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们集团旗下有酒楼、有食品厂,离火车站又近,卫生许可证什么的也都是现成的,所以就来了。"
"赚钱吗?"柏原嘴上这样问,心里想的是,这样就算能赚钱,也不值得杨总亲自来啊,卖盒饭能赚多少钱?
"半卖半送吧。五块钱一个盒饭,我们的成本是八块。在火车站呆着的人多半是穷人,好多人饿了几天也不舍得吃个盒饭,我们也送。辛苦了一年,就指着这一点点钱回家过年,还遇上这种事,可怜啊!"杨宁边说边抬起眼来看了看不远处的人流,皱着眉头摸出一包烟来,抽出一支点着。
烟雾让坐在旁边的柏原用力地咳嗽起来,杨宁赶紧掐灭了烟头,用手划拉了几下,把残留的烟雾赶散。再回头看看柏原,已经停止了咳嗽,正拍着胸口喘气。他把柏原拉起来,很强硬地拉着他从执行公务人员的专用通道挤了出去。他的车子就停在火车站广场的边上。这块地方早就不准进车了,所以那儿就他的车子和几辆警车停在那儿,特别牛气。
出了人群,柏原告诉杨宁,由于火车站附近的路面全线封闭,他们的采访车停在挺远的地方,他得走过去,然后还得回台里把采访内容剪辑好,才能回家。杨宁想了半天,想不出更好的理由,让柏原先回家换衣服,就从自己的车里拿了一件大衣出来,硬要让柏原把外面湿透的羽绒服换下来。柏原没办法,只好听从他的安排,心里想着,反正里面也湿透了,换不换也没什么大区别。
两人分手,各自走开。走了几步,杨宁停下脚步,回身看着柏原走远。
眼泪的死亡
54 季扬
流浪在世间一场
并不是为了遗忘
是隐藏 还是释放
是自强 还是勉强(《眼泪的死亡》)
季扬的采访车比柏原回来得更早一些。流花路旧交易会展览馆离火车站有一段距离,秩序比火车站那边要好上不知道多少倍。采访车可以一直开进展馆里面,而且因为是室内,基本也没淋到什么雨。
看到浑身湿透的柏原,他迎上前去接过他背在背上的采访箱。接触到柏原的手掌,冰冷的温度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自从开始采访春运动态,他俩的关系已经基本恢复原状了。事态紧急,大家都顾不上再闹什么别扭了。两人的关系,突然的就一下子正常起来,盘旋了好些天的低气压宣告结束。于是虽然阴雨绵绵,可是整个组的成员都觉得阳光灿烂。
整班人马一直忙到半夜,才把工作做完。季扬看看手表,已经夜里两点多了。他抬起头,看到柏原的脸色非常疲惫,就倒了杯热水,递到他面前。柏原接过杯子的时候,手指碰到季扬,依然是冰冷冰冷的。季扬趁柏原低头喝水的工夫,帮他把桌面都收拾了,拿着东西等他喝完,就拉他催他回家。
两个人都累得要命,都有点糊涂了。季扬也上了柏原的车,两人一起回到了柏原家,胡乱洗了洗,各自摸到平时自己睡觉的地方躺下就睡了。
第二天季扬先醒来了。他怕吵醒柏原,蹑手蹑脚地摸起来,想看看时间。谁知道他一有动静,柏原就醒了。还没睁开眼,就觉得自己不对劲,全身像被剥掉了骨头一样,无力、发软,稍动一动就天旋地转的。柏原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季扬心里一紧,想起柏原昨晚穿着湿透了的衣服坚持到半夜,又是这种百年难遇的寒冬,很难不生病。季扬凑过去试了试,柏原的额头烫得很,估计怎么着也在三十九度以上。
季扬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拉柏原起来去医院。可是刚把他扶起来,就看到他脸色突然转青,双手用力抓着季扬的衣服,头也无力地靠在季扬的胸前了。季扬连忙把他放平,连连问:"怎么了?怎么了?"
