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毕,刑原紧皱眉头。『一个疯子还有可能是巧合。两个刚好都是精神癫狂......只能是故意安排。』他自言自语似的说。沉吟片刻之後,便招下属备轿,前往西苑。
当日午後,督察院立刻回覆刑部:行刺案件兹事体大,须更细加盘查,勿枉勿纵。刑部於是再派郎中胡士相进行第二次审讯。结果仍维持疯癫说法,但改求以凌迟处死之刑,以儆效尤。
两次审问都以疯癫说法终结,再单纯的人也知道其中有问题。
光听到第二次审讯由胡士相负责,朱宸济就知道绝对会维持原判:胡士相是福王派官员,当然帮著庞保一鼻孔出气。那天夜里他之所以留下两个刺客小命,目的其实是想牵扯出庞保。朱宸济的想法是就算无法用毒杀案将庞保正法、总能利用行刺案拖他下水。却没想道庞保这次反应如此机敏,立刻上下安插人手覆盖一切。
不,朱宸济心想,庞保再老谋深算也不可能到这麽滴水不露的地步,他绝对有同谋。
会是谁?
朱宸济气恨又感叹。在这样的重要关头,他竟然说不出话。越心急,一肚子想说的话越哽在喉头,就是说不出来。身边又没有可以倚重的人,他唯一信任的人已经不在人世。想到这里,心头又一紧。
越想越急恨气愤,朱宸济心一横,他豁出去了,决定私下复仇,便带著两个手脚俐落的侍卫直闯昭狱。
朱宸济一路疾行至北镇辅司昭狱,此处算起来隶属他的管辖之内,平时要来要去其实像逛自家後院一样。只不过他最近极少过来,管事也听说丰王身体有恙,突然看到他带著两个侍卫行色匆匆的大驾光临,不免有些失措。於是狱役便请他稍坐片刻,立刻找管理昭狱的提牢主事过来。
坐在厅里,朱宸济突然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怪异。空气中彷佛有种怀旧的氛围,让他很想掉泪。老实说从出事到现在,他虽然痛苦难过,却从来哭不出来。此刻他却顿时呼吸困难,很想夺门而出,不愿待在这个地方。
『王爷?』才跨出厅门,提牢立刻赶到。『王爷想亲审行刺的人犯吗?』
朱宸济摇摇手,他不知道为什麽有些错乱,甚至忘了来的目的。
提牢有些疑惑的看著朱宸济,『王爷之前吩咐的事,属下已经交代下去办了。王爷还有不什麽放心吗?』
朱宸济错愕的看著提牢。他才刚到,哪有吩咐什麽的事?看到朱宸济的表情,提牢惊觉自己恐怕犯下大错。『王......王爷,一早瑞王亲信带来一封您的手谕密函,教属下照办......唉呀,小的真蠢啊,若是真的王爷手谕,王爷当然会派自己的信差来,怎麽会让瑞王府上的人代劳呢?』
提牢边说,边劈啪的赏了自己好几巴掌。朱宸济已经气到无力,只是摇头。过了片刻,他伸出手,示意提牢把手谕给他看。他想知道,事情究竟还能乱到什麽地步。
提牢找出手谕,胆怯的交给他。朱宸济看了手谕,不由自主的向後退了好几步,脸色蜡白的跌坐在椅子上。
103
『丰王爷,请在书房稍坐,我家王爷一会儿就过来。』瑞王府的小厮恭敬的奉上香茶和瓜果点心之後便告退请示瑞王,留下朱宸济独自在书房中。
朱宸济想都没想的,急忙赶到瑞王府。他怎麽样也没料到朱宸浩竟也牵扯其中。不,他从以前心中便多少怀疑,但并不相信竟涉陷这麽深。
等待的同时,朱宸济走近书案旁,案上还晾著一幅字。他只看了一眼便愣住了,胃中更一阵翻腾绞痛。纸上写著:
朱宸浩节录柳永词
一场寂寞凭谁诉。萍水逢、聚时短。何期小会幽欢,变作离情别绪。其奈风流端正外,更别有、系人处,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四哥。』来到书房里,看见朱宸济盯著书案上的那幅字。朱宸浩知道解释或客套都是多馀,只慢慢的说:『四哥总是晚一步。他已经走了。』
朱宸济沮丧的垂下头,许久之後,慢慢转过身。他拿起桌案上压著字纸的砚和墨,神色阴郁的凝视著瑞王,眼中充满疑问。
