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若成欢————尘色
尘色  发于:2009年01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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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臻迟疑了一下,不著痕迹地点了点头,拨过了马头,走出一段,才跳了下来,将马栓在路边树上,这才慢慢踱到那小巷前,一闪身,走了进去。
穿过十来米的窄巷,是一方平地,五六个人落脚的大小,毓臻打量了下四周,没看出异样,刚转身,便看到小店里跟他打眼色的那个人走了进来了,一见到毓臻,就笑著连连鞠躬:"三爷有礼。"
"你是谁?"毓臻沈声问道,语气里毫不客气。
那人还是笑,试探般道:"不死鸟之民,见过三爷。"
不死鸟,也就是凤凰,不死鸟之民......毓臻不禁一皱眉:"你是凤临遗民?"
"不愧是三爷。小的不过是个传话人,替主上问三爷几句话。"
"什麽话?"
那人深深地看了毓臻一眼,笑著凑前一步,声音更低:"三爷本是人中龙凤,皇位早该是三爷之物,但是最後却偏偏被自己养了十年的人背叛了,落得今天这个地步,第一句,问三爷可甘心?定城一役,珞王以身受箭,人人都道他必死无疑,却偏偏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第二句,问三爷不想知道他的下落麽?如今三爷在朝中仰人鼻息,甚至委屈自己承欢於素和凤殇,最後一句,问三爷不恨麽?"
毓臻抬头对上那人闪烁著狡猾的双眼,半晌微微一笑:"贵主人是想我替他在盛京中做接应?"
听他这麽一说,那人脸上顿时浮起一抹欣喜,嘴里却道:"主上要依靠三爷的地方还很多,只要三爷答应,主上保证,只要凤临,沧澜皇位,乃至三色国之主的地位,任三爷取舍。"
毓臻低低一笑,透出淡淡的嘲讽:"那麽我回答你那三个问题吧。第一句,自古成王败寇,毓臻如今既然站在朝堂之下,就不谈甘心不甘心了;第二句,我想;最後一句......"他的语气里终於多了一分迟疑,半晌一笑,"气恼万分,却不恨。"
气恼早多於怨恨了。气凤殇任性,气凤殇无理取闹,气凤殇喜怒无常,气凤殇冷酷无情,却没有多大的怨恨。
委屈自身承欢於人的也不是他,而是凤殇。
见毓臻笑得奇怪,那个人不禁有点慌了:"那麽,三爷您的意思是......"
"成王败寇,听不懂麽?贵主人既然懂得用怜更来问我,想必也知道他在我心中地位吧?无论生死,这天下总是他用命去换来的,你说,我会好好守著,还是帮别人来颠覆呢?"
"三爷,您不再考虑考虑吗?"那人有点急了,"只要事成了,这天下就是您的了,主上只要凤临,其他绝不与您相争......您何必为了个死人......"
毓臻脸色一沈:"闭嘴!我怎麽决定已经说得明白,今天的事我就当没听过,若你还要纠缠,就别怪我不客气了!"顿了顿,他才慢慢笑了起来,"说真的,那三句话,已经足够让我心动,只是,总还是有东西是贵主人猜不到的。"
说罢,毓臻再不管那人,转身从窄巷中走了出去,一步都没停留。
身後还隐约传来那人的声音,不肯放弃地叫著:"三爷您如果改变主意,不妨到淮州一看,那里......"远了,就听不清了。

