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心跳慢慢放缓,柏原动了动身体。感觉到身体下面柔软的羊毛带来的温暖,才稍稍放松了一点。出院的时候,季扬坚持让他到自己家去住。当时他就感动了,非常非常地感动,因为他不敢一个人孤零零地回家去,他很害怕在深夜里,会看到小春来找他。
走进季扬家温暖的客房,就知道他早做好了让他长住的准备。客房里新装了带制暖的空调,床上还铺了一床特别厚的羊毛褥子,用大块的羊皮缝在一起,名贵又实用。毛色统一的长长的羊毛柔软厚实,看上去特别温暖,充满了安全感。柏原看到这一切,突然很想哭,接着就暗暗地怪自己为什么会变得如此脆弱。
过完了年,季扬索性连着休了年假,柏原知道他是为了陪自己,把积攒下来的假期一起全都用光了。柏原回想上一回和季扬闹别扭,觉得有点小羞愧。爱情,不过是两个人可以相守,可以相互眷顾,可以相互依靠,就像此时他和季扬一样。至于他在季扬心里是什么,能不能取代张达,又有什么要紧呢?
这样自我安慰的时候,柏原会体会到安心和平静。每天想类似的问题,成了他的一种自我催眠。幸亏有这种积极的自我暗示,否则,他应该如何度过这段心理上最困难的日子。整天整天,他总是会无端端地毫无理由地陷入彻底的沮丧之中。哪怕难得的一个有阳光的日子,看着季扬高兴地把躺椅摆到院子里,扶他出去晒太阳,他也体会不到一点燃烧的激情。柏原常常想,自己是不是已经是一具行尸走肉了,不然为什么不会兴奋、也没有欲望呢?似乎好久也没唱歌了,从上回生病到这次生病,连一次登台或者进录音棚的机会也没有。唱歌的,最忌的就是这样长时间销声匿迹,本来已经有的一点小名气,根本经不住时间的考验,一阵风就吹散了。
如果仅仅是缺乏激情也就算了,最多自个儿的生活态度消极一点,生活质量差劲一点。可是拖累了季扬。让他每天对着死气沉沉的自己,柏原多少有点内疚。一直没有恢复过来,无论是身体,还是心情。这是他以前从来没有遇到过的事情。他常常在大白天发愣的时候想,以前自己不是这样的啊,就算遇到多可怕而且凶险无比的事情,那怕换一个人早就会去寻死觅活的事情,可他还是会迅速地恢复过来。可这一次,小春的事情为什么总也过不去呢?柏原被困扰得无法忍受了。
心里活跃着各种胡乱的想法,可是表面就只有冷漠和迟顿。心里在替季扬难过,可是他绝对不会说出来。看到季扬为自己担心,让他对生活总算还有一点点依恋感。也幸亏是有了这一点依恋,他此刻的生命里才算是有了一抹可以称得上带亮色的东西。
楼下门铃响起来的声音,柏原知道是杨宁家的厨子来了。一定是又送来了什么大补的汤药。杨宁就住在相邻的那幢房子里。他倒是经常来这边串门。柏原记得以前无论什么时候来季扬家,都很少看到杨宁。这段时间,他突然显得特别清闲。柏原没精神应酬他,经常不过是和他打个照面,点点头而已。他经常一整天都不离开床,所以多半的时候,倒是季扬在陪杨宁闲聊。弄得杨宁常常像是来找季扬的一样。柏原想起那种情形,就会觉得有点可笑。
躺在床上,可以看到窗外。柏原看到一只不知名的小昆虫在窗外的玻璃上一次次地冲撞,想飞进来。那只小虫子非常孤独,像他此时一样。没有同伴的小东西,一次次地在窗户上撞着。也许是这个冬天真的太冷了,也许它的同伴都已经冻死了,天地之间,只剩下它一个,在屋外的寒风里挣扎着,一次次撞得头晕眼花。就像感觉到了那只小虫子的不适一样,柏原也开始觉得不舒服了。他闭上眼睛。
不知道独自呆在荒郊野外的小春,会不会像这只虫子一样,被冷得直想往一个温暖的地方钻,就算胡乱地瞎撞也可以。柏原想着想着,不一会儿,就感觉到了自己的意识慢慢飘远。
电梯男
59 杨宁
天天等破晓 苦恋当荣耀
人未算重要 未邀请早已进掉
不舍得发烧 回来办公室那寂寥
正为你 万一肯跟我笑
期待你赠我 没解释的微笑(《电梯男》)
杨宁觉得自己真是无可救药了。站在季家的门口,他心里一次次地鄙视着自己。看到墙上有一只小甲虫慢慢地顺着墙壁往上爬,他气呼呼地把它给拨到地上,然后看着小甲虫跌跌撞撞地再次摸索着往上爬。
这到底算什么?我到底算什么?这到底是犯什么毛病了我这是?
