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爱人事件——七里
七里  发于:2009年03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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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看着楼上成排的窗户,它们黑着,冷冷的黑着。他觉得眼前的一切像是沉在水底,扭曲的浮动着。他找不到那扇窗,找不到黎叶。
  黎北伸出手,酒瓶子飞出去,砸进一面玻璃,碎成一片。
  黎叶--
  除了名字,没有第二个词。
  黎叶从上铺下来,坐到床边飞快的穿鞋,谢晓华伸手抓住他,他用的力气很大,黎叶觉得疼,他扭着胳膊,想从他手里挣开。
  黎叶,不能下去!谢晓华压着声音喊他。
  楼下那个人一直在喊,他喊得那么响,声音像是有形的,一句一句堆叠在这个房间里,充塞了每一分空间。
  黎叶不停的挣,谢晓华两只手都用上,抓紧他。
  他们听着黎北的声音,谁都没有办法保持冷静。谢晓华说黎叶你不能下去!他喝多了,你不知道他会怎么对你!黎叶说老师,我哥喝多了,不能不管他。
  反反复复的撕扯着,谁也不能说服谁,谢晓华力气大,最终把他压回床上。
  黎叶--黎北还在喊着,喊到后来像哭,像一只受伤的走兽在嘶号。
  谢晓华压住黎叶,捂住他的耳朵,黎叶要伸手,他用胳膊肘压住,黎叶伸腿蹬他,他用腿压在他腿上。身体紧贴上去,一边用力,一边小心翼翼。
  老师,老师。黎叶叫他。黎叶急得厉害,声音带着哭腔。
  不能下去,不能!谢晓华一遍又一遍的说着。黎叶,你这时候下去了,再跟他纠缠不清,算什么?你们是兄弟,不能再陷进去了!你忘了他怎么对你?
  黎叶忽然停下,放弃了挣扎。谢晓华一怔,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他缓缓松开手,撑起来身体,斜坐到一边。黎叶睁着眼睛,不看他,看头上的床板。
  谢晓华一只手抱着他,揉他的头发,沿着他的胳膊上下抚摸着。
  楼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安静了。他们拉扯得最凶的时候,楼下似乎也乱哄哄吵了一阵,后来就没有声息了。
  第二天才知道,黎北是让保安拖走的。
  他是从院墙爬进校园,他在宿舍楼下大吵大闹,还打了保安,来了五个人才把他拖走,在校保卫科关了半晚上。有老师认出来他是孙艳红她们家孩子,叫她来领人。
  孙艳红赶着买了几条好烟,给保安赔情认错,把黎北带出来。
  黎北酒醒了再不多话,跟她点点头就走了。孙艳红躲到楼梯的暗角里,气得掉泪,哭完了擦干净脸,转头来找黎叶。
  黎叶搁老师这还是给你添麻烦,我把他领回去。不等谢晓华说话,孙艳红一句赶着一句说出来:晓华你是个好孩子,别跟黎北斗气了。你们回回见面都打架,黎叶在你这,他就有由头了,下回还来惹你。你别管了,早点回去上你的学吧。
  姨,我还要给黎叶补课呢。谢晓华笑着,一手扶在黎叶脑袋后头。
  那我还是跟你说了吧。老家刚来电话,黎叶他外婆病危,暑期班也没剩几天,我给他请了假,带他回去看看。
  孙艳红搬出这句来,谢晓华再不好说什么,只能让她带黎叶走,只能等他从老家回来再想办法。
  黎叶提着自己行李,追在孙艳红的高跟鞋后面。孙艳红推着车子,一路跺着脚走,步步脆响。
  妈。黎叶叫她。你趁早跟我回去!丢不死人!你们谁惹上他的?三更半夜跑校园来闹腾,还嫌咱们家名声好?
  妈。黎叶又叫。
  说话!说一句咽半句,谁欠你的,非得问你?
  真的?外婆,真的?黎叶追到她身边,问她。孙艳红叹了口气,放低声跟他说:我回去陪你外婆几天,你好好在家呆着,再别惹事了。
  不是我也去?