柏原靠在枕上喘了一阵,才把气息喘平稳了。他不敢睁开眼睛,只能闭着眼睛安慰季扬:"别担心,我没事儿,就是头晕得厉害。"
见季扬没答腔,他又闭着眼睛问:"几点了?我们还得回去把晚上的节目准备一下......"话没说完,胸口就有一阵恶心涌上来,他只好停了口,痛苦地皱了皱眉。
"你今天给我乖乖在家休息,节目的事儿我一人能搞得定。"季扬见他难受,心里头也难受起来。柏原一向娇生惯养的,就连出柜,父母也没舍得骂他一句,更别说动他一个手指头了。他一向身体不错,遇上点小病小痛时会撒娇装难受,像眼前病到这份儿上,真难受的时候,倒强作镇定了。季扬心疼地压低声音,用哄骗小孩子的声音说:"柏原,你烧得太厉害了,我们上医院去吧。这样不行,万一再高,会有危险的。"
柏原哼了一声,把头侧到另一边,用被子埋了一半,避开了季扬的脸。说话的声音也变得闷闷的,"季扬,别折腾我了。你看看外面这冷的劲,折腾出去再回来,小病也得添上三分,别活要了我的命。"
季扬犯愁地看看了窗外的寒雨,不用出去,就感觉到那种冰冷了。他摸了摸柏原的额头,又摸了摸他的手脚。额头是滚烫的,手脚却是冰冷的。他想想也是,这样的天气把柏原弄到医院,再弄回来,病人太受罪了。于是季扬到柏原装药的抽屉里找了几片退热的药,服侍他吃下去。
等药性上来,热度降了下来,柏原的脸色也没那么难看了。季扬逼着他吃了几口粥,安抚他躺下休息。
柏原上午一直在睡,此时不那么难受了,倒清醒起来,睡不着的样子。季扬就有一搭没一搭逗他说话,想帮他忘掉难受:"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你看看我们谁也没想到要装冷暖的空调,这冷得......真快扛不住了。"
"谁能想到呢?广州也有这么冷的时候,还这么长时间。"柏原半闭着眼,心不在焉地答到。
"当然。等你明年换了冷暖空调,可能又十年都开不了一次。"季扬说,"要不这两天真的换一台暖气空调去?不然好不容易过个年,还给冷得不清不楚的......"
"季扬。我昨晚在火车站看到小春的爷爷奶奶了。"柏原还是半闭着眼,懒懒地说:"他们没看见我。我看见他们了。我本来想上去拉住他们不让他们走,可是差点被人流踩死。那么冷的天气,他们在火车站等了这么多天......"
"柏原......别担心,他们会没事儿的。"季扬心里也觉得冷冷的,他想起那一家老小三口,刚刚得到的希望就这样破灭了,还不如没有得到希望。比如他对张达,就此绝望了也未必就是一件坏事,这样也好......也省得天天挂念着,守着那一丝一点的希望,吊着一口气死不去又活不回来。也许,过一段日子,等天气好了,春天到了,温度也不那么低了,自己会发现,和柏原在一起,也许也不错。
可是,这个念头为什么让我充满了犯罪感?
季扬正在那胡思乱想,突然听到柏原叫了他几声,他才回过神来。看向柏原,发现他已经睁开了眼睛,坐了起来,苍白的脸就在自己眼前。柏原眼睛里有一股激情,在病中憔悴的脸上闪出奇异的光彩来。
"季扬,"柏原脸上突然泛出了点笑容,"我去一趟吧。其实,人活一辈子也用不着管那么多了。他们那点希望,又不是天大的困难,我们也不是没能力帮助他们。我下午就去,你帮我请假吧,就说我病了。还有几天才过年,把他们接回广州来过年吧。不为别的,就为我们想做好这件事儿。"
"你疯了!还生着病呢。"季扬瞪了柏原一眼,推他躺下,帮他拉好被子,"等过两天放了假,我俩一块去吧。你说得对,人这一辈子,用不着考虑那么多,能随心就好。实现一点愿望太不容易了,我们就帮帮他们,当作帮自己实现愿望好了。"
季扬摸摸柏原的手脚,还是冷,额头倒没那么烫了。他帮柏原装了一个热水袋,塞到柏原的脚底下,又掖好被子,叮嘱他好好休息。自己就出门去上班了。
晚上,季扬特意提前下班,绕到二十四小时营业的甜品店,为柏原买了一份姜撞奶。那是柏原最喜欢甜品。他也为自己买了一份双皮奶,自己最喜爱的甜品。他想起张达从前常为自己做这个东西,一股惆怅缓缓地堵上心头。