只要他在广州,每天就宁可开一个小时的车回家。只要赶得上,他就一定要到季家坐坐,不看看柏原,他那一天就没法结束。有几次尽管他硬是扔下重要的生意伙伴逃回家来了,可还是太晚了。自己看看表,都觉得这个时刻去打扰病人非常不道德,只好在屋子外头的冷风里抽一只烟,自怜一番才算能把这毛病对付过去。也非得要这样犯一犯病,他才能重新安心地开车往城里赶,假装已经办完了事,再次回去花天酒地。
今天的天气格外地冷。整个白天都冷得让人从骨子里害怕。m
杨宁今天不太忙。可是一闲下来,倒更加不能遏止地想起柏原来了。那种想念,没有一丝情爱的色彩,只是突然地从冷想到了柏原的感觉,他会不会觉得冷?会不会又着凉?接着就担心起来,而且越来越担心,简直没法干其它事情。他干脆收拾东西,提前离开的办公室。
其实尽管他成天在季家晃,但能见到柏原的机会并不太多。柏原总是在昏睡中,让人又担心又着急。即使在清醒的时候,也总是萎靡着没一点精神,透着股让人心疼的虚弱劲儿。身体时好时坏,出院两个多星期,贵重的药品补品养了这么长的时间,身体还是根本就不见有好转的迹象。杨宁虽然心急如焚,但他认为自己掩饰得非常好。他努力地扮演着一个好朋友的角色,关心得很充分很细致,却把自己的小心事,藏匿得很好。
他特意地雇了一个手艺非常不错的厨子,在自己家里弄出各种奇形怪状的汤汤水水,不动声色地送到季家。季扬第一次见,惊讶得嘴都合不上了。杨宁就说是这自己早先请的管家,帮他打理些杂务,反正在他家也没太多事情,正好过来帮帮季扬。他托于英敏从西藏弄了一点上好的虫草,正好也趁着今天给柏原送过去。杨宁小心地把虫草的包装拆开,用那种很简易的小塑料袋分装成大小不同的小包,挑了一包掂在手里试了试,觉得它还在"随意"的范围内,没有达到"刻意"的程度,才满意地捏在手里往季扬这边来了。
可出门前厨子告诉他,今天柏原胃口有点不好,早上送去的汤喝了以后全都吐出来了。这让杨宁的心情一下子就跌到了谷底,他几乎是跑着过来的。
等了半天,季扬才下来开门。边把杨宁让进门,边说:"今天柏原的精神很差,早上吐了以后,就什么都没吃。连水也不能喝。刚刚不过喝了两口水,就吐得翻天覆地的。脸色都没法儿看了,还一个劲说没事儿,躺躺就好。这不,一直在楼上躺着呢。"
杨宁把手里的虫草递给季扬,径直上楼去看柏原。可是到了房间门口,他又停住了。柏原一直和他特别客气。以他的阅历,很明白那种刻意打造出来的客气里,其实藏着的潜台词是疏远。其实他现在也觉得特别难受,明明自己也好,柏原也好,季扬也好,对彼此的心思大概都清清楚楚。不过,大家都不说破,都在心照不宣绝顶聪明地糊涂着,都在等着未知的命运把自己安排到某个未知的地方。这个三角关系妙就妙在,每一个人都有一点内心的渴望,而且每个人对这点渴望,都存留有一点小希望,都没到完全绝望的时候。这点小希望只要等待就好,不用点明,也不必强求,命运自然会做好安排。
可是柏原对他总是淡淡地客套而疏离着的。这一点柏原很有点孩子气的任性。就像一位女士在初次约会时主动提出买单,往往意味着这位女士已经决定不再和你继续下去一样,柏原也不由自主地逞强,不让自己在杨宁面前露出一点弱势。
柏原一定不愿意自己看到他狼狈的样子。在他想依靠的人面前,他可以变得很软弱,反之则反。对于这一点,杨宁的心能体会到,他觉得这是他和柏原的默契,而季扬则不一定能这么深刻地认识到。
那么此时,他应不应该破门而入呢。已经到了门口,杨宁倒犹豫起来。跟着上楼来的季扬见状就轻轻对他说,"杨大哥,不知道柏原睡着了没有,要不我先进去看看?"
