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忧虑?卿阳,你再揣测朕的心思么?"
"臣不敢。"
"你有何不敢?朝中无人比你胆子更大了,卿阳,在朕面前你何须如此作态?你心里想些什么朕怎会不知。你气朕不信你,朕只是怕雍宛韬查清了你的身份对你不利,为何你不懂呢?"宇真微微笑着,就好似从前。
好似从前他苦口婆心让我学这学那,明了官场规则,明了谋测算计。
今日总是要摊开说的,的确,我无须惺惺作态。"陛下,即如此,您又何须如此?恕微臣不敬,陛下信不过臣也是自然的,臣怎会又怎敢气陛下?陛下莫要折煞微臣了。何况微臣也说陛下的忧虑是对的,没错的。"
宇真眯起眼,收起笑容道:"卿阳,你这是何意?莫非你真想帮雍宛韬了?他有何好,竟能让你如此,朕真该领教一番。"
我一愣,笑说:"陛下怎扯到雍身上去,微臣只说陛下万事考虑周全自然是不错的。"
"雍?"宇真笑了,他的眼神是冰的,"你果然向着他了。卿阳,朕知道你今日的来意,朕也干脆说,本来朕也想放过他换一个好气量,只是看你如此重视他,这人就无论如何都不能留了。"
即便我不说不来,宇真也决绝不会留着雍,毕竟他曾如此长时间占着萧衍,宇真怎会放过!
冠冕堂皇的话,谁都会说。
"陛下可还记得那三个条件?"我问。
宇真缓缓起身,道:"你在与朕说条件?"
"臣不敢。是陛下教臣君子当守信。"我淡淡的道,今日之事,我毫无把握,成败由天定,只是最后的结局,我自己写了便是。
"慕卿阳,别再说你不敢了!你明知朕不会放过他,何必用条件来压朕!"宇真的面色不再平静,他盯着我,徐徐道。
见他如此,我居然可以如此平静?连我自己都不可思议,"陛下,那三个条件是您应下的,您若不答应,微臣也无可奈何。"
"呵,好!很好!卿阳,你的胆子真的变大了!朕没料到,这雍宛韬竟有如此厉害能让你满心只想着他,即如此当初又何必允诺朕?"
"陛下只说要收回雍州带回滠亲王,微臣都做到了。"他没说要雍宛韬死,虽然这是很明白的潜台词。
宇真退了一步,我见他的手掌慢慢握成了拳,而我的动作竟与他出奇的一致。一手心的冷汗,我不确定我能说服宇真。
片刻,宇真才道:"卿阳,你可担保你日后不犯错,不至招惹大罪?朕劝你,这条件还是留着日后才用的好。"
"微臣以为陛下是守信之人。"即使你的许诺我一个都不信了!
"好,好,好!卿阳,你要满心满眼都是雍宛韬,朕也拿你没法!只是你别要后悔。朕以为,你是最知朕心思之人。"
我笑,"承蒙陛下厚爱,臣愧不敢当。在朝中陛下有徐大人罗大人诸多衷心耿耿的臣子,宫内又有滠亲王,这些人都是微臣及不上的。"
"卿阳,你真让朕失望。"宇真的拳头松开了。
而我,等他的答案。
"朕应了你这第三个条件,放了雍宛韬!就算朕不放,你也会变了法子把他弄出来,不是么?"他拧起眉头,朝我讽刺的笑。
"臣不会,陛下或许不信,臣曾许诺会忠于陛下,微臣便定然做到。"我缓缓道,说我笨也好傻亦罢,这个诺言是我当着阿爹的面对宇真说的,我会遵守,至死方休。
只是,我确实没料到,宇真居然会答应!
我真以为宇真不会答应的,毕竟雍宛韬于他,确实是肉中刺眼中钉;毕竟我对他,真的已没多少期待。他应下,便是与我两清,谁都不再欠谁;他若不应,不过就是我欠了雍宛韬一条命,最多不过我一命抵一命还给他便罢了。
我原也打算,雍宛韬问罪那一日,便是我命尽一日。
如此,也不算违了我对宇真的诺言,也应了我对雍宛韬的承诺。
只是这垂死之争,竟赢了!
