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连串的厢房,来到最深处的僻静厅间。妇人站在门口等著朱宸济又给了她一小袋碎钱之後便笑嘻嘻的离开。等妇人走出视线之外,朱宸济才走进房里并栓上房门。
这个地方名叫「北里坊」,是京城著名的妓院之一。不久之前一个商人带了一个女子要求在北里坊包住,鸨妇只知道商人自称丰四,出手极为阔绰;猜想这应该又是一个想要金屋藏娇的富商。只是看这个丰四威风英雄的模样,竟然也是个惧内的家伙,老鸨就觉得好笑。不过鸨母是个聪明人,只要丰四商人有钱,她便一句閒话也不多说不多问。
朱宸济进门之後,房里的女人便对著他深深行礼并殷勤的摆出香茶瓜果点心等伺候,接著取出古筝开始弹奏。朱宸济迳自坐下,伴著音乐旋律,女人缓缓的开口。
『王爷这次还是自己一个人来。』
『怎麽?』
『我以为王爷会把留云一起带来。过了那麽久,我也想见见他。』
『妙娟,你该知道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听到对方提起梅留云的名字,朱宸济慢慢的啜了一口茶,『我是为你好。』
妙娟低下头,『王爷是关心我,还是想保护他?』
『妙娟,我不想也不需要瞒你。我救你的确别有目的,除外也是看在我母亲的情份上。至於他...』朱宸济深吸一口气,『我曾经差点失去他一次,不想再嚐那种滋味。』
妙娟笑了。『不过,王爷不怕他吃醋?』
『吃醋?』朱宸济苦笑一声,『他如果会吃醋就好。』
『都是因为王爷小时候太爱欺负他了。』妙娟调侃著,『说起来,他算是我的媒人,我还得谢他呢。』
朱宸济眉头一挑,『我才是你的媒人吧!』
『如果不是因为他受寒重病需要静养,怎麽轮得到我接送王爷到练武房练武?更不会遇见我丈夫了。』
52
那年梅留云因为玉如意纸镇事件而重病卧床,休养期间朱宸济无论练功或上课都由妙娟代为接送。也正因为如此,妙娟才邂逅了当时轮班直驾侍卫的大汉将军卢文雨;两个人很快的坠入情网,并定下海誓山盟;妙娟甚至已经得到黄贵妃的允许为她住持婚事。
然而就在大喜日前不久,发生了中秋毒杀案。当时内廷混乱凄惨的状况妙娟依旧历历在目。事後,她原本也和其他侍女一样监禁待审,但因为朱宸济相信她不会背叛黄贵妃而被私放出来。
『提到你丈夫,到在还是没有消息。』朱宸济看著妙娟,『我今天其实就是想问你:真得确定他回去投靠家人了吗?』
妙娟点点头,眼神顿时幽怨。『我们约好在太湖相见,他不会食言的。除非...』
在毒杀案当天卢文雨刚好是御前侍卫。在宴上他注意到有异状,意外的逮到一个参与的尚膳监内侍,因而得知一切阴谋。但是他还来不及警告便被陷害,所幸天可怜见,被打成重伤的卢文雨死里逃生,和妙娟一起在朱宸济的帮助下离开京城。
为了躲避追缉,他们两人假扮成尼姑和尚,一路往南遁逃直到岭南。两人隐姓埋名,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妙娟还怀孕生子。原本以为事情的风头已过,妙娟便写信和朱宸济连络,没想到却因此泄漏了两个人的行踪,引来杀机。
不久前,朱宸济得知妙娟的近况後,立刻派人秘密南下想将她们一家三口全部接回京里,但是企图灭口的人动作却更快,在朱宸济的人到达之前先找到了妙娟一家人。妙娟、卢文雨和两人的骨肉被迫分离,朱宸济的手下只救出了妙娟,卢文雨父子则下落不明。
妙娟来到京城之後,被朱宸济安排躲藏在妓院避难。『别看妓院不入流,其实没有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只好先委屈你了。』
『妙娟明白王爷的苦心。』妙娟幽幽的说:『我感激都来不及,怎麽会觉得委屈?』
朱宸济同时对妙娟保证一定会找回卢文雨和他们的儿子,交换条件是卢文雨必须为毒杀案作证。虽然不断派人南下明查暗访,然而卢文雨却毫无音讯,好像消失了一样。朱宸济不禁开始考虑,或许该派更能干更可信的人手南下才好。
53
回西苑之後,朱宸济立刻到梅留云的宅子里,却发现他已经前往慈庆宫监督寿宴准备事宜;只好无趣的待在书房里。朱宸济注意到书桌上放著几个锦盒,便半带好奇的过去看看。
并非情人眼里出西施,客观的说,梅留云的确长相端严俊美;因此不时有仰慕者送礼物给他。朱宸济半无意的翻动,趁机检查礼物内容。锦盒里多半是荷包、汗巾带之类,总之是女儿家会送心上人的小东西,朱宸济看了不禁莞尔。他知道如果不是碍於梅留云的平民出身,宫里的许多公主早就委身下嫁。但是其中一个锦盒放著的却是一把摺扇,扇音似「散」,极少看到有人会送心上人这种东西,多半是旧情人想诀别,朱宸济开始疑心,难道梅留云真的有其他的情人?
