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什么事情。」
他碧绿的眼瞳瞪视着,彷佛什么事情都是无关紧要,噢,都是如此滑稽。
金斯利夫人终于从震惊中恢复她的说话能力,她推了推不在鼻梁上的眼镜,像烫到一样,垂下手,她说,以一个仆从应有略嫌高的音调,「葛诺亚女侯爵来访。」
Vanity , the name is man.IV
XII.
大厅的地板是光亮的,它正好反映出我的脸型轮廓。
这轮廓在我眼中,模糊不清。
我对一个人从来不抱有先入为主的观念,不知道为什么,那坐在长桌另一边的女人却让我感觉很不舒服,那种眼光像是紧紧吸附你手臂的水蛭,我当然不愿意这样承认我的怯懦,我下意识抬头挺胸,把自己伪装在可笑的冷漠中,而我几乎要不认识那张地板映出的脸廓,我几乎想尖叫,这副皮囊是谁──
总而言之,我不明白这位女侯爵为何坚持要我在场。
从她不时举起她的单片眼镜,我猜想她是不是有严重的神经脆弱问题,她和伯爵一样,有着宽而略凹的颧骨,鹰勾鼻,难以相处等等特质,我在兰迪‧费托先生的暗示下,知道这位女侯爵是伯爵的亲戚,尽管之前很少来往,但是每次都盛气凌人的指挥着凯文堡,像是她的产业一样,她唯一自豪的似乎是手上那闪闪的单片眼镜,我想。
「亚登」诺亚侯爵终于放下她手中的茶杯,「你不能这样子,我知道,你认为这是你的责任,但在这次的社交季,你已无可避免要面临这一切。」
沉默的大厅,她的声音不会苍老,却带着某种疲惫,旅途劳顿的奔波。
伯爵的沉默更像是不以为然。
「你知道我为何出现在这,因为这可笑的邀请单上不只有你,我亲爱的侄子,还有,谭坡伯爵夫人,或许你该先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伯爵似乎也有些讶异,我则像是个外人,毕竟我只不过是个仆人,虽然我承认,关于伯爵夫人的传言我是有点好奇,「葛姑妈,我想这些事情都不会影响我,伦敦要怎么说是它们的事,我根本不会参加这次的社交季,它们口中的苏格兰狂人要是真的出现在宴会场合,还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被我的疯狂病症感染,不是吗?」
「你的个性确实是会如此做,不过你可有考虑到你的妻子以及家族的声誉?」她几乎要把单片眼镜举得和眉毛一样高,「这次社交季再不出席,我们已经没有办法阻挡任何恶毒的流言,要是有人形容伯爵夫人就长得像梅度莎一样,我也不意外了。你姐姐做这件事本来就让你不愉快,至于,另外的意外,那件事──自从你姐姐去世以后,伯爵夫人... ...」
伯爵的脸色突然变成大理石般严肃,他打断侯爵夫人的话,「我不想再提那件事。不过是个社交季,我会参加,最后一次,那个女人,永远不会出现在任何我出席的场合,你明白吗,根本没有谭坡伯爵夫人这回事。」
他自嘲的微笑,碧绿的眼更加明亮,像是被激怒的野兽,阴沉的脸庞显得更加怪诞,我悄悄的退后几步,让自己远离怒气,我是如此不明智,尽管我已经尽我所能缓慢的挪动,他还是注意到了我。女侯爵则说出一个可怕的语句,像是谈论天气那样的可怕计划,「我想你也发现了,就算这么做有违常理,但这是不得已中的上策。」
她当作我不存在一样,使用第三人称来讨论我,她说,「他长得和那个女人很像,不,应该说是一模一样,除了性别,我几乎要以为,这是她的双胞胎兄弟了。」
这时,他像是发现什么有趣的玩意一样,颇富兴味的眼光瞥向我,我几乎要以为,他刚刚才认识我。
狗屁!
我在这里已经要一个礼拜,难道说他有暂时性眼盲?
他用那种让人反感的眼光透过我看另外一个人,这是不是可以说明,他眼中那些负面的情绪,不是针对我,而是另有其人?女侯爵用她高傲的语调,慢而清晰的说出我未来的命运,「你必须扮演伯爵夫人。」
可笑,我一个男人为什么要做出如此愚蠢的事情,我朝那两位做作的贵族行礼,「我想这已超出我的工作范围。」
你敢这样对待同样是身为人的我,我绝对不是你们所想的那种懦夫,我不会允许我的自尊受到这种程度的侮辱,女人!