宇真,我果然不懂你。
很久之后,我仍旧没有想通宇真为何会做下这一决定。
他将两杯酒送入刑部大牢之中,说是看雍宛韬的运道,生或死由天定。
我能猜到两杯都是毒酒,宇真也该知晓我能将它都换成白水。
他究竟想要一个如何的结果?我猜不到,也无力去猜。
既然我与他之间已无任何信任可言,那多一桩少一桩并无分别。
我亦不在乎生死,最在乎的人已不在这世上,只要能让我达成最后的心愿我也算满足,其他的,于我并不那么重要。
雍宛韬最后被送出牢狱,连判罚都不轻不重,只说收回雍州贬为庶民,过往那些所谓的罪状,都被一句失心疯轻而易举的带过。当然,这都是在雍宛韬喝酒之前。
他离开京兆那一日,我亲自去送了他。
那时,我已正式任尚书令五日有余,群相联席会议之后,我换下官服在京兆远郊送他走。
而那一日的群相联席会议的议题,正是对雍州的处理。
朝中对雍宛韬判罚有异议者不少,以徐牧之为首,今日又被政事堂已五对四驳回,只是日后恐还有非议吧。
雍宛韬越是远离京兆,对他就越是安全。
我没啥东西好给他,只能为他打点上路的钱财与随行的侍从。
临行前,雍并无太多不舍,他还是一如往常,只是在转身时,才又折返回来抱住我,在我耳边呢喃:"卿阳,我会在雍州立一府邸等你回来,我等你来我身边。"
这一刻,我有些许发愣。
确实是愣了,我以为,雍宛韬在我面前是最真的,可他这一番话,很明显的告诉我,之前在狱中他的言语就算都是真的,也是在使心计。
一开始,他就想活,就不想死。
蝼蚁尚且偷生,这我明白,只是对于他的心计,觉得有些寒。
或许是被宇真算计多了,所以如今无论是谁的谋算,都让我怕。
我推开他,很是认真的看着他,道:"雍,我至此才知道,原来你一直在使心计啊。"
雍宛韬笑笑,坦然承认:"卿阳,今日你问我,我才告诉你,也不怕你再笑我,也不怕你气我。我是在使心计,无论你如何算计我,我都温柔以对。卿阳,我要的我求的也不过如此,我用我的温柔吞噬你心中对萧旻的感情,我要你与我共老,要你属于我。说我不指望你爱我那是假的,可若要用你的爱来换走与你厮守的权力,那我还是不要你来爱了。我给你的爱,已足够你我过一生。你没有,我分你一半便是。"
是啊,他曾说过他的心计只为了我。"傻子!"雍宛韬,你是天底下最傻的傻子!
他又笑,道:"我说了,我是傻子,只有傻子才会使心计活下来,明知唯一的办法是你去求萧旻我也要这么做。卿阳,活着永远都比死了好,你懂么?我觉得你不愿活,为何你给我这般错觉你不愿再活下去了呢?若是如此,就把你剩下的命都给我,你要记得,你答应与我死同寝!你要记得,我俩都是傻子,所以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呵呵。
"是啊,我和你都是傻子,所以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
说罢,我转身离去。他必须尽早离开,多留在京兆一刻就多一分变数,而这变数的结果并非我与他所能承担。
雍宛韬,真是一个很妙的人,在我如此对他之后,他竟还能说出等我会他身边的话来,他竟还愿等我还愿爱我。死同寝,雍宛韬,我记住了。
这句话,我会牢牢的刻在心上,一直都记下的!
雍宛韬没有再回头,而我却在走到一半时回了头,只看到他的背影。
远远的,只剩下一抹蓝。
他今日所说的每一句,我都会记住!