朱宸济忍不住把摺扇拿出来,乌檀扇骨、雪签扇面,不是廉价的东西。他好奇的打开扇子,一面画著雪中寒梅、另一面则题词一阙,是辛弃疾的《瑞鹤仙》:
雁霜寒透暮,正护月云轻,嫩冰犹薄。溪奁照梳掠,想含香弄粉,艳妆难学。玉肌瘦弱。更重重、龙绡衬著,倚东风,一笑嫣然,转盼万花羞落。
朱宸济皱起眉头,他介意的并非题词的内容,而是落款:在词的最末尾落的竟是「朱宸济」,他的名字。
为什麽有人要假藉他的名义送扇子给梅留云?朱宸济没有多想,立刻找出火盆,点了火好把扇子烧了。他左手握著扇柄正要丢近火盆里,突然发觉左手掌红肿发麻,心中一惊:扇柄有毒?
『王爷,这是「噬骨香」,接触久了会损肉蚀骨。还好王爷手上沾染的毒量尚浅,一、两天就能痊愈。不过,请王爷这两天手别碰水,免得伤口溃烂。』内医边为朱宸济的手上药边解释著。
『噬骨香好找吗?是民间常见的毒呢、还是大内才有?』朱宸济问道。
『该怎麽说呢,不算罕见的毒,大内...下官不敢担保绝对没有。不过,这通常是南蛮子用的毒。』
朱宸济不禁疑惑又担心起来,到底是谁要陷害梅留云?
稍晚之後梅留云回到西苑,看到朱宸济左手上了药,立刻问道:『王爷的左手怎麽了?』
梅留云的体贴关心让朱宸济非常高兴,『没什麽,不小心撞伤了。』
『撞伤?我看看。』梅留云有些怀疑,正要拉过朱宸济的左手检视,同时口中斥责内侍:『怎麽让王爷受伤了...』
『我说不碍事...』虽然高兴梅留云挂念著自己,但朱宸济却更不希望他知道有人企图下毒的事;看见他伸手过来,朱宸济心中防范,立刻用力抽回左手,却不小心挥打到梅留云。
梅留云以为朱宸济嫌他烦,於是脸色一沉,冷冷的说:『没事就好。』随即转头走开。
朱宸济心中懊悔不已,想开口叫住他、却又觉得不妥。这阵子他们两个的关系实在变得太过紧绷了。夜里,朱宸济原本想稍微透露妙娟的事,但却因为梅留云淡漠的态度教他意兴阑珊而作罢。
54
接下来的几天朱宸济有如惊弓之鸟,对於任何风吹草动都严加注意;发现围绕在梅留云的宅子周遭有太多怪异的状况:刻意逗留的閒杂下人、在草丛中拾获的箭簇,甚至是路过的人所投射的眼神都显得不怀好意。朱宸济完全失去的平时的从容,然而目前最需要的正是他的沉著谨慎。为了避免使情况加剧,朱宸济慎重的考虑让梅留云暂时离开西苑南下,一方面避风头另一方面也帮他办事。
然而这也代表了他必须将一切告诉梅留云,问题是何时何地、怎麽开口。朱宸济左思右想,过两天就是太子生母的寿宴,寿宴之後兵部将举行大校,或许正是最好的时机。
『给梅大人送衣服来了。』一个浣衣局的年长内侍捧著一叠衣物站在西苑後门处等待通报。门房看了一眼,顺手招来正从旁边经过的一对男女仆役将衣物送到梅留云的宅子里。
『真好啊,什麽时候我也可以穿这种锦缎丝绸的上等料子?』小丫环轻轻抚摸著衣料,语带羡慕。
『身份不同,这衣料可都是王爷亲自挑选,由针工局精制的。』另一个有些酸溜溜的回口,『一个寻常侍从,哪有本事让王爷赏一座宅子给他?』
两人来到梅留云的宅子,小丫环将衣物仔细的收进衣箱里。男侍从则手叉腰左右张望,他原本以为屋里会雕龙画凤的多麽奢华,没想到却相当简单。
『这是我第一次进梅大人的房里。』小丫环脸色泛红有些害羞,『真是清雅,一点也不浮夸。』
男侍从刁难似的伸手敲敲家俱,『清雅?这都是上等鸂鶒木、檀木家俱,奢侈的很!』
