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提我几乎忘记了。" 苏华迹拿一个瓶子握在手里,"这可是当年我决定行医为生的时候,和你爹一同挑选的,他说那么多备选里面就数这个材质最好,虽然价高一点但是耐用,便就定下来,又自作多情的刻只印章盖在底下。"
季良看他前面的紧张劲儿,猜测他和薛忆关系应该不一般,没想到和他父亲的交情如此匪浅。
薛忆低头摩挲着药瓶光滑细腻的外壁,和记忆里的一点点重合:"苏伯伯,也还记得我。"
"怎么可能忘?你在你娘肚子里少呆了一个多月,把我们吓坏了,你爹揪着我领子差点把我勒死,要不是终于想着你们娘儿俩还需要我调理,唉,我哪儿能活到今天。"
说着苏华迹捏袖子假兮兮擦眼角。
"再说了。"他又抬头,"你胸口上挂着的红玉,是我帮他选的,虽然被他斥为俗气得要命,嘿嘿,还不是买下来了。"
"原来是苏伯伯的眼光,怪不得--"薛忆话说一半,若有所悟。
"你什么表情?" 苏华迹语气不满,"这块,比他挑的那些个青翠的墨色的值钱多了,艰难的时候一定能换个好价钱。"
"只有苏伯伯才能把这种话说地理直气壮。"
"有什么不对?!人的眼光就得放长远,谁也不能预见未来变故。你爹是神贤书读多了,读成傻子,心心念苍生,非得处庙堂之高替主分忧,结果呢,还不如我这个悬壶卖药的逍遥。"
"嗯--"
薛忆放在卧榻上的手,拨弄着苇席边缘格子布的边儿。
第六十三章
苏华迹自觉失言,咳嗽一声:"‘苏伯伯'三个字,只有从小忆嘴里出来最动听,再叫几声呗。"
季良一直干站着,不耐烦,嘀咕:"老头儿一个,撒哪门子娇。"
偏偏苏华迹耳力好,听得一清二楚,挑斜了眼角睨过去。
"小子,你嫉妒了?"
"呵,我嫉妒?"季良皮笑肉不笑地冷哼。
"小忆,这小子品行不良,往后你住到我这儿来,苏伯伯缺个煎药的。"
薛忆闻到两个人之间不对味,左看右看,寻思着怎么会第一次见面就结下粱子。
在他醒来之前,他们做了什么?
季良一屁股坐在薛忆旁边,膝盖抵开苏华迹,伸手压住他放在苇席边缘上的手指:"不行,我要送他回去。让他做你的使唤下人,想都别想!"
在覆盖下来的炽热里,略显凉意的手哆嗦了一下,然后一动不动。
"我哪儿也不会去。"薛忆抬眼望着季良,波澜不兴,"庄主放心,薛忆说过的话不会反悔。"
季良渐渐蜷指,捏紧了他。
"我已经决定了,只要你醒过来,就回去。"
薛忆使劲抽出手,抱住曲立起来的腿:"不。"
"他不会责怪你食言的。"季良像哄小孩似的柔和的说,声音让人沉溺,"你老这样突然倒下去,我会很为难,搞不好以后变得更糟糕。"
"--我时刻带着药,就没事了。"薛忆有片刻愣着。
"小忆,你怎么把薛克让的死心眼儿学了个十足十?!"苏华迹捶在季良腿上,"你知不知道即便是华佗灵药,也不可能保证你每次都能缓过来?"
"我知道。"薛忆神色平静,看着蒙灰的黑暗里最黑的角落,"只要能挨得过这几月--"
肩头上一紧,传过来无论何时都稳定坚实的气息,和寒夜里难以割舍的热度。
肌肤和掌心间,只隔了薄薄绢绸衣料,那些披散下来的头发丝丝缕缕迷住了眼睛,
忽然贪婪了,迷惑了。
生命如果能延长一天,一刻,就能多感受一分,哪怕被骂被打被压,哪怕被按在粗糙的地上,死去活来,有什么关系呢?
小忆,你要记住,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即使必须付出高昂代价,即使是生命。
这条命,被那个人挽救,在那个人面前起誓。
从那一刻开始等待的结局,一步步临近的时候,是否可以退却,为了私心里渴望的依存?
