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他并不为向来渴望强悍的自己所低的这一筹过分纠结,他对面前这个人,从见第一面开始,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信任感。于是包容他,也包容自己。
这个张禄,眼眸深不可测,仿佛是把世间美丑善恶可敬可叹可悲可笑的种种事宜容纳了的结果,然而怎么瞧,都丝毫不显得诡谲阴险,似乎那无穷无尽的隐匿和起伏,都是在自己范围内跟自己较劲。
他衣饰平平,容貌平平,可是听着他的话,再细看一看,却极宜发现那掩盖不住的光芒。他的光芒是夺目的,但又绝不耀眼,没有咄咄逼人的攻击性。
温润如玉般的感觉。可又不知,有什么样的玉石,能够切实地形容他这种安静而不暗淡,明亮却不张扬的气质。
曾经,赵国的和氏璧没有到手,还在渑池会上闹了笑话,叫嬴稷对此事郁闷不已,懒得去寻思。但是嬴稷没有忘记,把那块世间罕见的玉璧捧在手里时,浸润心底的一份舒适和美丽。
现在想起来,或许,只有那晶莹剔透的绿璧才可以与之匹敌。
虽然没有得到和氏璧,但是,似乎得到了比和氏璧更珍贵的东西呢。
嬴稷这样想着,发现自己走神了。
他收回思绪,有些尴尬:“先生刚才说什么?”
张禄道:“我刚才说,那个远交近攻的策略是在下对未来的谋划设想,并不是一蹴而就,僵化不变的东西,还需要根据实际情况的变化设计调整,具体的步骤也包括很多内容,还待我以后慢慢向大王解释清楚。”
嬴稷笑道:“这个寡人明白。这就是先生在书信上提到的治国兴邦的主张吧,果然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讲得清的。不过不妨事,先生今日就住在这里,与寡人彻夜长谈,让寡人详细地听从先生的赐教如何?”
张禄道:“大王恕罪,在下乃是避居秦国者,毫无背景名气可言,初见大王能够得此待遇,已经非常不易了。如果大王因急切而对我过分放纵,恐怕会引起别人侧目不满。这些东西原也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解决的,如果大王想要知道,在下回去自当把策略付诸文字,呈给大王,大王不必太着急了。”
嬴稷想了一想,依旧笑道:“也是。先生谨慎的很啊。是寡人得见先生太过心热,失了计较。明日寡人就授予先生客卿之职,再慢慢与先生共商国事。”
张禄道:“多谢大王。”
嬴稷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口气轻松起来:“不过,反正现在还早,寡人还想和先生多聊会儿,多听听先生的高见。纵观天下,先生说,现在寡人最需要做的是什么呢?”
张禄道:“按我之前所说,大王对齐、楚等距秦较远的国家要先行交好,稳住他们不干预秦国攻打邻近国家之事。魏、韩两国距秦较近,应首先攻打。不过,赵国过去吞并了中山国领土五百里,实力大增,功业建成,天下少有人可以危害它。同理,现在地处中原,占据中心地位的是韩魏两国,撼动他们也并非简单之事。我认为大王既要忌惮他们,又必须首先亲近他们,把他们作为掌握天下局势的起点和关键。大王您最好先拉拢韩魏二国,以此威胁楚国和赵国。接下来,根据情势,如果楚国强大您就亲近赵国,如果赵国强大您就亲近楚国。大王和楚赵两国关系都不错了,齐国自然恐惧,齐国一恐惧,必然会主动向秦国示好,要求亲附。如果齐国亲附了秦国,韩魏两国就可以趁机收服了。这是目前状况下在下的想法,具体如何,当然还需大王再行定夺。”
嬴稷点点头:“你说得有理。寡人早就想亲近魏国了,可是魏国是个变化无常的国家,我倒不知如何下手了,请问先生,怎么才能亲近魏国?”