小丫环不以为意,继续在房里东摸西看。她注意到床旁的矮几上放著一叠东西,好奇的展开一看,是金丝罩甲、貂鼠毛云字披肩和暖耳。『我从来没有看过梅大人穿罩甲,一定很威风。』
男侍从不屑的看著小丫环一眼,『你真傻呀。告诉你,金丝罩甲是大将军才能用的;云字披肩和暖耳是朝中一等大员穿戴,就算是内廷里,也只有各监的掌印、秉笔才能用。如果不是王爷纵容,怎麽能有这些东西?根本是逾越。』
听说再不久就是兵部校典,金丝罩甲必然是为了大校才拿出来准备,男侍从心想。看著罩甲上的金丝光豔诱人,他乾脆拿起金丝罩甲,『什麽梅大人,说穿了,也和我们一样是府里的下人。他能穿的东西,我也能穿!』接著他便脱下自己的外挂,一股脑的将金丝罩甲穿上。『你看,穿在我身上威不威风?』
『别胡闹了......』小丫环吃吃笑了起来。
突然间却『啊!』的一声,凄厉的惊叫响彻整著西苑。
朱宸济在禅房里被尖叫声扰了清静。他打开门没好气的说:『吵什麽?』却见到一名内侍飞奔过来跪倒在他面前:『王爷,梅、梅大人那......出事了!』
梅留云出事了?朱宸济的脸唰得变成惨白,脑中空白一片。什麽都没说甚至想也没想的火速赶到梅留云的宅子里。
一踏进房里,朱宸济立刻看到穿著金丝罩甲的人倒在地上。他的心脏几乎从口里呕出来,就要飞扑上去把人抱起。朱宸济的力气原本就大、性急之下更是蛮力,旁边五六个近卫联手都拦他不住。
『王爷,不是梅大人。』看朱宸济心急的失了方寸,内医立刻澄清;朱宸济果然稍微镇静,『什麽?』
内医将地上的人翻过来,原来是府里的侍从,七孔流血的死状非常狰狞。发现不是梅留云,朱宸济惊魂甫定,转身立刻狠狠的赏了通报的内侍一巴掌,打得对方口吐鲜血跌在地上,怒斥:『胡说八道,给谁触霉头?』
看朱宸济震怒,旁边的人全都跪了下来。『王爷息怒。』朱宸济掐了掐鼻梁山根处,强迫自己沉著思考。他先深吸一口气,叫来内医低声问道:『发生了什麽事?怎麽死的?』
『王爷,金丝罩甲上被喂了毒。』内医说:『至於是什麽毒,请给下官一点时间才能查明。』
那是他送给梅留云的金丝罩甲,就算知道是什麽毒,也不会改变有人要害梅留云的事实。『不。立刻把这个人连罩甲一起烧掉,披肩和暖耳也一并销毁,是什麽毒不需要查了。』朱宸济虎目一瞪,指著在场所有的人:『听好了,不准走漏半点风声。如果让梅留云知道一点点消息,不管是谁透露的,你们这些在场的人一率格杀无论。』
55
梅留云一进屋里便看见朱宸济正坐著等他。朱宸济脸上挂著微笑,但笑容牵强而疲惫。梅留云感觉气氛有些诡异,於是走到他身边正要开口问,朱宸济却更快的冲上来紧紧的搂住梅留云。
朱宸济的心跳声强烈而急躁,双臂像铁钳一样有力,搂得梅留云几乎透不过气,胸肋也隐隐作痛。过了好一会儿朱宸济才松开手,二话不说的拉著梅留云走进卧房里。
彷佛想留下深刻印象似的,朱宸济比平常更热切而激昂的求爱,让梅留云毫无办法思考只能依照本能与对方相互回应,教他几乎力竭。在经过数次高潮之後,梅留云闭上双眼趴著休息,朱宸济则紧靠在他旁边,手指循著他肌理匀称的背线游移轻抚。
虽然梅留云已经习惯了朱宸济的暴喜暴怒,但是朱宸济当天的表现却不知道为什麽教他心生一种山雨欲来的不安感。
『从明天开始......』过了一会儿,朱宸济终於开口:『你离开西苑到金陵去。』
梅留云一懔,难道是预感成真。『为什麽?』
『别多问。』朱宸济的手停在他的腰上,『我有我的苦衷。你先南下,我一找到机会立刻和你联络。』
