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午后
一针划下去,手腕上沁开一道纤细的红,然后血珠慢慢冒出来。
黎朵看了看,觉得不够,把手里的圆规比在伤口,又戳了一下。血流的就止不住了。黎叶本来呆呆的,这时候才觉得疼,叫了一声,胳膊抽起来。黎南用力抓住他,沾得满手都是血。
黎朵雀跃着就跑出去了,她趴到窗户边上,冲着楼下高喊:妈!妈!黎叶自杀了!
孙艳红正推着车子从门洞出来,拐上小巷的石板路,听见黎朵喊,匆忙看了一圈身前身后。
刚过中午,巷子里没什么人,只有对门几个晒太阳的老太太,仰头看着黎朵,指指点点的奇怪着。孙艳红气急败坏的把车子搬回去,大步上楼。
黎南黎朵两姐妹都挤在黎叶的房间里,黎朵守在门口,脸蛋红扑扑的,掩抑不住的兴奋。她追着孙艳红往屋里走,不停的说,我们进来就看见他割手腕了,黎南抓着他手止血哪。你看你看那么多血,床单都脏了。
黎南两只手都是红的,掐在黎叶的手腕上,抬头看孙艳红进来,赶紧又低下去了。
孙艳红走到黎叶跟前,把提包摔在他身上。自杀,你给我自杀!
那包是硬革的,砸一下疼一下。黎叶想躲,黎南抓着他手,伤口挣的更疼。黎朵在一边莫名的叫起来,又尖又利。
孙艳红到底心疼他,打过了抓着手裹纱布,用力绑紧,看看血还是渗,他一张脸也青着,要晕不晕的,只好带去巷口诊所。
诊所的大夫给止了血,说他伤口没大问题,有点低血压,得挂掉瓶。
孙艳红问了问价钱,点头同意,让黎叶在诊所挂着,自己骑着车子上班去了。暑假学校管得不严,孙艳红在图书馆也是闲职,但是她不能落人话柄,一点都不能。
回头来接黎叶的人,就变成了黎北。
孙艳红不敢麻烦他,她让黎叶自己回去。黎北是自己来的,他难得回家,撞见黎南黎朵在房里,黎朵躺在黎叶床上,戳那些血迹,黎南不停的搓自己两只通红的手,也不洗。一屋子的血气。
黎北问她们干吗了?
黎朵不敢说话,黎南提着胆子叫他哥,说黎叶自杀了。黎北看着她们,半天没有吭声。
黎北是方脸,下巴薄削,因此显得冷硬。五官本来算温和,眉眼也舒展,只是一沉脸皱纹都竖着,凶得吓人。
黎南不知道自己是怕老爸多点,还是怕老哥多点。
黎朵谁也不怕,但是她谁也不惹。
不是一家人,进了一家门也不是一家人。除了黎叶。
在这个家里,只有他有着父母双方的血脉,至少理论上如此。黎北黎南是黎建国和前妻的孩子,黎朵是孙艳红带来的,黎叶是他们结婚后出生的。奇怪的是,他谁也不像,不像黎建国,也不像孙艳红。
黎叶百天的时候,有个街坊小声说,这孩子,怎么像老周?