若不是问那一句,有些事情,还真是想不到。
譬如,凤殇再怎麽任性狠心,对自己却总是极尽讨好,百般用心的。
譬如,盛京中若还有什麽地方是凤殇会去的,那必定只有一处。
珞王怜更在定城之上以身受箭,人人都道他必死无疑,却偏偏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民间流言自然繁多,朝中却只能当他真的死了,在盛京近郊立了衣冠冢,墓上的字,还是凤殇亲自题的。
要说凤殇还能去哪,恐怕也只有这麽一处了。
心中澄明,毓臻自然不再犹豫,走到树下解下缰绳,飞身上马,也不管大街上的人如何吆喝,一夹马肚便向城门奔去。
城门是他下令关的,现在他要出去,自然也无人敢阻。
一路走出去,连进不了城的人都看不到了,路边芳草萧寂,路也越走越崎岖,通往一丘山坡,毓臻的马慢了下来,走出一段,便看到前面有一小队禁军也正向著前头方向走去。
"倒也有聪明人。"毓臻一笑,催马便要追上去。
珞王的衣冠冢占地极广,依山而建,陵墓前是修葺整齐,铺著云石的过道,门外站著两名守墓的士兵,一看到那队禁军,就先慌了起来。
毓臻落在後头,看到那两名守墓兵的表情,心中顿时一沈。
难道竟是猜错了?
陵墓只有一个入口,这两人这种反应,分明就是没见到凤殇。
果然前方吵闹了一阵,便看到那两人连连摇头,半晌又苍白了脸色,一个人走到一边,另一个人领著那一队禁军走了进去,拐了一个弯便看不到了。
毓臻想了一下,便要催马跟上,不料陵墓边上竟传来一阵兵刃撞击的声音,不一会,就看到刚才进去的那些人像见了鬼似的,一边举著刀剑,一边往後退了回来。
前头的那几人身上,竟都已经染上了血迹。
毓臻一惊,按住了腰间的剑,夹马前行,刚到门边,就愣住了。
一队禁军退出来後,陵墓边上缓缓走出一人,手中执著一柄幽蓝长剑,剑上已经沾了血了。那人一身白衣,长发披肩,脸上无色,眼中是一片空洞的暴戾,竟便是让盛京里闹得人仰马翻的当今天子。
就在毓臻那一愣间,凤殇眼看又要刺出一剑,毓臻不敢再迟疑,高声喝道:"住手!"
凤殇怔了怔,停住了手,慢慢地向他的方向看来。
过了很久,毓臻才看到他的唇上微微动了动,听不到声音,却可以看到,他在叫"毓臻"。
那些禁军也认出他来了,像看到救兵似的叫了起来:"静王!"
毓臻催马走近去,跳了下来,快步走了过去,一把夺下凤殇手中的剑,一边回头对其他人说:"你们都出去,守门口的继续守著,其他人先到城里去通知收兵开城。皇上由我来护送就好。"
众人对望了一阵,虽然脸上还有迟疑,也终於行了礼,匆匆走了开去。
等人都走尽了,毓臻才走到凤殇跟前,直直地对上他空洞的双眼,压著心中的怒气,问:"你究竟在干什麽?"
凤殇却只是慢慢地转头向他,神色依旧,宛如丢了灵魂的躯壳,一声不吭。
"不带一个护卫就私自出宫,让盛京里闹得人仰马翻,像样吗?你知道有多少人在找你?别忘了你现在是皇帝!心里再不顺意,也不能如此任性!刚才你在干什麽?你想干什麽?杀了他们?你想让天下人都认为你是一个暴君吗?"
凤殇只是安静地任毓臻说,连眼中的暴戾都慢慢淡去了,只剩下一脸空茫。毓臻的话他却像是一句都没听进去。
毓臻看著他那模样,心中不禁动了气,踏上一步,想也不想便是一挥手,"啪"的一声打在凤殇的脸上。