总是这样,只能听从对方的摆布,呼之即来挥之则去,梅留云彻底感觉自己的悲哀。的确,梅留云知道自己出身卑微,但并不表示他的人格低贱。他顿时心生反感,语气鄙夷的回答:『苦衷?我不过是个下人,只要王爷金口一开,我就立刻离开西苑,决不留恋。王爷何苦费神编造藉口?』
『你在说什麽?』朱宸济心头一紧,他是逼不得已才忍痛让梅留云离开自己身边,没想到换来的竟是对方一句毫不留恋。『留不留在这里你一点也无所谓?』
『我的去留与否,什麽时後轮到自己做主了?向来都是王爷说了算,不是吗?』梅留云冷冷的说:『我不过是王爷的枕头。』
『王爷的枕头?』朱宸济将梅留云翻转过来面对自己,用力扼住他的颈子,声音气得颤抖:『哪个王爷的枕头?或者你的意思是,只要是王爷,你这个枕头上谁的床都可以?』
梅留云被勒的满脸胀红,却毫不畏惧的迎视著朱宸济;他勉强扳开朱宸济的手指,故意以自贬讥讽的语气说:『王爷如果办完事,没有其他需要的话,请容小的告退。』
话才说完,梅留云便知道已经重伤了对方。他从来没有看过朱宸济流露出如此受辱又绝望的表情。『你给我滚。』朱宸济松开手,闭上眼睛,低声说。
梅留云犹豫片刻,正要翻身跳下时,朱宸济双眼再度张开,眼神变得异常残暴,并且再度掐住他的咽喉,几乎教他窒息,『滚出去!』朱宸济大声吼道,同时把梅留云甩下床,让他飞摔到墙角的衣箱旁。
梅留云挣扎著站起来,一句话也不说的迅速穿上原本的衣服,立刻转身朝门口的方向走去。
看著梅留云一脸傲然,两袖清风什麽都不拿就大步离去,好像甚麽都不牵挂,朱宸济不由得更加气恼:『狗东西听好了,只要出了那个门,就别再回来!』他冷笑一声,『我要看看没有了王爷当靠山,你怎麽活下去!』
听到朱宸济的话,梅留云真的在门槛前停下脚步。但他并没有回头,只是淡淡的回答:『朱宸济,别瞧不起人。』说完,便跨出门连夜离开了西苑。
看著梅留云的背影,朱宸济希望他能表现出一点依依不舍、或些许行人立马意迟迟,然而他却如此坚决,甚至没有侧头望自己一眼的迹象。朱宸济的心瞬间冻结。
当梅留云走出西苑之後,朱宸济立刻到练武房提了一柄斧头,怒发冲冠的回到他赏给梅留云的宅子,从床开始将里面所有的家俱劈得碎烂。接著又在宅子里洒了油,点燃一把火将宅子以及宅子里的回忆烧成灰烬。
56
『别离开我!』
在寒山寺的厢房里,朱宸济满身冷汗的从床上弹坐起来。已经过了几年,他只要梦到梅留云离开时的景况、当时冷漠的眼神和绝情的态度,依旧会让他又急又气的从睡梦中惊醒。
当梅留云离开之後,朱宸济变本加厉的游戏人间,然而他的心却是一潭死水,波澜不兴。直到与梅留云再次相遇,他才知道自己是自欺欺人:并不是他决定「不再爱某个人」之後感情就会自动烟消云散这麽简单。几经回想,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自己当时太年少轻狂,才会那麽意气用事。
如果能够重新来过,朱宸济心想,他会怎麽做、又应该怎麽做?
『丰四爷。』突然有人敲门打断了朱宸济的思绪。朱宸济心中正烦躁,并没有回答;门外的人又敲了一次:『丰四爷,是我:卢文电。』
朱宸济於是打开了门,迳自坐在太师椅上,却不招呼卢文电坐下。『四爷。』卢文电站著对朱宸济毕恭毕敬的作了个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