  你去能当个人用?你给我在家呆着!孙艳红又气了,她蹬上车子,车轮转了几圈,远远跑到前面去。
  黎叶追出去几十米,手里的行李散了,摔开一地。
  黎叶蹲在行李中间,大声喘气,心口闷闷的,一呼一吸都觉得疼。
  (24)迷途
  黎叶丢了。黎南跑到学校来,抓着谢晓华,气喘吁吁的跟他说。
  黎叶从昨晚上起就不见了,早上叫他吃饭,喊了半天没下来,才发现的。黎建国出去跑长途,给黎北打了电话,他店里小庄接的,说是会转告他。
  谢晓华丢下一教室的学生,让他们自习,拉上黎南往家里跑。
  出了什么事?黎北回去过?他为什么会走?谢晓华边跑边问,黎南跟不上他,跑进巷子,快到门口,好不容易他停下来,黎南弯腰按住腿,大口喘气。
  黎朵昨天接了老家的电话,说是她们外婆死了。黎南说完,抬头看见黎朵。
  她坐在门槛上,胳膊摆在膝盖上,两个食指尖对在一起,指甲掐进指甲里。黎朵显得很安静,从昨天接完电话,她一直都很安静。
  她跟孙艳红说别太伤心了,还有那么多后事,自己别累倒了。她放下话筒,转头看黎叶。
  黎叶什么反应也没有,呆呆的坐了一会,上楼去了。黎朵追到楼梯口,冲着他喊,你听见没有,死了!妈说外婆死了!
  黎叶轻轻关上门,一直没看见出来,后来就发现他不见了。
  想想他应该是回去老家了,两年前他过来那一趟,也是自己坐的火车,那时候有人送他上去,有人在车站接他。现在他一个人,不知道能找到哪去。
  谢晓华让她们姐妹两个看家,让她们先别告诉黎建国,也别给孙艳红电话,怕她急。
  谢晓华说放心,我一定把他平平安安的领回来。黎朵抬起眼睛看他,给了他一个白眼。黎南伸开胳膊抱住她,说黎朵别怕,他不会有事的。
  谢晓华出门看见一辆摩托横在眼前,黎北一条腿支在地上,斜着看他。
  谢晓华正要说话,黎北转转车把,轰一声开出去了。
  在车站问了半天,都说人这么多,谁看得见一个半大小孩,看见了也记不住。有个列车员问他,那孩子有钱没有?买票了没有?谢晓华不知道说什么好,没看见人总不能帮他补票。
  他给自己买了张票,从车头走到车尾,想着黎叶要是用站台票上来,中间别给人赶下去了。一到站他就下去问人,大站停的时间长,就把站台都跑一遍。这么上上下下的,一路上也没觉得累,坐了十几个钟头,快到了才发现自己腿软的厉害,一直没吃东西。
  下车的地方是一个小站,冷冷清清的,天已经黑了,出口查票的人都没有。
  谢晓华小时候也来过一两回,记得住地名,记不住路。他站在夜间的站台上,一时找不到方向。
  车站里的人帮忙,谢晓华搭了一辆拖拉机过去,司机大开口跟他要五十,上了车,问起来是一个村的,回来看外婆,又给他减去五块。
  正修路,前一半是铺好的马路,后一半都是石子,拖拉机一路颠着。
  谢晓华抓紧车栏,跟发动机比嗓子,喊着问他,老乡,你看见一个小孩没有,他是我姨表弟弟。老乡点点头,你弟弟也回来啦,你们家孩子好啊,知道孝顺。
  谢晓华摸到外婆那个小土院墙,已经是半夜了。
  燕姨从小跟她妈不亲,她妈疼孙艳红,打她。燕姨长大了,也不说记恨,就是想不起来回来看她。谢晓华跟着她奔波,小小时候的记忆里,外婆就是黑乎乎的一团棉袄,脸上皱成一团,她伸手摸谢晓华的眼睛,她觉得怕,谢晓华更怕。
  黎叶跟着这个老太太长大,她死了,他该有多难过?谢晓华想不出来。
  那院墙又低又矮,还缺了口,走过去几步,站近了就能看见三间小土房子,北边两间,南边一间,中间连着养猪的圈。南边的房已经塌了,北边房屋顶瘪着,不像人住的地方。
  黎叶站在院子里。他低着头,站在北屋跟前,像是刚从门槛上起来。
  黎北站在院门前头一点,摩托车丢在一边,靠着土墙。人跟车都像是土里滚过的,灰扑扑一团。