就算你是贵族,也没有权利命令我做我不愿意的事情。
侯爵夫人似乎颇感意外,毕竟我只是一样东西、道具,根本不能算是人,她只是摆摆手,我的雇主则轻描淡写的说,「价钱也不是问题,我会支付你应有的报酬。」
这一切已让人无法忍受,我的一生中和魔鬼讨论价码的次数只有那么一次,而我发誓,接下来的人生,将只由我自己做主,现在这两个贵族则是以那种高傲的态度逼迫我屈服,尽管他们没有开口,我冷冷的想,转身走开,这一次没有冰冷的海水阻挡我,「你害怕了,芬克斯。」
那道低沉的声音和记忆里来自地狱的声音重迭,他成功的阻止了我离开的意图,很好,非常好,我转过身注视着我的雇主,第一次有股冲动想挖开他的胸膛,看看他的心脏是什么颜色,是不是带有那种家族遗传的奇特香味,味道是不是带着咸湿的甜美,是不是那种如海水深处般的颜色?
「希望你付出的报酬值得我去做这份工作。」
他扬起一边的眉毛,像是个孩子般,笑了,他伸出手和我相握,「有劳你了,伯爵夫人。」
他的手掌黝黑,泛着健康的俊美光泽,使我的手显得更加苍白可笑,他的体温很高,像是要沸腾燃烧一样,就像是美丽的红色......
我抽回手,不甘示弱的说,「彼此彼此,亲爱的,亚登。」
似乎不甘心被抢走指挥权,诺亚女侯爵的声音割裂我们之间的剑拔弩张,她拉着我,开始进行她所谓的『一个淑女、一个伯爵夫人』该有的礼仪课程。
上帝保佑,我想,我的灵魂已经堕入了地狱,只因为他的体温太高,竟让我遗忘了,这件事情是如此荒缪:一个男仆要怎么假扮伯爵夫人?
我从没有此痛恨我自己的意气用事,一切都朝向我不可预期的方向发展了。
XIII.
我不认为华尔兹这件事情有这么重要,事实上,我只觉得此刻的我非常愚蠢。
我会觉得别扭绝对不是因为我亲爱的雇主从我们第一个转身就强迫我把手摆在他腰上,而是,为何我必须跳女方的舞步?
「我亲爱的,伯爵夫人?」
他,我的雇主渗着恶毒的话语在我耳边响起,我只能说服自己僵硬的四肢尽力配合他旋转的动作,「你很紧张。你甚至不会微笑。」
我们就像两个不协调的音符,滑稽的跳着不属于我们的华尔兹。
我甚至不能有任何怯懦,因为这是我自找的,我是如此愚蠢,又是如此容易被激怒。如此不真实,尽管就在我的手掌下,他的身体透露着温度,穿透了我的皮肤,我在这样极近的距离看进他碧绿的眼瞳,我发觉那是淡金色,可是,又觉得是冰冷的绿,我感觉到,他是活生生的,不是我初次见到他的那种冷冽冰冷,他是如此亲近,啊,却又如此遥远,我甚至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能僵硬着端出冷漠,计算我目前所拥有的七块金币。我不祈祷,因为,唯一的祈祷葬送在那场意外,而理由,已成了我的罪,谄媚和自我嘲弄:安洛亚芬克斯是个胆小鬼!胆小鬼!
这个胆小鬼甚至在话一出口就已经后悔。
「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地方。」因为一切都太过愚蠢可笑,我望进他的眼里,他的眼神令我迷惑,我从未看过这种眼神,隐隐挣扎着的是什么?