张禄回答道:“大王可以派使者说好话送厚礼来拉拢它,不行的话,可以割让土地收买它,实在不行,就寻找机会发兵攻打它。”
嬴稷话锋一转:“我记得先生是魏人吧,为何离开魏国?”
张禄道:“大王是问我身为魏人,为何不为国家效力是吗?我得罪了人,在魏国呆不下去了,既然性命不保,还谈什么节操呢?”
本不是十分光彩的事,他轻描淡写说来,虽不振振有词,却也神色坦然,让嬴稷觉得他只是在随口谈论天气,一时倒不知该说什么了。想了一想,他又道:“先生对局势如此了解,从前做些什么,都是呆在何处啊?”
张禄道:“一介平民,逃到秦国,便一直居于市井之中,对局势,不过是关注罢了。”
嬴稷望着他深黑的眼睛,支颌叹了一声:“先生是奇才啊。”
那天张禄走出离宫,经历了一路恭敬讨好的目光。
作者有话要说:苍天啊,何时才能写到后面的情节?
3、寅
第二天,秦王在殿上宣布,拜张禄为客卿,参与军国大政,主谋兵事。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艳羡的,怀疑的,奇怪的,妒嫉的,自然,也少不了穰侯的。
他投来的是轻蔑与怨恨,因为秦王此前刚宣布了攻打齐国之事取消,想想便知与这不知哪里跑来的混混脱不了干系。这事大伙心知肚明,众目睽睽之下,利益失去事小,丢了面子却是窝火,秦王向来对自己的意见尊重有加,怕就怕今后受了这些来路乱七八糟空手套白狼的说客们的蛊惑。
然而秦王既发话,他也不便当场驳斥,没得倒背上嫉贤妒能的恶名,于是只能沉脸抄手,冷眼旁观。
张禄恭敬地拜谢,不卑不亢,不喜不忧,一个谦逊的得志客卿的正常表现。
甭管穰侯等人态度如何,总之他的身份还是得到了承认。自这日起,张禄单身一人,在秦国的地位算是初步奠定了。
秦王在城东赐给他一处府宅,虽然不在贵戚集中区,但是地处中心,毗邻离宫,也是背靠大树好乘凉了。
另外,秦王开始源源不断地向他赠送东西。东西可大可小,可轻可重,有雕了龙虎的铜冰鉴,有花梨紫檀木的案桌,甚至还有玉蝉铜鸟等各式各样的装饰品。冰鉴说让他消暑,案桌说让他好好写章程,至于装饰品,就传言让他好好把玩,问他喜不喜欢,东西纷杂,理由众多,奇奇怪怪,不一而足。
经常性地,秦王单独把张禄宣进宫去,讨论军国大事,一谈就是半天,有时谈的热络,饭也一起上来吃了,翌日,往往就会送东西过来,再下一次,则问询那东西可还合意。
秦王和张禄走得愈来愈近,关系一日比一日密切。只要眼睛还好使的人,都能看出其中的优渥,不说别的,就说那日新月异的送东西频率,足以说明一切。
对秦王赐来的这一堆吸引眼球的东西,张禄很是无奈,但嬴稷那边,却乐在其中。他即位较早,一直在其母宣太后和外戚穰侯等人羽翼之下生活,外人看来风光潇洒,其实所做的也就是些恪尽孝道,勤勉国事,顺水推舟的事罢了。随着他年纪渐大,心思越来越多,每日都在着意观察思考,脑子几乎没有闲暇的时候。嬴稷想得都是些大事,又有意收敛自己行为举止,其它杂七杂八的就顾不上花太多气力去关注,连跟后妃做那种事也心不在焉的,更别说因宠爱某女,玩物丧志,哄人欢心了。
但是这会儿,在枯燥无味,按步就班的日子里,嬴稷突然找到了一个有趣的寄托。仿佛是一个最好玩的游戏,让他压抑的童心和趣味可以充分暴露出来。他观察张禄的举动,琢磨他的想法,挖掘他的心思,想方设法地去猜测他私底下的好恶,送礼物讨他喜欢,做得津津有味,乐此不疲。
宠爱后妃那叫沉湎女色,优待大臣却是求贤若渴尊重人才,一箭双雕的事,为何不做?
