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我也不负众望的又咳了起来,对上雍宛韬那双满是歉疚的黑色眼珠。
"没事,只是咳着咳着挺不下罢了。"我收声些许,答他。
而雍却不多话,只说了一句--抱歉。
我笑问他:"是为方才抱我太紧?还是前几日拒我于门外?"
"卿阳......你那么聪明,该知道的。"雍不再看我,只是闷声道,"你以为我这几日就好受了?我明白你在外头吃苦,我想去看看你,可是不行,我只能把自己关在屋里,反复的走来走去,不停的担心。你知道......你知道这几日我又是如何过得么?"
我不接话,等待雍肚子说下去。
许久之后,他才长叹一声,道:"雍府不是我一人的,我要考虑到别人。只有考虑到他们,你才好无忧的在此地生活下去。我不怨,那些人日后在我面前一套背后一套,若是你被他们气走了,我该去哪里寻你回来?"
语罢,他又不再说了,只是牢牢的揪着我的衣角。
那模样我虽看不到,但可以想象,很是稚气,定是与雍平日截然不同的稚气。
我浅浅的笑,"你说的我都知道,也都能明白。"
如雍所言,雍府不是他一人的,而雍府上下,恐怕也只有他一人想要留我。他若不顾他人意见执意留下我,即便那群仆人不说话,心里总是不舒坦的。
我的所做所为,也算是一种很敷浅的赎罪。
"管家来知会你的?"我问他,不愿之前努力全都白费。
雍宛韬点点头,"嗯,他若不来,我也要出去的。卿阳,我都不晓得你额头受伤了,我若早知道,决不会等这么久,决不会......"
捂住他的嘴,这些都已足够,至于我同萦珲的三日之约,也不必再提起。
"萦珲呢?"
雍显然不乐意我提及他人,只是撇撇嘴道:"我把他安置在客室了,你将他带来做何?"
"他要跟,那便跟了。雍,我已不愿再去猜测他人所想,还有他们心中的算计,这些都很累,你知道么?"
真的很累!
雍应了一声,又说:"你睡了整整五天,我差点都急昏了,守在你身边也不见你醒,以后可不能如此!"
"呵呵,"我笑,低声喃了一句,"也不晓得谁害的。"
"是我错,是我错......卿阳,你终于又在我身边,这真好,真是太好了。我觉得,老天待我不薄啊。"他傻呵呵的笑起来,这样子与曾经谈笑间定风云的雍屺王查了何止百倍?
整一个傻子,一个生生的傻子。
但这傻子眼里心里,只有我。
我倚在他身侧,问他:"雍,我们无法同生,但一定可以死同穴吧?"
一定可以吧?
"嗯,一定。"
他握紧了我的手,紧紧的,松不开。
是的,一定可以,一定可以。
我与雍,不求同生但求共死,不求生同寝但求死同穴!
如此,足矣。
于我于他,都已足矣!
这之后,我在塌上躺了整整十日,才敛去一身寒气。
十日,听来似是漫长,与我却已属大幸,若不是雍本身备着的哪些药物,恐怕我还得再躺更长时日。
昨日下地时,本想问他为何准备如此多药材,话未出口,却对上雍那双渗杂太多感情的眼,赫然想起那前些日子说过的那番话--他信我定会来找他,他也只能如此深信。
一时间,竟是无言。
什么话都出不了口,面对雍的深情,我无以为报。
在床上眯眼又睡了会儿,萦珲推门唤我起身,他本来没啥表情的脸还有几分怒意,我招招手,笑问他:"怎得这副模样?莫非是雍怠慢了你?"
萦珲沉默走来,递上他怀中的暖炉,又替我垫高了睡枕:"不是。"
"那是为何?"我漫不经心的问他,心想早晨睁眼时雍还在身边,怎得我再睡一会儿他便不见了?