朱宸浩苦笑,『没错。我知道紫玉光素端砚和世宝墨都是四哥送他的。我向他要,他便给我了。』
不久前,朱宸济瘫坐在椅子上盯著手谕一动也不动,让提牢吓得跪在地上,连声问道:『王......王爷?手谕是假的?小、小人该死!』
朱宸济几乎窒息。手谕的墨色浓郁微带清香,显见出於上好墨砚;而用笔语气和字迹,都是他这辈子最熟悉的。过了好一会儿,他终於深吸一口气,摇摇头,招手示意提牢拿书写用具过来。
提牢立刻照办,看见朱宸济在纸上草草写了「的确是我的手谕。就照上面执行。好好的办,往後要更小心警觉」。他原本顺手要将手谕小心收进怀里,看见提牢疑惑的站在旁边,才不舍的将手谕又交还给提牢。
朱宸浩从丰王手中拿下砚、墨,又放回桌案上。既然对方看到了他写的字,也没有必要再多掩饰。於是他缓缓的开口:『四哥向来不知道珍惜。占了天下最好的东西,还这麽糟蹋。我就是看不过这一点,总之,四哥对他不够好,不,根本是不好。』
朱宸济知道若是以前的自己,听到这一番话绝对会妒火中烧,不知道又会干出什麽乱事。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只有满心羞愧。
朱宸济垂头丧气的取了一张白纸,迟疑片刻之後,写下「多久了?」
数月前的清晨,又是寒山寺的早课时间。阵阵念颂经文与梵音旋律构成令人心清意静的佛国乐章,佛塔後院有棵盛开灿烂的梅树,一个修长的身影,正看著满树缤纷繁花出神。
『阿弥陀佛。』明吾大师来到树旁对正在赏花的人影说:『梅施主今日起了大早,看来精神不错。』
梅留云转头向明吾大师深深作揖,非常感激的说:『大师的救命之恩,在下铭感五内,无以回报。』
『施主的救命恩人是自己的无我心,并非老衲。』明吾大师面带微笑,摇摇头,『是施主舍身取义,又为救人奋不顾身的情操感动上天,所以因祸得福。』
明吾大师解释,梅留云身上的信期红之所以能解,是因为他意外中了其它的毒,如此以毒攻毒的结果。梅留云左思右想,才意识到当时在镇安坊挡下的两枚暗器其实含毒,所以才会留下乌黑痕迹。也正因为两毒相抗,他才会丹田剧烈疼痛,并且提早逼出毒发症状。
104
『在下原以为生命将尽,已经做好临终的最後准备......没想到只是命运的玩笑一场。』梅留云忍不住感叹道,『这下子......反而没了方向,不知道以後的路该怎麽走。』
『且把每刻都当作最後一刻经营,但求充实无悔即可。』明吾大师说:『施主大难不死,後福无穷。』
『上天怜我一条命,或许我该留在寒山寺礼佛。请问大师愿意收我为弟子吗?』
明吾摇摇头,笑著说:『施主尘缘未了。留在寺里只是想逃避、并非真心为佛。这一点施主自己心中该是最明白的。』
梅留云低著头,并不回答。两人沉默片刻之後,明吾大师才又开口:『看看这棵梅树。初栽时水土不服,慢了花季。然而,开花虽迟,花期却久,直到现在依旧傲放。这棵树......让老衲想到一个故事。施主想听听吗?』
梅留云点点头。明吾大师缓缓的说:『从前有个每天苦读准备进京赶考的书生,他家隔壁住了一个姑娘。姑娘家的院子里有一棵桃树,紧挨著围墙而生。桃树长得很好,结实纍纍,书生总是偷爬上去摘桃子。书生每天偷摘,姑娘每天骂。就这样过了几年。』
『有一天书生得了重病,整整半年没偷摘桃子。他期待姑娘能探望他,姑娘却不闻不问。书生病好,反而听说姑娘准备出嫁。书生听了很震惊,於是跑去问姑娘怎麽如此无情无义。姑娘说,如果你不告诉我你病了,我怎麽会知道?书生却说,我没偷摘桃子就代表有问题,你难道不会关心一下?』
『姑娘摇摇头,说:我怎麽知道你不偷桃是不是因为找到了其它更好的桃树?你每天偷桃、我每天叫骂,如果真的不希望你偷,砍了桃树不是更乾脆?言下之意,是姑娘心里其实希望书生每天偷桃的同时,也能把桃树的主人放在心上。』
『如此说来,不是偷桃,而是偷心。』梅留云笑著插嘴。
