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分明好好活着。」自然他不想这人再去开封府,可此刻听他这般说,白玉堂只觉得心口的地方,倒似叫什么狠狠地一抓。
隐着的痛。
好似那夜里,展昭对他说的,那段自比溺水的话。
他怨他忘了,此刻却知道,他的猫儿虽然忘了许多,心中也是不好过的。
听他这般说,展昭也再不答话,拿起石几上茶壶替自己倒了一盏茶慢啜。
「那你往后有什么打算?」白玉堂沉声问道。
心里头想的是之前的某个早上,眼前这人说了要与他一同回陷空岛的话。
「刘家的事,尚未了结……」展昭边思忖着边说,那日寿安王府中,他阻了白玉堂是不想他在王府中杀人,但霍恩却是凶手,放过不得,下一步怎生走,真须好好计较。
「刘家的案子迟早要了结,我是问那时候,你如何打算?」白玉堂暗自叹了口气,这人究竟是真不明白还是装胡涂?
话不说明白,看来是不行的。
「自然先回陷空岛,」展昭笑了笑,「去看看画眉,我听说卢夫人有意认她为义女……」
「我是问你如何打算。」白玉堂一字一顿,这只猫,真个叫人咬的牙紧。
展昭不语,低头去想。
他大约只想了片刻,白玉堂却觉得这片刻竟比七年还要长。
「天大地大的,哪里需要打算的,随遇而安就是了。」
这是回答。
那人一边答话竟然还一边对他笑了笑。
陷空岛五当家忽的想搬那藤凳往眼前人头上砸过去,又想扯了他衣襟,在他耳边好好吼上一通,又想死死的抱着那个人再不放手……
反正这一刻的想法有许多。
最后只剩了脱力似的念头─展昭,爷可不是要你这样答我的。
却见展昭放了茶盏站起身来,背对了他慢慢踱步到最大的那棵桂树下头,「对了,玉堂……」传来的话,语气是淡淡的,「那天你往寿州去的时候,问我当年的事,说那样的情形,你我若易地而处,我心下该当如何。」
听展昭忽然提起这话,倒叫他一怔,见展昭回头看了看自己,目光相接,他心下顿时恍然。
猫儿……你终于也是明白了?
他不由得苦笑。
展昭的语气仍是淡的,定定地看了他,轻声道,「玉堂,抱歉……」
抱歉让你,过了七年这样的时光。
生不如死。
不错,生不如死,就是这样的念头,那日他惊闻白玉堂去了寿州以身涉险,这念头便深深扎了根,若是这白衣人在寿州有了什么不测─
终此一生,他怕都将会是具行尸走肉。
如此,推己及人……
眼前这白衣人在往昔里受的煎熬,只要想一想,便会觉得痛了。
抱歉……
「猫儿,说的重了。」白玉堂偏过头去,哑着嗓子道。
其实只有一句抱歉,又重了什么。
重的是别的……
「玉堂,我也有话想问你。」展昭话尚未说完。
白衣人屏息静听。
「这寿州的事,你我真个是易地而处了,那当年的情形……我心中如何想,你可觉得出来?」展昭又回过头,「我虽然不记得当年的事,只是想来不会变得太多。」
话都说了,等了半晌,身后是一片寂静。
那人不答。
也不妨,他想说的,都已经说了……
我拦着你,独身前往,只不过不想你涉险罢了。
那样,真个落了绝境的时候,我会庆幸,幸好我拦住了你。
幸好你不在此地……
我自知道,这私心,委实愚的很。
只是不愚,又怎么叫做私心?
如此而已……
无论当年还是今昔,都只是如此。
展昭极轻的一声叹,仰头瞇着眼看那桂树,却见枝头已抽出了花芽来,八月飘香,近在眼前了。
八月,不知那时自己身在何处?
方才说的随遇而安,他却要去哪里安生?
既然画眉多半要在陷空岛安了家……他是不是也该去江南寻个下处?