他的眼神虚弱的争辩着,那股矛盾感让人倍受诱惑,至少对我是如此,抛弃良知的,易怒的我,缺乏拒绝和闭上眼睛的勇气。他的眼神带着我说不出的熟悉感,那是我带进坟墓里也不可能从记忆里剜去的痛,他忿恨着好奇着并且不受自身理智束缚,我可以感觉和他这样接近,他的手放在我的肩上,托着我的另一只手,像是对待淑女一样,可笑的是,我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
「葛姑妈似乎没有告诉你,亲爱的,跳舞中不交谈是件失礼的事情。」
他的眉毛微微挑高,那双眼瞳在水晶灯下带着光芒,「我不知道,原来我的雇主竟然和我已经到了可以有任何共同兴趣的话题了。或许你可以告诉我,亲爱的──」
也许我语气中的恶意太过明显,他放在我肩膀上的手几乎要捏碎我的肩胛骨,「我们不如谈谈该如支付应有的价额?噢,甚至说说关于传奇的伯爵夫人,或许这也有助于我的『演出』,阁下?」
我不得不出声提醒,他已经太过份,我痛恨自己的软弱,我是个男人,绝不会屈服在另一种我讨厌的威权之下,就算他是如此刚强,我发觉,他那硬直的鼻子甚至有断掉过的粗犷痕迹,黝黑的脸,像是地狱里的魔鬼,他捏紧的不是我的肩胛,而是我跃动的心脏,他只要这样一捏,我就会,永远停止呼吸。
他的地狱固然不是我的地狱,我的地狱也不同他的地狱,上帝!如此荒谬!让自己的手碰触那口袋中的冰冷金属,七个金币,我告诉我自己,我想要的是什么。
他永远和我记忆中的魔鬼重迭,尽管我知道他不是Davey Jones,那个深海里的恶魔。
我憎恨我自己的苍白怯弱,以及矮小,「阁下,除了死人的事情,将不会有任何事情能激起你的欲望了,被你真正厌恶的人连最后的睡眠也不会安稳,因为,你会从坟墓里挖出那个背叛者的心脏,一刀一刀。像华尔兹旋转的节拍一样,你也在凌迟着我,不是吗?」
「你逾举了。」
他的声音将我的苍白暴露,啊,我可以看见他的眼中除了愤怒之外,没有什么了,跃动的蓝色火焰,已经说明,没有一个男人愿意被任何女人玩弄,何况,还是以这样卑劣的手段,我明白,我已经找到他的死穴,我早让我自己知道,什么东西是永远不能碰触,而这死穴,他的伯爵夫人,永远会成为拉回我和他现实的桥梁,任何太过分的言行都会回归雇主与受雇者的关系。
音乐终了,他像是被烫到一样放开我的手,而于此同时,葛诺亚女侯爵已经迫不及待的接手,她将我拖进另一个痛苦的地狱,这比绝食四天而保持苗条更让人疯狂,她确实想把我逼疯,她要把我教育成一个高贵的淑女,不是脆弱歇斯底里的处女小姐,而是,优雅迷人,善于交际,世故的伯爵夫人。
我是如此痛恨这个头衔,就算只是一时的工作。
我想我开始期待晚上的冒险。
Vanity , the name is man.V
XIV.
一如我所想,到了夜晚的凯文有一种蛊惑的野性美,那样危险迷人。
我光裸着脚,让自己在暗中移动,避免发出任何惊扰沉睡中众人的声响。
塔楼在主城中心右侧,我摸索着冰冷的石墙,让赤裸的双脚习惯阶梯的冰冷才开始向上移动,光芒微弱的壁灯在黑暗中行成一个个小点,通往塔楼最高处尽头,我慢慢爬着,一边侧耳聆听,我不希望这时有任何出乎意料之外的人出现在这,这时,似乎是我的心理因素,我听见,那像是衣料摩擦的窸窣声,我僵直着身体贴在阴影中,脑中飞快的闪过无数借口,直到,那股冰冷的凉意透过我薄薄的睡袍,有某种奇异的感觉爬过我的背脊,我不能说那是一种催促的声音,那细微的,不仔细聆听几乎不能注意到,清脆的音乐声,它回响在我的前方,那一片黑暗之中,于是,突然间,我觉得一切都无关紧要,那是如此熟悉旋律,我以为我就要哭了,它诉说着我家乡的海水味,金黄色的朝阳,我的爱,以及我最后的梦,我以为我哭了,却没感觉到冰冷湿润的液体滑过脸颊,我挣扎向上走去,专注着聆听着那细小的音乐声,我知道,那像是亲人的呼喊,我的灵魂,我的骨髓,我的血中之血、肉中之躯,我在最黑暗的时刻听过它,它和一组管风琴交织成悲怆的乐章,它悼念着的是爱人的死亡,以及,活着的亡魂。