何况,在他正在开始规划自己更新更广阔人生的时候,这样一个带给他很多惊喜的人物突如其来地走到了他面前,让他不禁感谢上天的厚爱,感到自己一直以来在某些范围之内还是很顺风顺水的。
他信任和欣赏张禄,从他们相见的第一面开始。通过后来愈加深入的谈话,张禄果然没有令他失望。他越来越发现这个人的才能和帮助对自己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他乐意对他好,让能够跟随自己,把他和自己牢牢地绑在一起。
一件毫不矛盾,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
他很窃喜这点。
近来嬴稷心情大好,劲头十足,连跟着他的奴仆们都放松了不少。
张禄一走进来,就看到嬴稷正在摆弄手中帛书,笑吟吟的一张脸。
嬴稷看到张禄,立起身到:“先生快来,邢丘捷报,节节胜利,已是我秦国囊中之物了。”
张禄淡淡一笑:“恭喜大王了。”
嬴稷道:“魏国当真是吃硬不吃软,寡人有心交好,派人去说好话,他们就自以为是摆起谱来,现在寡人占了怀、邢,他们倒一声不吭了。”
张禄道:“魏王病重,国内正乱着,临边小地,想来是顾不上了。”
嬴稷笑道:“既如此,我们趁乱直捣黄龙可好?”
张禄曲腿坐定:“再等等吧。”
嬴稷道:“等什么?先生到底还有没有什么家眷朋友在魏国,你要再不和寡人言明,把他们安置妥了,哪一天真的打起来寡人怎么替你保全?”
张禄微拧了脸,道:“臣不是早就说过吗,没有什么。”
嬴稷开玩笑道:“真的没有?我怎么看你缩手缩脚,不愿放手去干呢?”
张禄正色敛容:“臣尽职尽责,一切都是根据秦国利益与形势变化而定,毫无私心,不会误了大王的事的。”
嬴稷看他严肃,连忙笑起来:“开个玩笑,先生又何必当真?难道寡人对先生的深信不疑推心置腹先生还看不出来吗?我自然知道,得一步步来,昨日已派几个细作到齐国去了,只按我们计划行事便是了。说起来还是先生了解那魏相,也不知他依仗的什么,空自强硬的紧。魏王对他言听计从,若魏王没了,倒不知是个什么情形了。”
张禄似乎不想再谈这个问题:“等等看吧。”
讨论完事,张禄又得到了和大王共进晚餐的荣耀。等他用过饭走出宫门时,迎面正碰上将要进宫的穰侯。
张禄的地位职务自然不能和穰侯比肩,他侧身让在一边,躬身让其先行。
穰侯却在他身边停住不走,一双软皮尖靴焊住了似的。
好一会儿,才听得穰侯鼻子里哼出声来:“你这是从大王那里来不是?”
张禄不抬头:“是。”
穰侯又哼一声:“你来得勤啊。什么话殿堂之上还说不够,日日要跑到宫里来说?”
张禄道:“回丞相,只是大王偶尔想起些兵事上的点子,宣臣过来参详参详而已。”
穰侯冷笑:“参详参详?是你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出谋划策给大王参详吧。”
张禄迎着他咄咄逼人的目光抬起头来,但仍然压着声音,极为有礼:“为着国家的利益进献言策,是做臣子的职责,张禄既然忝为客卿,当然得遵从大王的要求了。”
穰侯呸了一声:“你们这些东游西窜的白丁,除了一张没用的嘴,还剩什么!不要以为你巧言令色说的大王顺了意就可以为所欲为。你们有什么资格对我秦国的事务指手画脚进献言策?哼,你说,你有什么功劳?你又懂得什么?”