哪里好?苏州?杭州?还是松江府?
伸手想去碰碰那花芽,却冷不放被人抓了手,猛的扯进个火热怀抱里。
那人双臂加劲紧紧箍了他,紧的叫他动弹不得,只得任由两人贴的极近,近的都能觉着对方心跳的动静。那人头靠在他肩上,沉沉声音在他耳边响着,竟带了些鼻音,「猫儿……昭,既然随遇而安,那……随我回陷空岛,好不好?」
天很大地很大,我却只想你在我身侧,日日常相见。
随遇而安,那么─
就在我目光所及处安顿,可好?
片刻安静。
「好。」
展昭答了白玉堂这一个字。
与其在江南落脚,找个不远不近的地方住着,总想着往陷空岛去看看一抹白影,倒不如……在一起来的好吧?
不然,只怕又会像那个闷热的夏夜里一样,没来由的,就是好想见这个人。
一直的想着……
想来真的是缘分深厚……前尘往事明明都已不见,却只要短短数月,便叫他这样的放不下。
这缘分,怕是要纠缠的没了绝期。
心下这样又纷乱又清明着,展昭也是思绪缭乱,或许正因了如此,那人的气息欺过来时,他并未抗拒。
从未想过的亲密举动,耳鬓厮磨间只觉着有些东西,在心里头疯长了起来。
自然知道这般样子,已是犯了世情伦常的禁。
只是,那又如何呢?
知道又如何─
奈何,情意已生。
奈何,情意……
已深。
八月,凉风已动,寒蝉悲鸣。
虽然相隔不远的庐州近日来因庐江王谋反一案,闹的翻天覆地无限热闹,但寿州百姓对那头的消息也只当作是耳边风,街头巷尾议论间听过就算,绝不上心。
饶是如此,这日寿州城中,却不知为何人人笼了悲戚神色,做事也多是无心的,街上也较往日萧条,行人都少去许多。
倒像有什么天大的哀事。
城东大道南面临街有一家两层的酒楼,名唤仙客来,此刻巳时一刻,早茶方过午点未至,正是酒楼散淡的当口,二楼雅座齐齐的一排窗也只有一扇半开了,从那开的窗看往里头,能见临窗的座上是个年轻人,面目清俊温文,正举了茶壶往盏里倒茶。
深黄色的茶水满了茶盏八分,他自己却是不喝,径自推到了与自己对面而坐的人面前。
「猫儿……喝酒不好么?」白玉堂看着茶水─色面上倒与女儿红八分相似的。
「你不想喝便算了。」展昭伸手去取茶盏,却被白衣人抢先一步拿了。
「我没说不要,给人的东西也兴往回拿的?」白衣人慢慢地品,「茶是好茶,就是浓了些。」
「浓茶才好醒神。」
他二人得了消息自庐州连夜赶来,到了正赶上开城门,也未曾歇息,街上打探了几句,便找了这仙客来的座歇了。
眼见日头渐移,展昭也略有些心不在焉,频频向街上顾看,白玉堂见了他这样,也知他心上事,「猫儿,你说那消息,是真是假?」
展昭沉吟了一记,「消息想来不假……」
公孙先生送来的消息,如何有误。
白玉堂正要待说什么,远远的只听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传来。街上瞬间喧闹起来,不少人都跑上街,人生嘈杂,竟还夹杂了些哭音。
长街那头,一队人马正缓缓行来,先是两行人鸣锣开道,后是仪仗端整肃穆,最引人注目的是,这些人俱是披麻戴孝。
话说,那日公孙先生送来的消息只有七个字─寿安王府太君殁。话说只因近日事忙,这消息传到庐州已是晚了多日,听闻官家的赦书也已下到王府,得信时只怕大殓都已过了,他二人这才紧赶慢赶地来了寿州。
眼见为实,今日正是出殡之日,展昭与白玉堂商议先静观其变,再作计较。
队伍渐渐行近,展昭目力甚好,早衣看见那仪仗中一马在前领队的正是霍恩,只见他人在马上,不知为何目光却在两旁人群中游离。
「猫儿?」白玉堂见展昭神色中疑惑,不禁出声询问,性急地便要推窗去看。
「玉堂。」展昭伸手阻了他,忽的只觉一股劲风向门面袭来,身随意动,顺手一抄,却是个沉甸甸的纸团,他向外一张─
仪仗队首一人正仰头看向他处,目光凌厉,二人目光虚空中一接,马上人便低了头,继续引领仪仗前行。
霍恩?