  谢晓华试着动了动腿,迈不开。赶着赶着的过来,终于还是落在黎北后头,哪怕是落下那么一点点。他看着他们两个,那两个人就是不说话,那么傻站着。
  黎叶半天伸手挠了下胳膊,外头有蚊子。
  黎北走过去,推他后面的门,门上是两个锁环,挂着一把大锁。黎北从车尾箱里翻出来一根撬棍,插到锁环里,一使劲,把铁环都别下来了。
  进去吧。黎北去搬摩托。黎叶看着他,跟在他后面进屋,带上了门。
  谢晓华放轻脚步走到院子里,到北屋前头,两条腿酸软,再也不想站着,他吹干净门口一块石头,坐下来,深深呼吸。人一松劲,更觉得全身虚飘飘的。
  乡下地方空气好,灯火也少,他伸开手脚,抬头看着天,黑夜就是黑的,星很亮。
  (25)诉长
  黎叶把灶台边上剩下的柴火点着,柴火久没动了,有点泛潮。没见火,起了一屋子的烟。黎叶说他小时候外婆就是这么熏蚊子的。
  一边熏蚊子,一边熬面糊糊。外婆熬出来的糊糊又稠又香,就是有一层柴灰,黎叶接过来,两只手捧着大碗吹灰,吹掉一点,喝一口。外婆怕他烫着,给他打扇子,说慢点,慢点。
  孙艳红给她装了蜂窝煤的炉子,她用不惯。孙艳红说要接她过去住,她不肯离土,守着房子不走。
  孙艳红没余钱,燕姨没心思,房子一天天的破败,也没修整过。老人家住进医院半月,孙艳红在县里同学家住着陪床,这房子落得跟荒宅一样。
  黎北打量这两间屋子,里头那间只有一扇小天窗,贴着房顶,照进来的光就那么一星点。外头这间窗户对开了两扇,都糊着报纸,从破洞里看得见外头。
  他进来就找灯,灯泡挂在头顶一根塑料线上,转了半天,没电。
  黎叶就在这个黑屋里长大,趴在院子里的石墩上,就着天光写作业。外婆陪着他,搬着凳子坐在他旁边,给他赶蚊子。看见他写出来一道题,就咧着嘴笑。
  黎叶说,他一直想回来看外婆,想了好多天。妈不让,妈说他回来也没用。他没办法了,就自己跑回来了。
  他也不知道怎么上的火车,一直都躲在两截车厢中间,看见来查票就缩到人后头去。下了火车摸回来,走错了好几回,走到这个村的时候,天都快黑了。
  屋门锁着,他前前后后找了好几遍,找不到外婆在哪。
  黎叶说话的时候呛到烟,咳了几口,眼泪也咳出来了。黎北走过去把柴火踩灭,他坐到黎叶跟前,解开衣服,扔到他头上。黎叶说不冷,黎北用衣服把他露在外头的手脚都盖住,点上烟,坐到他身边,仰头靠在土墙上。
  黎叶往边上缩了缩。黎北伸胳膊把他揽到跟前,黎北问他,怕我?
  黎叶低着头,用劲摇了摇。黎北把下巴抵到他脑袋上,跟他说,以后不会了。
  黎叶停了好一阵,问他怎么找过来的。黎北说我是你哥,肯定能找到你。
  黎北一手抱着他,听着他絮絮叨叨的说外婆,他走的那年,外婆托人给他买了一兜苹果,他上了村里人的拖拉机,外婆跟在后面,踮着小脚走了好远。
  黎叶说一个事,黎北就点点头,应一声。
  黎叶说哥,外婆上哪去了?黎北说明天去县里,去看看你外婆。
  黎叶就笑,他把脑袋摆在黎北肩膀前头,歪着歪着,慢慢睡着了。里屋床上的褥子不知道多久没洗过,黎北拿打火机照了一圈,全揭起来,留了一层草席,把黎叶抱上去,让他躺平了睡。
  盖好衣服,黎北在床头站着,什么也看不清,就是看看。
  屋子里烟气还是重,黎北把大门打开,迎头看见谢晓华。他坐在石墩上,也不知道坐了多久,披着一身的星光。
  黎北也坐下来,一腿伸平,跨坐在门槛上。
  谢晓华听见响,回头看了他一眼,跟他比了比食中两个指头。黎北把手里的烟丢过去一根,打火机也扔过去。谢晓华捧着手接住,叼上嘴,点了半天吸着,头一口就呛了。
  黎北嗤了一声,笑他。谢晓华把烟摘下来,一手拍着脑袋,也跟着笑。
  谢晓华说黎北你听过吗?有个作家说过,人生唯一的不幸,就是自己的无能。