十三

凤殇似是哼了一声,也只是吐气的声响,听不见声音。片刻,他的脸上便慢慢地红了起来,轮廓分明地印著一个掌印。
他依旧垂手站在那儿,慢慢抬起被打偏的脸,看在毓臻,目光却似落在千里之外,半晌低低笑出声来,一字一顿:"你打我?"
看著凤殇的模样,毓臻隐约有点不安了。强自镇定起来,沈声道:"我就是要打醒你。一国之君,哪能容得你如此任性!"
"怎麽算是任性了?"凤殇一笑哼道,转过身不去看毓臻,"一个人跑出来便是任性了?那帮狗奴才在这里大声吵闹,惊扰哥哥,杀了也是任性?毓臻,你倒说说,怎麽才是不任性?"
见凤殇语气淡薄,说得一派理所当然,毓臻心里更是多了几分恼怒:"城里宫里都闹得人仰马翻了,城门关了三个时辰,多少人被耽搁了,都只因为你一个人跑出来。你是一国之君,一个随从都不带便跑出来,要是遇到危险了,又得惹出多少祸端?你说他们惊扰此地,如果不是你的任性,他们会在城里城外找了足足三个时辰找到这里来吗?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那里像一个皇帝?你别忘了你是天下之主,一国之君!"
"天下之主?一国之君?"凤殇低声重复,慢慢笑出声来,"立後,点状元,哪一样能让我顺心?朝中人人一脸忠心,又有哪个不想欺我年少,把持朝政?我便是一分都任性不得......就连这里,我也是第一次来,是不是一国之君,就必须娶自己不爱的人,就连给自己哥哥扫墓,也不可以?"凤殇微扬著头,看著毓臻,话语里却是半分起伏都没有,就像是在讨论著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你既然坐上这个皇位,就该有这样的准备!制百官的同时也受制於百官,立皇後母仪天下,坐朝堂广纳百言,这些本就是天子的责任。你倒说说,千古以来,有哪个君王,像你这样任性?"毓臻一句句说出来,语气越发严厉,"给自己哥哥扫墓,皇上若是念著他是你哥哥,就更该恪尽一个君王的责任。这天下是怜儿用命换来的,容不得你任意糟蹋!"
"就是因为他死了,所以我必须把自己赔上去吗?"像是压抑了很久,凤殇嘶声吼了出来,"就是因为他受那一箭,我就连半分都任性不得了吗?他不过是做了他答应过要做的事,那是他自己要做的,凭什麽就要我接受他的牺牲,凭什麽就要我陪著他牺牲?"
"啪"的又是一声清脆,凤殇脸上又挨了毓臻一个耳光,发红的地方已经微微肿了起来了,他的脸偏向一边,却依旧不肯住口:"他可以任性的选择谁来射那一箭,他可以任性地选择自己所爱的人,他可以任性地选择这一切如何结束,所有的事情都依著他的意愿发展,为什麽我就半分都任性不得?我不过是......"他的声音越渐低哑,夹杂著低低续续的惨笑,"我不过是......求一个梦而已......三年五载太长,一两年也可以,哪怕是一年,半年,几个月,也还是错麽?"
"你胡说什麽?"毓臻微微蹙眉,看著凤殇,"你别忘了,若论长幼,这帝位本该是他的。他什麽都没有得到,甚至赔上一条命来换你醒掌天下,你还有什麽怨言?你还是世子,在那儿受著众人尊敬呵护时,他已经勉强著自己的病为你一步步算计;你在盛京中坐观其成时,他还要撑著他那破身体,不远千里跑去定城,为你取下凤临;为了让你登上皇位,他连名字都不能拥有,你凭什麽跟他比?你凭什麽不服气?你凭什麽嫉妒他?你既然坐在这个皇位之上,就做你该做的事,把你那些任性通通丢掉,好好守著这个用他的命换来的天下。因为,是你欠了他!"
因为,是你欠了他。
"是我......欠了哥哥?"凤殇低低地重复,眼中慢慢地蒙上一层厚重的迷茫,"我,欠了哥哥......"
一段话直斥出来,松了口气,毓臻看著凤殇一声一声地重复,心里的不安不禁越来越深,终於忍不住叫了一句:"皇上?"
凤殇慢慢转过头,茫然的目光终於逐渐凝在毓臻身上,那缓慢凝聚的目光,竟让人有一种竭尽全力的错觉,毓臻心里漏了一拍,就看到凤殇动了动唇。努力分辨,他却听不到凤殇说了什麽。
"皇......"
凤殇直直地看著他,半晌才又动了动唇,微声道:"对不起。"
毓臻心中一震,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只能听著凤殇一字一句,轻微而低缓地说下去。
"对不起,我不会再任性了。我会好好,好好地守著这天下,再也......不任性了。对不起。我再也不任性了,可以麽?这样,够麽?哥哥......会原谅我麽?"
"......会。"像是有什麽堵在喉咙里,毓臻听著凤殇的话,好一阵,也只能下意识地顺著他的问话回答了一句。话音刚落,他便看到凤殇浅浅地笑开了。
灿烂得眩目,叫人惊豔,却又美丽而脆弱,那一刻,与他记忆里怜更的笑容相似得叫人惊惶。
毓臻站在那儿,只是怔怔地看著凤殇,再说不出别的话来,隔了很久,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神,慌忙别开眼,匆匆道:"快回去吧,宫里的人都等急了。"
"嗯。"凤殇低低应了一声,还是挂著那浅淡的笑容,却没有要动的意思。
毓臻走开来牵过自己的马,翻身上去,坐稳了,才回头伸出手来递到凤殇面前。
凤殇看著他的手却是一脸茫然,慢慢地连笑容都淡去了,眼中失了神绪。
"皇上?"毓臻微微皱了皱眉,耐著心叫了一声。
凤殇却几乎是反射地退了一步,孩子般地把手收在背後,笑著仰头,眯著眼看毓臻:"你知道吗?哥哥的名字。"
"什麽?"毓臻听不懂他的话。
"你知道我为什麽封他做珞王?"
"你究竟想说什麽?"心里掠过一丝烦躁,毓臻只道自己不耐烦了,口气也慢慢恶劣了起来。"快上马,别再耽误时间了。"
凤殇勾了勾唇,不管他,自顾自说下去:"是名字哦......哥哥也有名字的。"他低下头不再看毓臻,"毓珞,族谱上写著的。哥哥的名字,叫毓珞。"
"毓珞吗?因为这个所以封做珞王......"毓臻沈吟了一下,看向凤殇,"那又如何?我只知道他是怜儿。"顿了顿,毓臻扯了扯缰绳,马前後地踏了几步,马蹄声在空旷的四野回荡著,"再问一次,你究竟要不要跟我回去?再不上来,我就不管你了。"
凤殇垂下了眼,笑了笑,双手无意识地在身後交叉了一下,耸了耸肩,似乎还迟疑了那麽一下,才慢慢伸出了右手,交在毓臻左手上。
毓臻一紧一拉,便将他安置了在身後,只说了一声"坐好了",便一夹马肚,奔驰而去。

