眼。梅留云明白在这样的关键时刻,自己竟然误入庞保的圈套,让朱宸济长久以来的布局险些毁於一旦,也难怪会如此反应。他对自己的疏失无用感到惭愧,而朱宸济的漠视,更让他的心头一绞。

朱宸济尽所能的保持镇静,目不转睛的盯著棋盘,在心中不断告诫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千万不能乱了阵脚。
再说,这或许正是放对方自由的时候。

朱宸济深吸一口气,接著缓缓开口:『多劳庞公公费心为我清理门户。』他转而望向江洵,神情有些疑惑的问道:『江总兵,我有一事请教:司礼监秉笔太监什麽时候也兼管起锦衣卫事务了?』
江洵摇摇头,『尚未听闻。司礼监秉笔太监向来掌理东厂事务,锦衣卫隶属兵部管......』 江洵随即意会,於是招手从门外叫来两个漕运士兵,『快,把梅千户身上的枷具脚镣都卸下。』
江洵以一等侯身份任漕运总兵,参预兵部机要;虽然不是锦衣卫直属上司,却比内廷司礼监来得明正言顺。庞保看了朱宸济与江洵一眼,冷笑一声:『王爷若执意护短......』
朱宸济瞪著庞保,眼睛几乎冒出火,迟迟不语。

漕运士兵依江洵的命令为梅留云卸下刑具。朱宸浩正要上前将梅留云扶起时,朱宸济突然说道:『五弟,轮到你下棋了。』
朱宸浩错愕的回过头,『四哥,这种时候......』
『让五弟见笑了。你府上应该没有这种麻烦的门人吧。』朱宸济说:『成事不足败事有馀,你说,养这样的狗东西有什麽用?』

梅留云垂下头,眉头深锁。朱宸济看著他,轻笑一声,淡淡的说:『现在才低头忏悔未免太晚。江总兵,教人去了这狗东西的千户官服,杖脊六十,斥发为民,永不录用。』
『杖脊六十......?』江洵一脸惊愕的看著朱宸济,『王爷,梅千户纵有疏失,也是无心之过,稍加申斥即可,何必非要削官罢职?未免......』
庞保冷眼旁观,嘴角拉出一抹不怀好意的微笑。

『我佛慈悲。』明吾大师这时突然从禅座上起身,朝朱宸济等人作了佛揖,『今日寺里正逢法会,不宜刑责打杀。可否看在老衲的薄面,免了杖脊之刑?』
朱宸济向明吾大师恭敬回礼,『就依明吾大师。』接著他侧眼看著梅留云,『听好,看在明吾大师的面子上,只革你的官职,省下六十杖脊。从这一刻起,我和你毫无瓜葛。』
听到朱宸济这一番话,梅留云低下头,闭上双眼紧抿著嘴唇。朱宸济又说:『对我而言,你已经不存在了;是死是活,我也不想知道。你立刻滚吧。』

梅留云咬著牙连续深呼吸好几次,之後才敢再抬起头,露出淡淡的苦笑。
『梅千户。』江洵故意仍以官衔称呼梅留云,暗示他快点求情,企图打圆场。『还不快自罪认错,王爷宅心仁厚,必然会网开一面。』

梅留云却什麽都没有说。他转念一想,这样反而更好。他随时可能毒发身亡的状况,朱宸济迟早会知道。与其届时让两方都难过,不如现在藉著朱宸济的决绝态度一刀了断,或许是最好的别离方式。如此,梅留云至少确定对方不会为了自己的死感到遗憾而萦怀歉疚。痛苦只要有一方背负就够沉重了。
『这次绝对可以如王爷所愿。』梅留云带著觉悟,轻轻的说:『小的和王爷是後会无期了,请王爷自己保重。』朱宸济背过身,并不看梅留云。
梅留云跪在地上向朱宸济的背影磕了几个响头辞别,接著一提气,转身跨出佛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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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会结束後,在江洵的陪同下,朱宸济脸色凝重神情郁怒的回到漕运兵卫行馆。才踏进门,一名僧人立刻迎上,焦急的说:『总兵大人、丰施主,不好了!白二......白二他一会儿寻死寻活、现在又闹著要走,几个人都拦不住啊!』

日前朱宸济与明吾大师长谈之後,决定以鼠患的理由将寒山寺僧众安排在行馆暂时避祸。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事端,朱、卢二人并未显露真实身份,在僧人眼中他仍是「丰四」,卢文雨则是「白二」。
朱宸济与江洵随即赶到安置卢文雨的厢房,看见王恒骏─也就是寒山寺的净定─正焦头烂额的忙著安抚又气又急还泪流满脸的卢文雨。
『怎麽了?』江洵讶异的问道,王恒骏叹了一口气,『白......不,卢将军不愿意回京作证。』
朱宸济在旁边听了,先愣呆片刻,接著迅雷不及掩耳的一个箭步冲上去扼住卢文雨的咽喉,『你敢反悔?』他怒睁双眼,将卢文雨一把撞到墙上,咬牙切齿的说:『知不知道我为了保你安全回京作证做了多大的牺牲?』

卢文雨被勒的满脸通红,呼吸困难,却毫不退却。『王爷!』江洵和王恒骏立刻过去,企图拉开朱宸济。
『王爷,卢将军有苦衷......』王恒骏苦著脸解释,『事实上......渡能失踪了!』
『什麽?』朱宸济松开手,一脸不敢相信,『渡能小师父......』
『没有犬子,我什麽地方都不去。』

『事情怎麽发生的?』江询急问,王恒骏摇摇头,『根据渡能的小师兄的说法,昨天整寺僧人搬迁来的路上,渡能就说要帮送米的白二叔开门─』同时转头偷看了一眼卢文雨,『所以得要回寺里一趟,之後马上跟来;结果就再也不见人影了。大家都以为渡能贪玩,没放在心上;没想到......』
『卢将军稍安勿躁。』江洵安抚卢文雨,同时望了朱宸济一眼,看见他一脸似是要大开杀戒的模样,立刻缓颊:『卢将军何不先与我到淮安为回京做准备,令郎的事,王爷会有主张的......』

『你只管回京作证,我保证一定帮你找回渡能小师父。』朱宸济强压怒火,顺著江洵的话做出承诺。
卢文雨却闭上眼睛,不断的摇头,似乎完全不相信朱宸济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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