明吾大师点点头,『可不是。然而姑娘等不到书生的回答,她心想,青春有限,总不能一辈子没头没脑的等下去;於是嫁给了第一个上门提亲的人。书生有些後悔,问姑娘说:那我怎麽办,你这不是折磨我吗?』明吾大师顿了一顿,随口问梅留云:『梅施主知道姑娘怎麽回答吗?』
梅留云摇摇头。明吾大师又接下去:『姑娘回答书生:从一开始,折磨人的都是你,而最後,受折磨的还是你自己。接著,姑娘拿出一柄柴刀,慢慢的把桃树砍倒。』
『在下敢说,那个书生必然当下大澈大悟,成了一代高僧。』梅留云笑著说。
明吾大师也微笑的念了一声佛号。过了片刻之後,又说:『这棵梅树和那棵桃树不同的是,当年姑娘砍了桃树;而种棵梅树的主人在离开之前原本也想劈了梅树,足足犹豫了两天,最後还是不舍,终究没砍。』
梅留云怔怔的瞪著梅树,良久不语。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转过身下跪向明吾大师道谢并告辞。明吾大师微笑著扶起梅留云,『老衲祝施主鹏程万里。来吧,有人正在前头等著施主。』
梅留云喜出望外,快步走到前殿。见到等他的人却不禁一愣,『瑞王?』
朱宸浩欣慰的迎上去,『自从那天四哥......总之,自从法会那晚你匆匆离开寒山寺,我隔天便派人四处找你。无奈我的手下都是些没用的饭桶,没能早一步找到......让你多受苦了。』
『我个人的一点小事却多劳王爷担忧,实在惭愧。』梅留云客套的说,同时不经意的四处张望。
朱宸浩注意到看梅留云似乎有些心神不宁,便微笑著说:『只有我一个人......希望你不会介意。』
梅留云立刻正色表示能见到瑞王是无上的荣幸,『现在的我只是一介黔首草民,在王爷面前只觉得自惭形秽;说介意岂不是折煞了在下?』
『是我失言。』朱宸浩立刻改口,问梅留云接下来有什麽计画。梅留云老实的回答说自己意外捡回一命已是承蒙老天厚爱,对於将来一点构想也没有。朱宸浩於是走去握住梅留云的手,充满期待的问道:『不知道瑞王府有没有这个荣幸,能请你大驾光临?』
105
回到西苑之後,朱宸济立刻进禅房闭门跪拜一整天。第二天一早就教人拆了草棚,请来工匠计画在那里大兴土木。卢文雨和妙娟等人不解,但看朱宸济终於愿意回复作息,也都由著他来。
稍晚,刑原与江洵来访。
『这是第三审的供词,请王爷过目。』刑原笑盈盈的说:『王爷神机妙算,这一高招,必然奏效!』
江洵却难掩疑色,『虽说高招,却也是险招。那等恶贼毫无诚信可言,到时候难保不会翻供;恐怕养虎反为患。』
原来在之前假借朱宸济之名发至诏狱的手谕之中,指示提牢将狱中待审的柳愿宽放出来。说此人误入歧途,现在有心悔过;便让他以待罪之身暂入提牢厅办事,以求立功赎罪。柳愿宽领命之後第一件事便是审讯杨尚容和叶伟。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刑原说:『我知道江总兵悬赏此人已久,自然心有顾忌。不过这个柳愿宽当初是自动投案,看来真有悔悟之心。最重要的是他和两个刺客曾为旧识,对此二人知之甚深;让他戴罪立功的确是王爷的一著妙棋。果然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打破两人的心防。』
『柳愿宽和两个刺客以「杨柳叶」之名作乱已久,我对此人的确毫不信任。』江洵说:『然而,对於王爷的作法,我也著实佩服。』
若是可以说话,朱宸济必然会说这个计谋其实是有高人指点,自己不但不能居功,更要好好感谢这个人。然而口不能言,他只是淡淡一笑。
朱宸济接过供词,看见上头柳愿宽以提牢司正之名奏报,说此二犯并不癫狂,而是有心有胆之徒,因畏惧株连刑罚不招实供,话中并多有疑点。几经软硬兼施之後,此二犯才坦承是有「内廷老爷」交待他们到某街道的大宅子行刺,说事成後有重赏。