季扬推门进去,却故意没有拉上房门。杨宁可以清楚地看到房间里的情形。他的心里有一团棉花,堵得厉害,但他很自然地站在外面,想让里面的柏原也可以一眼就看到他。
柏原不在房间里。床上空着。然后洗手间的门开了,柏原扶着门走出来。杨宁看到他泛青的脸色,恨不得冲过去把他永远锁在自己的怀中。房间里虽然开了暖气,但依然很冷,柏原没穿外套,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睡衣,身体在睡衣下面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他看到季扬凑近柏原想扶一扶他,柏原却固执地推开了他的扶持。柏原看到杨宁,就迎着他想走过来,还对他笑笑。可步子还没迈出来,人就先整个地瘫软下去,眼看就要摔倒在地上。季扬想扶住他,发现他完全晕了过去,身体重得不得了,拼命用力,还是阻止不了他往地上滑。亏了杨宁一个箭步冲了进来,接住了柏原的身体,才没让他跌到地上。杨宁自己却被柏原的身体带着,啪地一声跪倒了。
稳住了身体以后,杨宁发现柏原的上身正在自己的怀中。这个情景他想象过无数次,已经熟悉非常,但绝对又是无比陌生的。他想象了一百次要用力抱紧柏原,可此时他却一点不敢用力,格外地小心捧着手中的身体,生怕伤到柏原。等季扬腾出手来帮他,两人一起用力,把柏原抱了起来。
重新把他安顿在床上,杨宁立即掏出了手机。他低声嘀咕了一阵儿以后,回身看见季扬正拿着温热的毛巾擦去柏原额头的冷汗。杨宁放下手机的时候,季扬也抬起头问他:"怎么样?杨大哥。要不我们还是送他上医院吧?这样下去可不成......上回你请来的医生......"
"不用了,我已经安排好了,医生马上就到。"虽然杨宁知道,目前柏原的身体关键在养,而不在治。但看着晕过去的柏原,胸口那儿一动不动,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呼吸,还是急得心里自顾自地咚咚地打起鼓来。
杨宁请来的是一名非常有名望的老中医,已经来过两回了。老头儿仔细地把了把脉,说人是因为贫血和体力不支才晕倒的,没有什么大问题。开了个方子,却说其实这药吃不吃两可,关键是得把心里的结放下才行。
季扬和杨宁面面相觑,无话可说。
浮生若水
60 辛然
动摇没法静
要懂得用劲
善莫善於水
轻与重 也借势推送
柔弱莫弱於水
水转动 卸去了心痛(《浮生若水》)
辛然和于英明笑吟吟走进豪华的厅房时,宾主都已经落座完毕。大家看到美丽不可方物的辛然小姐进来,一齐鼓起掌来,夹杂着一声声惊叹和恭维。
辛然很是得意。自从于英明对她说爱她以后,她就不再去深想她的感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她很自得,过得也不错。于英明对她非常好,那层纸捅破以后,对她的态度变化很大,至少已经很珍惜她了。辛然用那种女人特有的天分,去自然地、灵活地抓住对她有利的一面。她不想,也不敢细细追纠她对季扬的感情,生怕一丝丝剥出来理清楚以后,会发现自己仍然无法割舍对季扬的感情。明知道那个结果是个烦恼,干嘛要去翻出来?这样糊里糊涂挺好,日子过去,她竟然已经体会到,自己对于英明也很有一点爱意的。
风雨经得多了,挫折看得多了,她自然而然地去求一种平安的、满足的、不伤脑筋的生活。她不想自寻烦恼,不想去尝试可能会带来的痛苦的一切。目前,她是新世界的当家花旦,于英明用很多很多的钱去包装她,力捧她,让她比以前更红,比以前更美丽。