萦珲应当是看透我的想法,便道:"雍屺王去打点外头的事儿了。"
"外头?"对了,雍与我说过他虽不再是雍州之主,但还有些人脉可以做买卖,这几日他一直陪着我,我竟忘了这些,"萦珲,雍已不再是王,你也该改口了,叫人听见总不大好。"
"嗯,"萦珲点头,端上厨房炖好的粥,"先用早膳吧。"
我接过喝了两口,这马蹄竹蔗粥是雍特地命人准备的,也不晓得他是从哪儿晓得我喜欢这甜滋滋的东西,味道......竟同我儿时吃过的包一样。
只是不知,是真的一样,或是我已不大记得小时候的味道了。
我靠着床柱,心想应当是一样的,那包子可是阿爹亲手做的,我怎会忘了呢。轻轻的笑,又同萦珲说:"你想说什么便说,放在心里头总是不好。"
萦珲是个很能藏话的人,从我刚认识他时就如此,只是近年来,我似乎可以看懂一些了。
他愣了愣,拧拧眉头,我晓得这是他开口的前兆。果不出所料,没多久,他便说:"卿阳,我只是不明白你同雍......雍宛韬,他若爱你,之前怎会放你在外头风雨而不搭理?若你有个万一......"
我浅笑,"可我并没万一啊。"
"有了就来不及了,"萦珲摇摇头碎碎道,实在有几分老人家爱唠叨的模样,"何况你这一病就是半月,能算没事儿么。"
"也对,萦珲,我问你,那日雍把我抱进府里,他是何表情你可看清了?"我没看见可我能猜。
萦珲顿了顿,才道:"用担心远无法形容,可是卿阳,即便如此......谁又能保证......"
"萦珲,你以为经过那么多我还会信什么保证啊誓言么?我信的,只是雍宛韬这个人罢了。他所作所为,我都能想通,为何你想不透?再说你别忘了,我曾经如此待他,虽我只对付他一个,却确确实实牵连到雍王府上上下下,不平他们的心,我日后又如何在此地立足?"我摇摇手,阻止萦珲继续的话。
他沉默不再说什么,我晓得他多半已被我说服。之前如此,只是为我这一场大病鸣个不平罢了。
"卿阳信他?"
"是,我信他,我相信雍宛韬,不为他所说的话,只因为......他是雍宛韬!"猜忌能换来什么我已明白太多,我信他,只因他是他,这一点,于我已然足够。
至少我该庆幸,这世上还有那么一个人,能让我如此纯粹的去相信,去相信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每一个举动。
如此,足矣。
"有你如此相信,卿阳,我亦觉不枉此生了。"
回头,只见雍懒懒的靠在门口,面上尽是笑意。
不觉间,萦珲已退了下去。
屋内只剩下我与雍宛韬二人。
他踱到我面前,笑道:"卿阳,你可知道,你这一来我多了多少惊喜。惊喜你如此快就来寻我,惊喜你竟会说方才那番话,我以为我此生是听不到的。"
我微微红了脸,斥道:"听你胡言。"
他倒不害臊,只是抓起我的手放在脸旁:"不胡说,古语云,有妻如此夫复何求。我却道,有你如此,我又何求?我都满足了,只要你在,我就满足了。"
听雍的话,我竟想笑,是真的笑了。
我整整神色,问他:"雍,你当真考虑清楚了?我是真的一无所有了,如此的我,你还要?"
他揉揉我的发,道:"卿阳,我要的,自始至终,只有你而已,你是谁?你有多少家财多少权势,与我都没关系。"
雍真的太好太好,好的我,必须要说实话,我不愿,多年之后他会因事实而指责我,虽然,他有太多指责我的权利。我合上眼,冷然道:"我无法不爱宇真,但却不会再为他鞠躬尽瘁,甚至不愿再面对他。雍,或许我倾尽一生都无法爱上你,可我一定会在你身边。这样的慕卿阳,你要么?"