牙齿根都疼起来了,薛忆才慢慢收回视线,藏起细小的脆弱周折,在唇角上挂起诱人的弧度,不管别人能不能看见。
苏华迹恨铁不成钢地急切地要劝说,被他抢先堵了:"苏伯伯,您和父亲相交几十年,当他为了许叔叔一句话去天来轩求亲的时候,您明知道他会被梅老板赶出来,劝过他吗?"
苏华迹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
"我是他儿子,您看着长大的,是什么性子还不清楚吗?"
"反正这一次我不会同意。" 苏华迹重重道,"好不容易保下来的那么小的婴孩,我不能眼看着你糟蹋自己却袖手旁观。"
"没有糟蹋啊。"薛忆软软地委屈,"我只是想最后做点能纪念的事,证明我没有白来一遭。"
"同时你还想证明我是个枉顾他人只管自己的小人!"季良睁大了眼,流露着看不清楚的忿忿神情,"你要我永远忘不了怎么折毁了你吗?"
薛忆把下巴搁在膝上叹气:"我们的命运从呱呱落地时就已经注定,你要成为名震一方的霸主,我可以为你铺就微小的一段,不是枉顾不是折毁,是我们遵从了命运而已。"
"我季良从来不相信他妈的什么命运!"季良真的气恼了,口不择言,"我只相信事在人为。"
"庄主当然可以自己掌握,但是薛忆除了跟着命运的脚步走,还能做什么?"
薛忆拧脖子去看他,眼里闪着模糊蹉跎。
"想减轻罪孽感吗?可以,我现在告诉你,这是我自己选的,后果由我自己担负。难道,庄主还是把我当作是买回来的奴宠,吃喝拉撒都要经过您的首肯?!"
薛忆终于大嚷出来,声音像被撕开了般破碎不堪,他呼呼喘着气,抓住季良紧紧握住他肩头的手,死命甩出去。
"不要像个小孩子一样的闹别扭。"季良反而收了愠气,依旧捉捏着他的肩,转了和婉的语气,"听话,我是真心想你好。"
"住口,别以为动了一丁点儿嘴上仁慈,就是伟大了,就可以在以后拍着胸脯说是个佛祖了!"
薛忆控制不住心上生起来的莫名慌张的火焰,他宁愿季良还是朱槿牡丹旁虚情假意的那个人,他宁愿他透露出的那一点关怀是又一场虚伪,他宁愿他仍然假惺惺摆出左右为难。
他把指甲扣紧了身下苇草席,细小的啪啪碎裂声,分不清是那些脆弱草梗断裂了,还是虚弱的心肺分崩离析。
"你什么时候才能不这么,这么轻贱自己?"
季良轻轻的说。
"满口胡言乱语,因为你还觉得自己是那个娼馆里出来的--"
"小子!" 苏华迹扯着季良,把他从卧榻上扯起来,恶狠狠把他掼倒。
季良的腰眼磕在坚硬的桌沿儿上,钻心的疼痛四下里蔓延。
苏华迹拍了下手,对薛忆说:"把你那药的方子给我,我再另外捡几副药,你给我每天按时的吃下去。"
"啊?"薛忆张着嘴。
"啊什么啊,你们住哪儿,从明天开始我要随时能找到你。" 苏华迹的口气,就像是个追债的。
薛忆觉得他现在的表情或许也像个债主,横眉冷眼,不过是对着季良。
"小子,出来拿药。"
苏华迹拽着季良往外间走,季良脚步不稳,撞在门框上,砰的很大声响,薛忆侧过身子担忧的看着他。
"没事没事。"季良嘴上宽慰他,背着他一张脸扭成麻花。
屋子里很快就安静下来了,只有昏昏蒙蒙的光,默然流转。
无月的夜晚,就像是一个人闭着眼,没有明暗的差别,没有沧海桑田的演化。
看见的任何东西,可以认做幻景,听见的任何话,可以认为虚伪。
其实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多少真实。
曾经刻骨铭心的疼痛,回忆里面是明日黄花,孤独或者绝望,不过转瞬烟云,爱过的恨过的,能挽留下来的,大概如同一粒芝麻的影子。
所以在有人记挂时消失,是残酷命运的眷顾。