  黎北鼻子里哼了一声,他还是讨厌他这一套。谢晓华不管他讨不讨厌,他也不回头看他,光是盯着星星。他说每次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无能,都很难受。
  他一直都想让自己有能力一点,他用功读书,用心讨人喜欢,然而什么都没有改变,燕姨还是丢下他跑,别人家里还是容不下他。他因此恨了燕姨,因此远远的考到大西北去,以为到了别的天空下头,就是别的生活。
  结果都是一样的,到底还是忘不了,放个假还是想着回来看看。
  谢晓华说黎北我其实是羡慕你的,你想事情比车转弯还直,不会给自己找烦心。你有家人一直在那里守着,你还有黎叶。
  黎北越来越听不懂他说什么,只听见他说黎叶。黎北说黎叶,你不能动他。
  谢晓华摇着头笑,一边笑一边抽烟。他咬着烟说话,他说我最早真想带他走,看见他就觉得看见自己的良心,总想着要救他。我连怎么跟姨和姨夫说都想好了,西北那边分数线低,让他跟我过去读高中,将来能考个好学校。
  如果黎叶跟在我身边,我也许会一直一直那么守着他,从来不动他,等着他长大,看着他爱人。
  到那会他应该是在大学校园里,他理科好,肯定上理工学校。理工学校女生少,不过黎叶长得好看,就算内向,肯定也有人追。
  我一直就这么想着,想着。
  可是有时候,总有一些时候,也会想,要是他慢慢的喜欢我,等他成年了,我也想跟他在一起。
  黎北走到谢晓华跟前,提着他的领子要揪他起来。还打?谢晓华问他。你不能动他。黎北放下他,皱着眉头,又坐回门槛上。
  谢晓华点点头,说:我就是这么想来想去的,其实什么都做不了,黎叶根本就不想跟我走。
  还有一星期,一星期之后就开学了,我也该走了。我跟他呆了这么半个多月,他从来没叫过我一声哥。
  黎北,你没想过什么才是对他好吗?谢晓华问黎北,黎北愣了一下。
  谢晓华吐出一口烟来,又笑。到这会,说什么也晚了,你也改不了了,我问你个事行吗?黎北点点头。谢晓华说:我带不走他,到十一放假了,你让他去我那呆一周吧。
  为什么?黎北问他。我想让他完全脱离这个环境过几天,几天也好。谢晓华说。
  你不是说,都是一样的?黎北觉得困惑。
  一样不一样,要见过的人才能知道。谢晓华愣了一阵,说出这么一句。
  (26)离逝
  第二天遗体就运回来了。村里的规矩是三天下葬,孙艳红从回来就忙得水米不沾牙,一张脸瘦得往里陷,不只干枯,还泛着青色。
  她看见兄弟三个聚在屋子里,骂人的劲都没有。
  黎北和谢晓华搭手帮她置办后事,黎北能干力气活,谢晓华就跑着去通知亲戚。黎叶一直跟着孙艳红,捧着碗饭让她吃,孙艳红烦了,接过来碗往桌子上重重一搁,骂他,你说你死过来干啥?还嫌不够乱的?
  黎叶说,妈,你吃口饭吧,吃点吧。
  孙艳红蹲下来,把他拽到怀里,抱着他,手搁在他背后,不停抹泪。黎叶试着拍拍她,说不哭,不哭了。
  出殡那天,黎叶披着麻布片子站在她跟前,看着往来吊丧的人。
  老人家过身,子女是要哭的,孙艳红哭了一场又一场,开始是真伤心,后来就干嚎着。她掐一把黎叶让他哭,黎叶觉得疼,也还是哭不出来。
  他有点反应不过来,他看那个棺材看了好久,不觉得里面有外婆。
  谢晓华站在门口迎客,黎北在院里跟抬棺的叔伯兄弟喝酒,他抬头看见孙艳红掐黎叶,一把一把的抓在他胳膊上。
  黎北站起来拽走黎叶,带着他拐到院墙后面,几棵老榆树贴墙根生着,他们绕过榆树,站到墙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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