是否能爱上他,这问题太高深,也实在非我所能担保。
若雍求的仍是我的感情,我无法给他,也无法确认以后能给他。与其日后两看相厌,不如今日说个透彻。
"卿阳,我无须你爱上我,只要你有一点喜欢我便成了。要知道,我对你的感情已经足够我二人共享了。再说,我所要的不过就是与我共老的慕卿阳啊。告诉我,你有那么一点点喜欢我么?就一点点!"他突然凑近,很近很近的。
我看着他的眼,看着他眼中的我自己,笑了。
"我对你,怎会是一点点地喜欢呢?"看他突然收了笑容,有几分恶作剧的得意,"我对你,是太多太多的喜欢了,这样的答案,你能接受么?"
雍低下头,亲吻我的唇,只是浅尝即止,他的笑容居然那么满足,"我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了,卿阳,你说我该怎么办呢?呵呵,呵呵......"
看着傻笑的雍宛韬,我不禁道:"呵呵,两个傻子,我跟你都是傻子,天造地设的一对傻子。"
若我从前遇到的就是他,那该多好?
可惜世事不会重来,一切都已注定!
但能遇上他,已是太多的幸!
雍抬起枕在我肩上的头,理了理我的衣衫道:"起来吧,今儿个外头天气很好,我们出去走走,如何?"
我拧起眉:"冷。"
他作势捏捏我的鼻道:"我已命人备好了马车,里头安了四个暖炉,是决绝不会冻着你的,就怕你嫌热呢。再说闷在屋里总是不好的,出去走走,射华山上开了种奇花,漫山遍野的浅紫色,我们去瞧瞧。"
"好,去看看。"
我相信,日后在雍州的日子,绝对不会闷的。
无论如何,谢谢你,雍!
第二十一话
雍口中的奇花其实很普通,不过是在绕州随处可见的路边小花罢了。
但这种花,我却有许多年不见。
如此漫山遍野的浅紫,也同样许多年不见。
"你这么大费周折,就是为了来看着野花?"我慢慢踱下马车,伸手拉拉领子,还是有些冷。
雍的眼珠子转了转,我这才发现,他的眼睛乌黑乌黑的,他笑道:"我也觉得带你来看花有些奇怪,卿阳也不是女子,怎会喜欢花花草草。"
他说的有些怨怼,甚至蹲下身子让我瞧不清他的表情:"可我寻这些来的时候哪想那么多,只晓得这东西绕州有别的地方没,想你看了必定惊喜大为感动,说不准还扑到我身上来。如今这我是不指望了,可为你做过些什么,总得让你知道吧。不然多不甘心!"
我笑,这人真是......"雍,绕州其实没什么好玩好看的,只是离那地方久了,总想起那些很不起眼的小东西罢了。"包括隔壁那个狗子,"不如何时你有时间了,我们去绕州看看可好?"
他起身,笑着说:"卿阳,俗话说择日不如撞日,你看不如就......"
我摇摇头,靠在马车边打量里头整齐的配置,挑眉问他:"你老实说,预谋了多久?"
雍凑上来直笑,"也不是很久,有些事想做便做了。卿阳不想回去?"
我愣了愣,眯眼想起,虽然会怀念绕州的人事,但我确实不曾想过回去:"雍,很多事不是想了就能做的,我不是你。"
雍从身后揽住我,扳过我停驻在那片小野花上的视线,我听他道:"卿阳就是这样,不是你不想或是不愿,只是你会顾及。还来不及让你把这个想法付诸行动,你就知道这个不行那个不行。我的卿阳啊,在那座牢笼里呆久了,都变笨了呢。为何老是想着别人如何?为何老是要顾及别人如何?"