可是,他这股惆怅很快就被焦急代替。回到柏原家里,他发现里里外外都不见人。他里外走了几圈,才发现柏原给他留下的字条,那个任性的家伙,真的去河南了。
天跌下来
55 柏原
天谁没有叹息
压抑 压迫
用眼泪来卸力
不理会天色
存在这一刻
有声 有色
自有做人价值(《天跌下来》)
季扬走了以后,柏原又百无聊赖地躺了一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他觉得自己越来越清醒,越来越兴奋,刚出现的那个念头似乎挺疯狂的,但仔细一想,又有什么不可以呢?自从发生了林海那件事,他就发现生活并不像以往那样顺当和满足。他陡然发现生活里其实无法实现的东西挺多的,无奈也挺多的。
柏原并不是一个多情的或者有多高尚的人。看到电视台上说某人患了白血病,急需得到大伙的支持,他也并不见得就急着冲上去表达爱心。可是小春实在和他太熟悉了,那种熟悉已经不能让他像对待一个陌生人那样了。每次他去医院,小春都会热情地叫他叔叔,软软的身体腻在他身上,有时候都会让他产生错觉,觉得小春是自己的孩子。
小春和季扬并不太亲密,也许是因为季扬本身就是一个不太感情外露的人,他明显觉得小春和柏叔叔的亲近,远胜于季叔叔。他一直用这个来调侃季扬,说他根本就缺乏爱心。这样想下去,柏原越发地觉得睡不着觉,小春的笑脸和脆生生叫叔叔的声音老萦绕不去。激动中,柏原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完全好了,完全可以承受长途旅行了。
他出门的时候,看到昨天杨宁送的大衣躺在沙发上。羽绒服湿透了不能穿,这件大衣简直就是雪中送炭,他高兴地把大衣拿在手里。下楼。开车往机场去了。
可是他完全忽略了这趟旅途的艰辛程度。在广州机场,他发现北上的飞机票都卖光了,只有一班去郑州的加班机还有票。等他到了郑州,出了机场一问,他发现自己还要坐十几个小时的汽车,才能到小春家所在的城市商丘。在火车站采访的时候,他还奇怪为什么大家不坐飞机,非要到火车站来挤火车。原来并不是价格的问题,飞机可以到达的地方,远远不如火车可以到达的地方多。柏原一面这样想,一面决定善待自己,放弃长途汽车,打车去那个县城。
因为路上有积雪,需要破冰,引起了路上大塞车。司机担心油箱里的油不够,不肯再开暖气。柏原没办法,就让司机从最近的出口下了高速公路,找了一个县城住了一夜,第二天才重新踏上路途。就这样,本来十二个小时可以到达的车程,整整花了三十六个小时才到达。柏原走进白雪皑皑的村子时,已经是大年三十的清晨了。雪是停了,可是天仍然阴阴的。
柏原一路上向村民打听小春的家。大家的眼光里都有一种诡异神情。柏原不知道是自己身上有什么奇异,还是小春家里出了什么事,心里惴惴不安,像揣着只小兔子一样。他找到小春家的时候,赫然看见,门口挂着一条长长的白色布条,和周围张灯结彩的民居完全不一样,有一种阴森和凄凉......那个标志,表示这家里刚刚有人去世。柏原的心脏冬冬冬地猛烈地跳起来,他脚下一软,几乎站不稳身体。耳边传来呼啸的声音,柏原分不清是风声,还是自己的幻觉。那一瞬间,他想离开。
也许离开了,就不用看到事实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小春的奶奶走出来,手里端着一个大碗,看到柏原的时候,碗"叭"地一声掉到了地上,摔得粉碎。
"柏同志,你是来看小春的吗?"奶奶刚说完这句,就止不住地号淘大哭起来。呜呜的哭声里夹着不清晰的话音,可是柏原还是听清楚了:"你来晚了......可怜的孩子......他......已经不在了。"
柏原还在头脑里努力反应"不在了"的意思是什么,小春的爷爷出现在门口。老人家的脸上挂着一脸的麻木,似乎已经对悲伤和痛苦都没感觉了。他只是轻轻推开奶奶,说:"快让柏同志进来吧,站在门口哭,像什么样子嘛!"