张禄又低下头去:“是。”
穰侯更加来劲,结合历史,拉入自身,痛斥羞辱,不亦乐乎,只听得周围一干人等目瞪口呆。张禄如今的势头是有目共睹,一个是功高权重的丞相,一个是新正得宠的客卿,真不知道这出戏怎么收场。
张禄却只是默默听着,不回一言,直到穰侯说的口干舌燥,自己停下来发愣,他才沉静地来了一句:“丞相说的是,张禄记住了。”
“等等。”穰侯见他要走,急迈了一步,挡在他前面。
张禄收脚不及,正踩在他露出裙裾的一只靴子上。
穰侯垂下眼皮,瞥瞥墨蓝软靴上那个浅浅的鞋印:“擦干净。”
擦干净?周围的人又是倒仰一片,都是同朝为官的人,难道真让这位炙手可热的上卿跪在地上,给丞相擦靴子吗?
不过,只要与自己无干,谁也不介意看一场好戏。
作者有话要说:回家了,家里人在我唯一有点灵感的深夜以每分钟三次的频率催我睡觉,使我精神高度紧张战战兢兢如临大敌,灵感狼奔豕突逃之夭夭难觅芳踪。
我很错乱。请耐心等待有点长的铺垫。
再过两天,开始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如破竹的日更,就快了。
4、卯
广且深的黑红色建筑之后,是正在慢慢向上聚拢的绚丽晚霞。
背景如此浓艳,前面的这个人影就仿佛是为掺多了水的墨汁所画,显得过于浅淡。但见他缓缓蹲下身去,抬起袖口擦拭穰侯靴上的鞋印。
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就这么看着他一点一滴地擦净了灰痕,一分一秒地擦暗了天色。
穰侯的腿立得有点僵硬,他动了一下嘴角,终于把脚收了回来,发出一个轻蔑的嘁声:“行了。”
“你算是什么来路,今后说话办事,先要掂量掂量。”他丢下一句话,扬长而去。
张禄随后起身,袖子也不掸,不接任何人的目光,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这场戏码秦王一无所知,他今天早早来到后宫王后所居之处,要尽自己鱼水之欢的义务。
他对王后毫无感情,说起那些妃嫔,也就是一个能说会道伶俐可喜的西宁夫人让他有点兴趣。可惜宣太后喜欢的是王后,自然会去约束秦王,希望他从这里先抱得接班人。
一切一如既往,事毕,嬴稷仰面躺着,手撑在脑后沉思,身边是屏息敛气,一动不动,和木头人无异的王后。
嬴稷自顾寻思了一会儿,翻过身来,正想唤内侍伺候就寝,手在帐上一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张禄现在在做什么?
他收回手,凝神遐想,脸上不知不觉浮现出一个怪异的笑来。张禄没有家眷在这里,却不知那宅院里有没有女人在。他总无法把那个无论何时总散发着一种沉静温良气息的人和这床第之事联系起来,不知道他会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什么样的女人能够撩动他的心思。尽管难以想象,嬴稷还是忍不住要去想他褪去衣衫做那事的样子。他闭上眼,极力让自己摆脱这个淫邪奇怪的念头。
或者,寡人应该赐给他几个女人?
对于这件事,秦王没有擅专,他没召见张禄,却在午后,自己乘车来到张禄的府院。
青墙青门,正象是初见他时身上那件毫不惹眼的青袍,但偏偏在一片暗黑中吸引了自己的目光。
这里本是前人旧宅,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却让他住的冷清:青苔入阶,树影摇曳,稀稀落落的几个仆隶。嬴稷止住家奴要去禀告的意图,径直走了进去。
他很快找到了张禄的起居之处,夏末秋初,天气微温,略有凉意,帘子半掀着,嬴稷猫了下腰,悄没声地钻进去。
卧榻之上,张禄正在休息。嬴稷便放轻了步子,朝他慢慢靠近。
齐国织就的丝绸长袍搭在身上,遮住他略显嶙峋的身躯。他合着眼睛,脸色是青白的,但曝露在斑驳的光线下,有着滑润细腻的亮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