这顿晚餐是一个工作晚餐。南粤集团新推的一个楼盘,以美丽昂贵的紫昙花海为卖点的南星锦苑,请她做形象大使,将要展开一系列高标准的宣传活动。于英明当然乐见其成,因为这个活动互惠互利,可以让辛然的新专辑更红更热更大卖。辛然年底就会得到最佳女歌手大奖,这个奖他和林海说好,由他们集团出资赞助,大家携手并进,有点气吞山河的豪迈。于英明不由得有一种金榜题名洞房花烛的喜悦,一直笑得合不拢嘴。
辛然和于英明坐定,等着南粤的董事长林海出现。辛然环顾四周,有几个人都是当地政府中有点头脸的人物。当年,他们几乎都把辛然当成过陪酒女郎,在他们心目中,大概辛然也比一个三陪女好不到哪儿去,谁曾想今天就要对她点头哈腰了呢?自从于英明公开场合与辛然出双入对,辛然的感觉就不可同日而语了。辛然微笑地看着他们,彼此优雅的笑容里,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尴尬和冷漠。寒暄之中,大家似乎都忘记了彼此的过节,只有利益牵动着的嘴脸,为了想要的表情而笑着。
门外终于传来了声响,辛然心里暗暗骂这个暴发户猪头,臭摆什么架子。结果门一推开,进来的是林海,后面竟然跟着张达,最后面是李彬,倒像一个保镖,专门看着张达不让他逃跑一样。
她倒吸一口冷气。所有的和季扬有关的记忆全都自动刷新,清晰重现。辛然觉得很倒霉,她本来以为自己不再主动联系季扬,有关季扬的一切就会在眼前消失。可是这时她以为最不可能遇见的人,却一下子出现在她面前。这个无业游民,怎么不好好呆在家里?这种场合见到他,应该比见鬼的几率还低--何况张达还和林海在一起,林海还对他频频颇为亲昵。
可是张达的表情却很平静,好像从来不认识她似的。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自己认错了人,可是仔细观察,那人明明就是张达。张达的眉目一如既往的清秀,辛然不确定地想,他好像有些憔悴又或者是消瘦,看起来有几分疲惫,但不损他的魅力,反而增加了几分韵味。辛然心平气和的时候,也会承认张达很漂亮,是那种很吸引人的漂亮。非常吸引人。他与生俱来的平静和淡然,更为他平添了一种安静的吸引力,就像磁石只能吸铁一样,用那种看不见的力量,只对某些特定的人有吸引力。
不知道是装作不认识辛然,还是根本就对周遭的一切失去了感觉,总之张达的反应很漠然。那种感觉是旁若无人的,也是若无其事的,好像什么都不与他相干,极端地超然物外。他一点也不客气,自顾自坐下来,既不看别人,也不和任何人说话,甚至也不和李彬和林海说话。反而林海时不时会附到他耳朵边,微笑着耳语一句,又或者殷勤地为他夹一两样食物,摆在盆子里,透着宠爱和宽容。
辛然只好也假装不认识他。她一壁热情地给林海倒酒,一壁招呼服务员拿这拿那,一会儿是热毛巾,一会儿换碟子。汤上来的时候,辛然一样样把汤里配的蝎子、土茯笭的药性和功能详数出来,"广州这地方潮湿,别看是秋高气爽的季节,湿气还是很重的。所以啊,蝎子的功用是以毒攻毒,加上土茯笭清热去湿,正合适夏秋饮用......"她把一小碗汤送到张达面前,张达眼睛也没眨一下,只是点了点表示谢谢。
菜陆陆续续地上来,宾主你来我往,渐渐地有了酒意。等吃得差不多,辛然又建议大家打一会儿麻将,还不等男人们点头,她已经招呼服务员在包房的套间里支上的麻将桌。林海一个,于英明一个,还有作陪的两个官员各据一角。辛然安排好茶水饮料水果以后,回到饭桌旁边,看见张达也不见了,只有李彬一个人坐在饭桌旁边抽烟。
辛然和跟李彬让了一回茶,李彬客气了一下,喝了一口,两人就陷入了沉默。辛然觉得无聊,就站起来四处走走,到阳台上,竟然看见张达了。这个豪华包房外边连着一个相当大的天台,天台上做了特别精致的园林小景,甚至还有一个小水池,里面养着五彩斑斓的锦鲤。张达坐在园子里的椅子上,正对着黑暗中的园子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