苏华迹熟练的在药柜各个小匣子前面移动,打开一个,掏出几根枝条,再拉开一个,捻出几颗果实。
小秤上称量,倒进方方正正纸片上,捏四个角包裹。
两个人都不说话,只听的乒乒铛铛的声音。
良久,药都包得差不多,苏华迹给药包上扎着绳子,低沉地说:"不要让他受寒,也不要感热,不准对他大声说话,他使脾气要忍着,尽量让他心情平和舒畅。"
他撇了一眼季良。
"想刚才那样剧烈的情绪起伏尤其忌讳--你不会假意应承下来,等以后再慢慢把他心思转弯啊?!笨蛋。"
苏华迹咬着牙叱他,看他老老实实垂着头一样一样答应,把一包药丢进他怀里。
"你坦白告诉我,是不是真心想对他好?我可不能安心放他在既笨又卑劣的小人身边。"
"你刚才不劝他也是想等以后转他的心思?"季良接着药包,抚上面直细的折边。
"我作为他的长辈,问你话是瞧得起你,你凭什么反问。"
苏华迹把药包抢回去。
"唔,对于你来说我来路不明,甚至可能一直在残害善良无辜,没有任何资格--"
"你本来就是。"
"是是。"季良擦了下鼻子,"可是,就眼下来讲,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都想护着他。"
他捡起落在桌面上一小截甘草杆儿,捻在手指间。
"我手底下几百号人,我要保证他们能继续过安生日子,有时候必须做无奈的选择。"
"是你自己要给自己添罪受。"
苏华迹收药秤,哗啦啦一阵响。
"过去我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季良苦笑,"现在,可能有一些做错了......我承认,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我只把他当作工具,他又是心甘情愿的......然后找人打探出他的身世什么的,我想,算是没白养着--你不知道,他又嘴刁,又喜欢精细漂亮玩意儿,以前被宠惯了,张口就要这要那的,主事没少抱怨他一个院的开销能抵过其他两三个院--"
季良想到帐册上繁多的支出项目,绸缎绫罗,时令鲜果,一天里可以换几种米作饭,又因为当初他应允了什么要求都满足,杨主事才总是皱眉头愁怨个不停。
唯一幸亏的是,他不是个女子,否则要再加上各式首饰,没有使用价值的装饰,可能会被直接封院。
在他独自叹息的时候,苏华迹凌厉的瞪着他,惊得他出了一头汗。
季良咽口唾沫:"我没想到怎么走到今天这步,我会为了个认识不足一年,脾气阴晴不定,需要时常像哄孩子一样,有糖吃就天下太平的人,心软。"
他别开头,只瞧着淡淡烛光下,昏暗的柜脚。
有不知名的藤蔓纠结着,盘旋着,从极深的地方钻出来,发芽,萌枝。
"哼,你若是不心软,我会让你全身骨头都软下去。"
苏华迹丢下糁得人牙根冒酸的低低的一声笑,提着串好的药包回内间。
第六十四章
经过前晚一翻折腾,薛忆回到客栈一觉睡到日上三杆,炽热的阳光穿过翠纱窗透进来,照在床头,一片耀目的斑斓缤纷。
有夏蝉鸣叫。
知了--知了--
经过无数个黑暗和孤寂,才换来片刻艳阳下绚烂至极的奢靡,所以要丢弃疲倦,只留下生命里喧嚣的部分,在最沸腾的火焰里结束。
气温随着日头盘升,正午时候,床上舒柔的褥子已经开始粘黏肌肤。
薛忆却仍旧静静躺着不想动,迷迷糊糊睁开眼,摊开一只手,眯眼看金黄骄傲的光,闪着灼灼华彩的丝绦一般,在手指上缠绵飞舞。
许久没有碰过琴筝了,指头上曾经磨砺出的薄茧褪得干干净净,剩下惊心动魄的白皙滑嫩,纹路都是浅薄的,褶皱也稀少,哪里像是男子的手。
温热的风从帐幔间流过,撩动他的睫毛,带来门外面一个人轻声的探问:"公子醒了么?"