回府不久,宇真便遣人来召。
我来不及换下晨时的官服,便匆匆而去。
再入昭政殿,殿内只有随侍的宫人,而萧衍,并不在内。
为此,我有些许庆幸。至今,我依然不知该如何面对此人。
"微臣参见陛下。"我微微屈膝,道。
宇真挥下一干宫人,笑道:"慕卿家原来还知晓谁是你的主子啊,朕几乎以为慕卿家全然不把朕放在眼中呢。"
我低头拧眉,宇真的心思不好猜,冷笑的想着一个丝毫不切合实际的答案,我道:"微臣惶恐,不知陛下大怒所谓何事。"
"你当真不知?"
"臣不知,若微臣有错,还望陛下直言,微臣定当领罚。"算了,多半还是雍的事。
宇真大笑,他直直的盯着我,许久,终于拍了桌子站起身道:"慕卿阳,此处只有你与朕二人,你何须惺惺作态!你做了什么,朕还会不知道?"
"臣惶恐,恕臣愚钝,不知陛下为何如此震怒。"
宇真又勾了勾嘴角,我见他抿了抿,再度展开那抹如以往般的温柔笑靥,"卿阳,你倒是说说,你与朕之间怎会变得如此?你从前从不拘礼,直来直往部绕圈子,怎得如今言辞之中尽是敬语,平白添了生分呢?你变了好多。"
我敛眉,淡淡笑。瞅着这样的宇真,忽的想起从前,从前我与他不分彼此,当然,那是假的,我记得。
宇真,我从前不与你拘礼,你从前又何尝在我面前以‘朕'一字自居?
变得不是我一个,是你我都变了。
如此,不好么?
"陛下言重了,臣始终都是陛下的臣子。"
"好,那朕也敞开天窗说亮话,你为何私自调了雍宛韬的毒酒?饶他一条生路?"他一摊手,踱到我面前,笑容满面地问。
我后退一步,同样也笑道:"陛下何出此言?是陛下说雍宛韬的生死由天定,他既然吃了那被无毒的酒,那便是他运气。微臣又怎敢私下调换忤逆了陛下的圣意。"
"慕卿阳,你明知这两杯都是毒酒!"
我一愣,因宇真的话,他这算无遗策之人怎会说出这种话?所幸昭政殿内也只有我与他二人,我摇摇头,道:"微臣不知。微臣对陛下允诺微臣的请求深信不疑。"
"你还信朕?"
"信。"我嘴上说,不信,心里道。
口是心非,我从宇真身上,已然学了彻底。
"所以此事真不是你做的?"宇真徐徐落座,执起一杯清酒,啜了少许,又道,"卿阳,只要你说此事与你无关,朕便信你,如从前一般信你。"
他的口吻,与多年前在此地罚我抄写法典十遍毫无差异。
宇真,你也该知道,我早不是多年前的小毛孩子了。你又想借此,证明什么呢?我的忠诚么?何苦!
我又往后退三步,恭恭敬敬的道:"微臣立誓,微臣对此事毫不知情,微臣只是为雍宛韬送行已谢他近两年的照顾而已。微臣对陛下的忠心,还望陛下信任微臣。"
"你都不信朕,居然要朕信你?"
隐约之中,我听宇真如此说。
"好了,你下去吧。"他反复摇头,这才半抬头看了看我,道。
我恭敬道:"谢陛下,微臣先行告退。"
我与宇真之间种种,无论情,无论义,甚至君臣的忠诚、甚至君臣的信任,已彻底崩裂。
如此,我也已算违背了当初所立下会对他尽忠的誓言。
莫非立誓......就当真是为了毁诺么?
退出昭政殿的最后一步,我听宇真如此呢喃:"很好!慕卿阳,你做的真好!"
此中深意,我已不愿再多想。
好不容易下了的决心,好不容易死了的心,都不能因任何事任何人再改变。
宇真,你我终于,不再欠彼此什么,昔日点滴,于今日,都算清了也还清了!