进了房门,柏原看到屋角里还放着未开封的行李,房间里凌乱得如同很久没人住过一样。爷爷用衣袖擦了擦凳子,把柏原让到凳子上坐下,自己也蹲了下来,在兜里掏了半天,掏出一张小纸片,另外还有一小袋子烟丝,抖抖嗦嗦地卷了一只烟筒,在屋子里烤火的盆里点着了,放在嘴上噙着,猛抽了两口。烟雾吐出来的时候,他的手才不那么抖了。
柏原看了看似乎还没人住过的屋子,不敢发问。小春的爷爷抽完了手里的烟,才低着头开始说话。
那天离开医院以后,小春的爷爷奶奶就决定收拾回家了。他们退掉了河涌边上的那间小屋子,在火车站排了一日一夜的队,才买到了第二天北上的火车票。那天天气本来并不太冷,祖孙三人想在火车站呆上一夜,上了火车就可以回家。谁想到火车晚点,他们在广场上整整等了五天。寒潮突然降临的时候,他们连一个躲避的地方也没有。小春淋了雨,就开始发烧,老两口在那聚集了十几万人的广场上,进退无路,只能继续等待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开来的火车,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孙子病得越来越严重。在火车上,小春几度昏迷,爷爷奶奶觉得孩子已经不成了,害怕孩子死在医院会被强行火化,就狠了狠心带他回家。回家后才一夜,小春就走了。
爷爷的话没说完,奶奶早已经放声大哭了,惹得爷爷混浊的双眼里,也流下了眼泪。眼泪顺着脸上的皱纹弥散开去,打湿了一片脸颊,根本聚不成一颗颗的泪珠。
柏原完全无法接受这种结果。他的手脚都剧烈地抖动起来。他用力地按住额头,想压住里面让他意识模糊的跳痛。好半天,他才能用力地喊出声:"为什么不送他去医院?他根本不会死的!"
"反正他这个病,花多少钱也治不好。"爷爷被柏原暴怒的声音吓住了,嗫嚅着说:"再说......我们实在没钱送他上医院,上......"
柏原一把扯住小春爷爷胸口的衣物,奶奶慌乱地上来要拉开他,三个人扭成一团。混乱中奶奶急得边哭边喊:"我们也不想孩子死啊!柏同志我们知道你是好人,可是小春他命中注定就是这样了。他命不好,谁让他得了这个破病啊......"
柏原突然软了下来,放开了双手,跪坐在地上。良久才说:"带我去看看他的坟吧。"
似是故人来
56 张达
俗尘渺渺
天意茫茫
将你共我分开
断肠字点点
风雨声连连
似是故人来 (《似是故人来》)
气温是从大寒那天开始急剧下降并持续的。当然在此之前广州也有过几天低温,但是不过是一两天气温又会随着太阳的普照而回升。张达原以为今年的冬天便算是安然度过了,多少有些漫不经心起来。张扬在一个星期前已经放寒假了,张达就让李秀美去把孩子接回家。
张达记得林海很吃惊的问他怎么舍得让小孩跟着他妈妈,但他只是回答他说,"扬扬想跟妈妈住一段时间。"而事实上,在扬扬知道又要和爸爸分开一段时间的那天晚上,一直要紧紧搂着张达的脖子才肯睡去,夜里也哭闹了几回,但张达开灯起来看的时候才发现张扬仍是在睡梦之中。
"爸爸,我会听妈妈的话的,你记得早点来接扬扬回家。"张扬去幼儿园之前这么跟张达说。
看着由林海牵着走向停留在大门口的车一步三回头的张扬,张达突然有种再也见不到自己孩子的感觉。可是深深的无力感却把他留在了原地,动弹不得。"扬扬,爸爸一定会尽快去接你的。"张达这么对自己说。
夜里张达感觉有人进入房间,停留在他的床前。许久来人又俯下身来,开始用手在他的脸上滑行,接着取而代之是用他的嘴唇在额头处点一下,接着开始慢慢的吮吸起来。像蜗牛停留在脸上那般,滑腻恶心又可笑。然后手开始隔着被子揉搓着他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