展昭皱了皱眉,那方白玉堂早抢了他手中纸团检看,里头裹了块石子,纸上一行字─
三更,墓冢,恭候二位。
「是霍恩?」白玉堂心思几转已经猜到,再往窗外看去,虽只见了背影也认的出来,「这是搞的什么鬼?」
「去了便知道。」
对面座上的人说着,又沏了一盏茶给他。
王妃的墓室想来是早些年就修好的,这些富贵中的人多有这样,早早的修了冥居,于万丈的荣华中,透出一丝悲凉的清醒来。
人生百年,仍是苦短。
苦。
短。
黄土盖脸,骨朽成灰。
一场空。
那墓碑想是新制的,不像墓室的石板,有些地方已生了青苔。墓碑上的字是颜体,端厚沉稳,不知是何处的书法名家,哪里的高手匠人。
这夜晴的很,三更时半满的月落下些许月光,将墓地映的一片银白。
寒蝉夜鸣,枭鹰独号,满地散落的黄纸,风中飘扬白幡─
好生凄凉。
若是此时有人来,会不会将他二人认作了地府的黑白无常?
身处墓冢正前方,白玉堂看着眼前情景,这般想着,禁不住笑了。
换来展昭疑惑的一瞥,「玉堂?」
「没什么……猫儿,你说那霍恩约我们来这里,到这会儿也没见影,是弄的哪门子花样?」
展昭摇了摇头,口中不语,实则心中已然有些悔意。
不该如此贸然赴约。
只是这番变故着实突然,日间见那霍恩神色不定,似有隐情─只是,谁知他是不是为了诱捕二人,设下了圈套。
今夜赴约,委实卤莽了。
「玉堂……」他方想说不如先行折返。
「猫儿,既然已经来了,倒看看他耍的什么花样。」白玉堂见他踌躇模样,心中已是猜到几分。
展昭只觉左手一暖,已是被那人握了去,便也不再说什么,只点了点头,紧了紧握着巨阙的右手。
忽的一声大喝划破静夜,「白玉堂!拿命来!」
一个黑影自树丛中窜出,剑光闪烁,直取白玉堂。
巨阙画影同时出鞘,二人本能地凝神迎敌。却不想那黑影并未一欺而近,却是在丈许开外落地,软剑垂下,黑衣人定定看着白玉堂。
来人正是霍恩。
白玉堂与展昭对视了一眼,并不敢松懈。
「你……你果然是陷空岛锦毛鼠……」霍恩慢慢道,不知为何,这向来的凌厉人,此刻出声竟是艰涩凝滞。
「原来你是想知道这个。」白玉堂一勾唇角,「既然如今知道了不妨,好叫你死的明白。」
既然此人已识破他身分,为免的牵连,只有灭口一途,更遑论他身上尚有刘君画一条性命,纵使不勾主犯,到底杀人偿命,天理如此。
说罢他画影一指,却看向一旁展昭,「今儿个你还拦我么?」
展昭正待答话,那方霍恩却抢先说了一句:「白五爷还请稍安毋躁。」
他这一句,展、白二人倒是一怔。
何曾听这人这般恭敬……
「此刻霍某只有一事相询,若白五爷不吝赐教,纵使今日我死在画影之下,到了黄泉也得瞑目。」霍恩这番话倒是顺畅了许多。
白玉堂闻言一挑眉。
霍恩也不待他应允,径直地便问了出来:「霍某只想知道这一位兄台,姓甚名谁……」他目光落在展昭身上。
白玉堂看了看身边人─
与你有什么相干!