奏报中还说,重金之下必有死士,这两人大胆行刺背後必有主使。若不加追究而糊涂结案,则会成为对主使者的鼓励。愿皇上圣明,将凶犯交敕九卿科道三法司会审,则案情可水落石出。
果不其然的,这份审奏立刻引起朝中的议论与猜疑。『审供上说两个刺客是受到内廷老爷的指使,为什麽不指名道姓的说出来?』不少官员奏请起彻底追查。看到这个情况,庞保不禁恐慌。
『该死!「那个人」使出这个计谋......难道真正的目的是要陷害我?』
庞保便向福王求救,安排东厂番役与福王派的一名御史南下调查。接著寻获得一份机密文件,说杨尚容与叶伟二人不但有疯癫症,而且还是罗教教徒。意图将行刺案演成疯癫叛逆定案。
由於两派意见胶著,皇上於是下旨刑部十三清吏司协同刑部、北镇抚司与诏狱提牢厅等十八堂会审,当事人丰王虽无法说话也列席听审。从来大案件若由三堂会审已属难得,现在动员三司法的十八堂官署联审,更是空前未有的轰动慎重。然而十八个官员之间各有党派利益相互纠葛却也增加了联审的困难度,还没开堂之前,审官们便率先就制度与程序问题吵得不可开交。
有口却不能言的朱宸济看到这个未审先乱的状况,只能气急败坏又无奈的摇头。
几经延宕之後,审讯终於开始。会审由官拜二品的都督御史刑原主持,他先以惊堂木击案开堂,命刑役带人犯上来。
为避免串供,杨尚容与叶伟被分开囚禁。两人傲慢不惧的睨视堂上众官,不论任何问题,杨尚容都采取缄默,叶伟则答非所问。第一天的会审毫无成果,而福王派的官员更以叶伟的表现坚持疯魔的说法。
第二天会审开始之前,刑原建议严刑逼供,朱宸济却觉得不妥。柳愿宽於是说了:『行走江湖的人,最不怕的就是官府严刑逼供。只会让他们认为自己是英雄,说什麽三十年後又是一条好汉。罪臣建议以条件交换供词。』
朱宸济以眼神示意柳愿宽继续说下去。『承诺这两个人只要坦白招供幕後主使,就可免去死罪;从轻量刑。』
『荒唐!放那种大奸大恶之徒一条生路?万万不行!』刑原立刻摇头,『柳愿宽,你该不是念在与他们兄弟一场的份上,想藉口为他们脱罪?』
朱宸济却制止刑原,点点头,表示依照柳愿宽的方法处理;并手书谕令交给刑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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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犯:杨尚容、叶伟,王爷知道你们是受人之命,并非真心反逆。这里有王爷手谕一份,只要坦白招出幕後主使,就免你们一死,改充军流放。』
杨尚容和叶伟对看一眼,心中大喜。比起凌迟处死或斩立绝,他们当然宁可流放,或许还有逃跑的机会。於是坦白招了:『是一个密使要我们上王爷府里行刺,只要事成,不但放我们一命、还保我们富贵。』
『密使?谁派的密使?』
『密使自称是受东厂庞公公之命。』杨尚容说。
满室官员突然噤若寒蝉。刑原继续问:『你能指认密使或庞公公吗?』
杨尚容摇摇头。『密使不在厅上。我们只和密使接触,从没见过东厂庞公公。不过,却有厂公信物,可为凭据。』
所有的视线全部集中在庞保身上。庞保则从座椅上弹起,声音颤抖:『胡说!含血喷人!』
『王爷、诸位同僚。』刑部十三清吏司讨论片刻之後,一同起身,拒绝再审。『此事株连太深,非吾等能轻涉......请恕吾等告退。』
『王爷,接下来......?』刑原询问朱宸济,是否应该暂行收押庞保。朱宸济看著脸色惨白、方寸尽失的庞保,示意暂时仍让庞保留在东厂,只要多派人手严加看管。
终於能将庞保绳之以法,朱宸济却不觉得高兴,并略有隐忧。太明显了,庞保有同谋,而这个「密使」受同谋指示,意图将一切推给庞保背黑锅。而庞保身为东厂厂督,位高权重;能与他同谋、又能成功陷害的人,必然不是普通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