然后有另一个人说:"庄主交代不要惊了公子,让他好好休息。"
"万一醒了叫不着人,庄主还不是怪罪到我们头上。"
"唔......我听说,这位公子性子可不大好,瞧他把服侍了几年的小厮丫头都赶走了,一点情念都不顾,我看啊,心里是个顶绝情的。"
"嘘,别乱说话,当心让庄主听见。"
"怕什么,庄主和曲主事一早就出去了,天不擦黑不会回来的。......我真不明白,京城是全国最繁华的地方,伎馆楚楼一定都是最好的,什么样的绝色美人没有,非得带上他。"
"我倒觉得他不是个坏人,尤其笑起来的时候,春花儿似的,好看得不得了。"
"哼,一个男人被说成春花,你也不觉得口臊。"
"你敢说你那天没有偷偷看他?"
"什么时候?!"
"到京城的前一天早上,他在客栈后院里和曲主事说话,摇着扇子,淡淡的笑,跟画上走下来的一样,你小子都看傻了,手里东西掉在地上都不知道。"
"--胡说!"
"哈,那你脸红什么?"
"我是热的,要你管!"
薛忆听得失笑。
少年,多的是可以挥霍的资本。
因为他们才刚刚发芽。
翠嫩的小芽尖儿,颤巍巍地探着头四处望,看哪里有雨露,哪里有阳光,羡慕那些粗壮的老树枝,和同伴们仰直了脖子争高低,翩飞的蜂啊蝶啊一挨过来,就羞耷了脑袋,恨不得一夜脱去青涩。
想着,笑意更浓了。
把门推了一条窄缝朝里望的小厮,就愣在了外面,手还扶在门板上,另一个人不明就里,没使什么劲儿的拍他一下,却把他拍得跌进屋里,摔得好大声。
薛忆眨了眨眼,像蝴蝶扇动着翅膀。
他温温和和地勾了一抹笑说:"有什么吃的么?好饿。"
一直到傍晚苏华迹寻过来,薛忆还在笑。
"什么事让你这么高兴?"
"两只黄鹂闹春花,一朵海棠惊凡尘。真是罪过。"
薛忆拿扇骨支着下巴,脸上故意忏悔愧疚,眼里却满是藏匿不住的得意。
苏华迹斜了眉:"我怎么觉得又是哪个无辜倒了大霉。"
"非也非也。"薛忆摇着头,"是善良纯朴的我受宠若惊了才是。"
他展扇悠闲扬风。
"没想到魅力太大也是顶顶烦恼的事。"
苏华迹猛力扭开头嗤了一声。
"苏伯伯,您年纪大了,可得小心别拧伤了脖子。"
苏华迹一拳头敲在桌面上,紧锁眉头痛心疾首地瞪他。
薛忆酥散懒的每一块肌肉关节都滞了,活像被蛇盯上的青蛙。
夏蝉扯出撕心裂肺的尖锐的鸣叫,把那些残余的昏黄光亮缀得悲凄仓皇,冬天里坠满了白玉盏的梅树,这会儿是郁郁葱葱,枝繁叶茂,在白天骄阳下绵软了身形,趁着现下徐徐微风舒展,密实的枝条间摇落几片戚瑟斑驳。
薛忆眼皮子渐渐沉重,脑袋一顿,就乍醒了。
苏华迹不屑一顾地从鼻子里冷哼:"你的定力比你爹差远了。"
"苏伯伯,您饶了我吧。爹为了一步棋可以呆坐上两个时辰,要是我,早长一身蘑菇了。"
苏华迹沉下眼:"往好处讲,你爹那可以称之为有耐性,说难听些就叫优柔寡断。从某方面来看,幸亏你没有继承他这点。"
被晒了大半天的院子,绵绵清浅的枝叶气味,水一般流淌,太阳完全沦落在目所不及的遥远天际,它的热情却没有随之退个干净,固执地徘徊留恋,又拖拉了湿气狼狈为奸,即便一扇在手,终是驱不散黏附浓稠的闷热,真让人恨不得跳进深凉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