我立刻知道我在何时何地听过这样的旋律,它让我想起我的一部分,我与那个魔鬼打的交道,我和某人的约定,以及,我现在,将要独自揭发的谜底。
音乐声似乎停止,我让自己停在黑暗中,透过澄黄色的光晕,我的双眼适应这种黑暗,我看见,那些厚重的绒布窗帘,它们带着一股潮湿的气味,像是甲板的味道,腥红色,我认为它们是腥红色,我伸出手,碰了碰墙壁上那个破碎的镜子,它破碎的镜面不能照出我的脸,这里面只有扭曲的景象,我放下手,开始打量起充满灰尘的角落,这显示着,这里几乎很少有人活动,除了暗中的那扇门,它像是刻意要被我发现一样,伫立在那,我压抑着我血管中鼓鼓跳动的兴奋之情,轻轻扭开了锈蚀的门把,一股奇异的香味将我包裹。
我眨眨眼,开始不确定自己看到什么,那是──一幅极大的落地画。
金棕色的发披散在赤裸的颈肩,带笑的丰厚双唇,固执的鼻梁,如清晨大海般的蓝灰眼睛,那是,一个极俊美的女人。
我感觉我赤裸的脚像是灌了铅一样,她的蓝灰色眼珠正盯着我,不,应该说是,每一个入侵这块地盘的不速之客,那一瞬间,我是那么的无地自容,那么的后悔,我冒失的打扰了她,我轻轻的退了一步,我扣上身后的门,然后,恭敬的行礼,并请她原谅我的不告而入,我抬起头的时候,她蓝灰色的眼告诉我,她已经原谅了我,当然也可能只是我心理因素作祟。
我注意到那排书架,整齐的书中,唯一的几本却歪斜的放着,有人动过这个部份,我抽出那几本,快速的翻阅,那是一本厚厚的家族谱,一本传说故事,一本硬皮的古老苏格兰歌谣集,以及数张泛黄的纸,上面有着孩童般的涂鸦,一口三排利牙,头上犄角倒钩如蟹,一只口中冒烟的人形大海怪,它让我想起我的野蛮小公主的创意,我带着笑意,直到把它们翻过面,无预期的,那张脸撞近我的眼中,比深蓝色还要幽深,比翠绿山林还要忧郁,那双眼,高耸的颧骨,灰白色的头发垂落额间,削瘦面颊,那是一个苍白的少年,像是拼图一样,我屏住呼吸,把它们拼成我以为的那样,九张图纸在地上安静的躺着,我必须用力咬住嘴唇才不会大叫出声,我强迫自己看着那张拼凑而成的图案:
他骨节分明的大手搭着椅背,领巾雪白,容颜阴郁,发色灰白,一脚向前踏着,想表现出刚强的气势,瘦长的身影,像是干扁的白色蜡烛。
我不知道他是谁,但,我认为我必须要知道。
一种可怕的笑声在我体内迸发,它们挤压着我脑中的影像,鲜红如血,我看见自己的手掌开始破皮,出现一个流血的伤口,暗红的血液滴到那张拼凑画的角落,诡异的被图纸吞蚀,那行字诅咒般浮现在角落,我的理智开始叫嚣,我跪了下来,那行字迹将开启我的剧本,不,我不能看,不能,我封闭我的理智,用手摸索着凹凸的粗糙纸张,直到那行字完全鲜红的展现于我眼前,那张少年的脸快速的扭曲,我看见他经历年岁而苍老的容颜,年少,苍老,年少,苍老,年少。
画面交融着,转变着,他悲愤的呼喊着,他在月光下吹奏的苏格兰短笛,他的黑发变成灰白,他掏出怀中的表,在音乐声响起的同时跃入蓝灰色的冰冷海中,愤恨扭曲了他的时间,他是一个拥有百年岁月的幽灵,他的容颜依旧年轻,他的心却冰冷的沉睡超过百年,他开始讽刺的纵声大笑,我惊骇的看着,他的身影停在没有灯的船长室,他掏出怀表,他用尽百年的精力不断弹奏的巨大管风琴,他在悲怆曲调中贪婪微笑,他从图纸中讽刺的嘲笑我的无知愚蠢,他,那个接收灵魂的深海魔鬼──
我跪倒在地,看见那行缩写的鲜红字母,D‧J‧B。
我在极大的震惊中死了千次,又因为另外一种无以名状的哀伤,死了百次。
一个脚步声破坏了这一切,我将九张图纸收好放进衣袍中,那个矮小的身影跌跌撞撞的掉近我身边的光晕中,在神秘女士的蓝灰眼睛注视下,我收拢错愕之情,以严肃的语调说,「安妮,你怎么会出现这里?」
我苛责的盯着她的赤脚,她抖抖肩,不以为意的站起来,「喂,这可是我告诉你的地方,为什么我不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