"雍......我......"从前身在朝野,来去又岂是我说了算的。如今在雍州,也不能让雍放下所有事陪着我一人。很多事,还是需要细细思量的。
"不用说,我就喜欢你这般笨笨的,你连想都不想的,我替你想;你想做而无法做的,我替你做。我只愿你活的肆意,卿阳,我求得只是你活得肆意,你已经被人绑着太久了。"
他的头枕在我的肩上,他的重量我能感受到。
可此刻,我却觉得,是我在倚靠这个人。
这个人--雍宛韬,他想我所想,为我所为。
话听来肉麻,却怎生都听不腻。
我转头,吻上他的唇。
不说谢,因为知道他不需要我的感激。
或许雍都不知晓,他今日的一言一语我都记在心上,一辈子,都牢牢的记住了!
只是,我不曾料到,他竟真的将萦珲扔在了府中。
想到这儿,便觉好笑。
我实在不知,雍对萦珲,是哪里来如此大的怨气。
问他,他也只是气嘟嘟的说天生看不顺。即便与他再三解释萦珲与那人已无关系,雍也不理。
倒是到达绕州的前一夜,他才吞吞吐吐的道:"我哪里是气他,不过是看见他便想起那几日伴在你身边的不是我罢了。卿阳,你来的比我所想的早多了,可我还是觉得自己等了很久,怎么办呢?"
为此,我笑。
原来雍身上竟也有这般稚子之气。
雍、绕二州虽同属南方,但也有一段路。雍此番纯当游乐,一路风景慢慢寻来,也走了不少日子。
到达绕州,已过了整整半月。
"如何?可还是卿阳记忆中的绕州?"站在关口外三丈,雍拉着我的手问我。
我转了转眼珠子,答他:"不晓得,我家在绕州的一个小村落里,很少进城的。记忆中那一次,也就是参加乡试,可这城里只住了一日,没多大印象呢。"
雍抿唇,狭长的眼眯了起来,我晓得,他心底一定又在打什么主意。是的,与他相处这么久,我也能从他的小动作里捕捉到些什么来。
未过多久,他便笑得很得意的说:"我早就作了功课,绕州城里有什么好吃好玩的,卿阳你跟着我便是。"
我摇摇头,跟他走。
倒是不曾料到,他竟将我带入一家稀奇古怪的店铺。
"这是什么?"我随手抄起一个铁环,挑眉问道。
雍于是更得意了,道:"卿阳不晓得?"
我白了他一眼,"从没见过。"随手便摆弄起眼前不知做何用的小环来,一圈绕一圈,一圈又一圈。蹙眉,这玩意儿还真没见过。
雍走到我身边,也掏起一个,变戏法似的三个圆环就分了开来:"看,卿阳,我厉害吧。"
他粲然的笑,眼里含着的意蕴好似小孩讨赏一般。我不禁拍拍他的头,被雍拉住:"卿阳,快说快说,我厉害吧?"
耸耸肩,他方才变得把戏我是没看清,可还能从他那一连串动作中看出些什么来。我低下头,细细摆弄手里头的小环,也拧了开来。
"不就是这样?"抬眼,对上的果然是张垮下的脸。于是笑出声,问他,"究竟是什么,挺好玩的。"
雍恢复得也快,不一会儿就笑道:"这叫九连环,其实也未必是九个环套一快儿,是绕州小孩儿时常玩的把戏,听说玩多了会变聪慧呢。我的卿阳这么聪明,一丁点儿都难不倒你。"
我浅笑:"我从没见过呢。我们村里的孩子也就是滚滚树枝作的圈圈,那也挺好玩的。"
"卿阳,我想把你从前少了的都补给你。这不是挺好玩的么,咱们买一堆回去慢慢玩。"说着,雍宛韬便掏出银两,打包了不少。
对此,我也只好叹息,这人怎不想想,九连环虽好玩,可毕竟是铁质的东西,价格不菲不算,还沉得很。
罢了,既然他玩得高兴。
出了那家店铺,雍宛韬走在我前头,天气很好,他扬起的笑容也很灿烂。
我微微勾起嘴角,突然发现了一些从前不曾注意的事。
雍,我喜欢你,而且比喜欢更多一点。可比喜欢更多一点的是什么,我自己也不清楚。
而这些,我统统都不会告诉你。
不告诉你,只留在自己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