他正待这样驳回,却见展昭以目向他示意。
不妨。
下一刻,蓝衣人已是缓缓言开了去:「玉堂说过,我姓展单名一个昭字,表字熊飞。」
那是身边人告诉他的,他自要记一辈子的。
「哈哈哈哈─」黑衣人仰天狂笑起来,笑声惊的林间群鸟都飞了,「既然是白五爷说的,那定然错不了!是恩公,果然是恩公,哈哈,哈哈哈……」
他笑声到了最后,竟比哭声还难听些。
忽然霍恩猛地拜倒在地,「展大人,白五爷,两位恩公在上,请受霍恩一拜!」说罢咚咚咚三声,一连磕下三个响头。
展昭与白玉堂见此情景只有面面相觑。
待霍恩直了身子,锦毛鼠早已耐不住了,「姓霍的!你这是搞的什么鬼!」
黑衣人眼却是直的,也不知听到没听到他的话,默了半晌,方才沉声道:「展大人可还记得当年汴梁翡翠镇纸一案?」
他这般一问,展昭自是毫无头绪,只看向白玉堂。
白玉堂想了想,「不记得了,你当年在开封府,办过案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爷哪里记得这样清楚,若问哪些案子是你伤了回来,或还说的上。
二人相对无言。
霍恩见状只苦笑了一声,「两位恩公是高义之人,与人恩惠毫不挂心,只是小人向来受点水也不敢或忘,何况那是天高地厚之恩。」
白玉堂只哼了一记。
「当年汴梁金家失窃了一对翡翠镇纸,疑心是家中下人监守自盗,金家倚仗财势,动了私刑,结果此案闹了出来,是展大人数日不眠不休千里缉拿,将那个大盗绑回了京城,那一干下人才得脱了苦海……」霍恩说到此时,声音微颤。
展、白二人虽然疑忌于他,此时见他这般,心下也信了几分,一番表述,虽然展昭仍是毫无印象,白玉堂却依稀想起些往日情形来。
说起来,当日这也是件大案,好像除了办案,还有些个别的什么事纠缠了一番……
「只是金家为富不仁,寻回了翡翠镇纸,便隐过了私刑的过错,将一干拷打伤去的下人赶出府去,可怜其中有他家公子的乳母李氏,年近花甲,受了这番惊吓折磨,又是流落了街头,她唯一的儿子此时又身陷囹圄……」
这番话道来,白玉堂的眼前方清清楚楚现出那个老妇人的样子。
那时汴京正值寒冬,若不是那只猫巡街时见她叫人当作乞婆子欺侮,出手相救回来,只怕当夜便是冻死街头的命数。
之后就此牵出金家私刑拷打一案,那老妇人与几个下人作了苦主,一状告了金家,包大人秉公办案,依律判下刑罚赔偿,与这些受苦人出了一口冤气。
案子结了展昭还要安顿那老妇人,他冷眼看着那猫实在忙不过,便嘱咐下人寻了一处房屋,奈何那老妇人受了这一劫,又是年高,次年开春便即亡故了,一应丧事,也是展昭遣人过问。
依稀记得她曾说起军中有个儿子,只是几番去书都不见消息,当时也不曾细究……
莫非……
「一年后那李氏的儿子沉冤得雪,回到汴梁,方知母亲已然亡故,又听说了这其中的曲折,身为人子,如此乃是不孝之至,他意欲报答二位恩公,然则那时二位恩公一人身故,一人远去江南,他官身不自由,恨不能前往。」
霍恩说到此处,方慢慢站起身来,「却不想,今夜在此处,与二位恩公这般相会。」
正所谓,天心难测,世情无常。
恩怨之事,几人是道的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