风掠过两鬓,带著陌生的锐利,刮得人发痛。
凤殇小心翼翼地伸过手,轻轻地捉住了毓臻的衣角,过了很久,才又慢慢地环过手,搂住了毓臻的腰,见毓臻始终没有异议,他才淡淡一笑,伏下头去,靠在了毓臻的背上。
毓臻身上的温度透过衣衫传到他的脸上,温暖的感觉久久不散,凤殇慢慢地闭上了眼。

是名字,真正的名字哦。
你终究是,不明白。
我也不会有勇气再说一遍了。

真明二年九月初六,天子二十,加冠成年,立当朝太保成叔延之女成氏依楚为後,天下大赦。

夜,天色如水。宫城内外,盛京上下,处处都是灯火盈彻,喜庆喧天。
平日议朝的大殿上,此时是满眼的红,往日端庄肃穆,面上凝重的官员们,这时也放开了拘束,尽庆尽欢。
礼部尚书刘喜半醉地拉著毓臻,眉开眼笑地道:"这次真是全仗了王爷,全仗了王爷您啊!以後小太子诞生,皇上一定会好好赏您的。"
毓臻正一边被两个官员纠缠著,一边推让著刘喜递来的酒,这时听刘喜这麽一说,才从那三分酒意中反应过来。
这满殿的人如此放肆,他刚才却居然没去想原因。
猛一回头看向主席,龙椅之上早就没有人了,满殿喧闹,也早没了宴席最初的拘谨了。
"王爷看什麽了?"一个官员醉醺醺地靠过来,"皇上啊,皇上早走了,就说‘众卿家尽兴'......恐怕现在,正跟皇後浓情蜜意,一度春宵吧?呵呵,呵呵......"
毓臻侧身一让,那官员便直直扑了下去,毓臻皱了皱眉,那几声"呵呵"犹在耳边,竟是分外的刺耳。
那不是理所当然麽?立後之日,皇上不在庆宴之上,自然该在皇後宫里,鸳鸯被下。只是心里,却竟是禁不住地冷落,甚至隐约地浮起了一阵烦躁。
从今以後,凤殇也不会像从前那样纠缠自己了吧?
当个受奉承的主子,驾御一切,总是比当怜更的替身处处讨好自己要来得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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