第十九话
宇真究竟想些什么,我已经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如今我与他,不过君臣。
除此之外的任何关系,都没有,我也不希望有。
随着雍州渐渐纳入宇真管辖之下,其余八州也有些许异动,从前朝廷用计收回幽、豫二州兵权一事,如今连着雍宛韬的遭遇,任谁想来都知道不那么单纯。
而宇真,以他脾性,是不会单纯满足于取回九州兵权那么简单的事,他要的,是九州的统治权,是要九州子民真正知晓,林翰的主人究竟是谁。
为此,一步步都在他计划之中。
这几日夜里无事,我也会想想,其实这些年来,外人都道我做了宇真的左臂右膀,一步步靠着自己的实力走到今日这个位置。可仔细想,有哪件宇真不赞同的事有真正做到了的?
没有!
我所想,我所思,我所说的,无一不是宇真心中早就盘算着的。
无错,并不是宇真一句我做一件。
然,从前宇真对我灌输的那些点滴,早就潜移默化。我顺着他的想法走,于是走不出那个圈,我所想的与他所想的并无太多差异。
他真真将我的心思和脾气,抓得一清二楚。
想来......真寒!寒透了!
呵,偏偏我还曾不自觉那么多年,还沾沾自喜那么多年!
慕卿阳,你究竟有多少东西是自己的呢?
"大人,轿子已经备好了。"
我换上官服,整整衣冠,踏出房门。萦珲,在屋外候着。
据他所言,是他自个儿同宇真说了要跟着我,事实如何?我也懒得计较。
只是今日萦珲的神色,有些怪。
我撇头想了想,还是决定问一句:"你想说什么?"
萦珲一愣,蹙紧的眉宇没有丝毫的松动,我瞧着他紧闭的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
笑,"你不愿说,那便罢了。"何必强求呢?
萦珲拦住我,道:"大人,今日可否不上朝了?您的旬假不是还未休么?"
"理由。"我冷眼看他,不晓得究竟何事,是宇真......又要做什么了吗?"萦珲,你什么都不说,让我如何做决定?"
他这才道:"我方才得知,昨夜御史大夫连夜差人上了折子进宫。"
"薛凯?他说了什么?"瞧萦珲这模样,多半是同我有关。薛凯此人,我也多少算了解了,他这等脾性,早把朝中可以得罪的人得罪了。可这样的人于林翰、于宇真,都是必要的存在。至少现下,是必须存在的。
"御史大夫弹劾的正是大人,似乎是说大人在协助陛下收回雍州时,以色侍人辱乱朝纲。可事实分明不是如此,陛下为此也很生气。"萦珲顿了顿,打量我的神色,又道,"大人也知道御史大夫的性子,陛下即便不说,他今日一定又会提的。"
"以色侍人,辱乱朝纲......"我笑了,仔细咀嚼薛凯这八个字,每一个都没错,"事实也没差多远,让轿夫准备吧。"
"大人......"
我摆摆手,掀起帘子回头道:"萦珲,你跟在宇真身边那么多年怎么连这也想不通?既然做了,就莫怕别人说,何况薛凯所作所为不过是他身为御史大夫的本分。"
这日早朝,一切如萦珲所言,宇真对薛凯之前上呈的奏折只字不提,只当没发生过。而薛凯似乎也早料到如此,在宇真宣布退朝时,再次呈了这个折子。
这一回,众目睽睽,薛凯的一言一语,满朝文武都收入耳中。
我冷眼瞧着薛凯义正词严,瞧着庙堂之上百官窃窃私语,多大的笑话,一国之相竟以色侍人用卑劣的手段得回雍州,如何看都有失国体。
而这些,似乎都与我,没有多大干系。
我只是听,只是看,笑着听他们如何说我,笑着看宇真紧拧眉头不发一语,有些事,即使他身为君王也阻止不了,这一点,很久以前,宇真就该明白。
下朝之后,薛凯跺到我面前对我说了声抱歉。
我有几分诧异,于是问他:"薛大人何错之有?怎么说起抱歉来?"
薛凯仔仔细细的瞧我,道:"我这样弹劾你,你竟不生气?"
我摇头,"大人只是尽自己的本分,御史大夫的职责便在评述百官功过,若不上这本折子,才是大人的失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