老周是孙艳红前夫,远近出了名的才子,文章好,样子也好,唯一的不好偏偏就是最见不得人的。他跟个男人走了。
黎建国揍了那个街坊,一拳打断一颗半门牙。然后流言就更加隐秘更加深入的传播出去,而黎叶被大家认定了像老周,即使不像,也得像。
后来黎叶就被送去乡下,给他外婆带着,到小学毕业才接回来读书。
那时候就是黎北接的他。
黎北走到诊所里,掀开白布帘子,他站住不动,把窄窄的门面都填满了。
诊所唯一的一张床在里间,正躺着个老汉,大夫给他锤锤打打的看着。外间就只摆着三张椅子,贴墙,沿着窗户下面排开。
黎叶坐在最里面的一张椅子上,靠墙歪着。他身上的衣服是黎北小时候的,洗的没了颜色,显大,松松的挂着。短袖里伸出来的胳膊又细又瘦,一手戳着针头,血管微微的鼓起来,另一只手腕上裹着厚实的纱布,手里还捏着张单子,眼看要掉。
窗户开着一扇,午后有一点小风,窗帘吹起来,擦过他的脸。黎叶偏了一下头,眼睫颤动着,没有睁开。
黎北看着他的睡脸,他像是很久没睡得这么安稳,不愿醒来。
黎北在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想要上他。
(2)阁楼
黎朵说,我想自杀。黎南说,割腕吧,割腕方便。黎朵想了想,疼不疼啊?后来黎朵就拉着黎南下楼,割黎叶的手腕。
黎建国的小楼是父辈传下来的,三层,加盖了一层阁子间。
一楼是一家人活动的地方,二楼是黎北和黎叶的房间,三楼是黎建国夫妇和黎南黎朵姐妹的房间。二楼其实还有个杂物间,但是黎北的卧室也一直家里最宽敞的,直到黎叶从乡下过来。
孙艳红跟他陪着小心说了很久,才把一张床支进了他的房间。
那年黎北技校毕业,十九岁;黎叶刚进初中,十二岁。黎建国夫妇都要上班,他去火车站把黎叶领回来。从乡下过来的铁路线冷僻,一天就一趟车,黎叶那趟车原来是货车,运煤的,下了车脏的跟黑炭一样。黎北盯着他看了半天,带着他从火车站走回来。
一路上黎北只顾着埋头朝前走。黎叶身上竖背着,斜挎着许多个包,手里还提着满是煤灰的苹果和缸子,哐啷哐啷的跟着他。
从诊所回来,天已经黑了,黎北在巷子的石板路上大步走,石板高高低低的,有的还松动了,下面埋着一汪水。他在这里长大,闭着眼睛也能知道踩哪块,黎叶就始终弄不清,天黑更看不出,总是绊到。
黎北走出去一段,站在那里不动,等着他摸索着走过来。
黎叶第一次来到这个城市,下了火车,也是这么跟在他后面。那时候他走得更快,不带停步的。黎叶拼命追他的脚步,然后左脚绊了右脚,整个人摔趴在地上。黎北把他拉起来,把他的包都拿过去,他不给,黎北就硬是拽走了。
黎叶知道,黎北是好的。
他挂了大半天的吊瓶,不知不觉睡过去,被叫醒了就看见黎北站在面前。他不看他,推他的肩膀,然后把一袋热包子递到他面前。黎叶慢慢吞的时候,他又递过来一瓶水。
虽然吃了东西,黎叶还是提不起力气,他扶着墙往前走,看着黎北的背影,一点点靠近,然后他又走到前面去等着。
黎叶叫他,哥。
声音很小,黎北还是听见了,听见就不走了。他提着黎叶的胳膊把他背到背上去。黎叶吓了一跳,从第一回见面他拉过他一把之后,再没挨过,他总像是不大愿意靠近他。黎叶搬进二楼房间,黎北已经去外面跑车,住宿舍,后来开了汽修店面,更没回来过。
他趴在黎北的背上,小心的把手腕放在他肩膀上,怕给他沾上血迹。
黎北身上有淡淡的汽油味,还有,烟的味道。
到了门口,黎北才把黎叶放下来,黎叶从他胳膊边上往上看,黎南和黎朵坐在楼梯上,黎南坐的高一阶,黎朵歪在她膝盖上,两个人两双眼睁的溜圆,一动不动的看着他们进来。
黎北往前走了两步,她们叫着就跳起来,几步赶上楼去,从墙边又探头出来。
黎朵说,看吧,我说他没事吧。
黎南一呆,愣愣的问她,那你还自杀不自杀了?
黎朵说,看来用圆规不行,得试试别的。
一上一下两颗脑袋凑着小声嘀咕,房子里空,还是听得清楚。黎北走到楼梯尽头,斜着眼看了她们一次,两姐妹又缩上去一层,就像是田里被驱逐的麻雀,人过去一点,就散开一点,扑棱着不肯干脆离开。
黎叶没声没息的走到黎北身后,黎北回头看他。
他低着头,肩膀也瑟缩着,半贴在黎北胳膊后面。走廊那盏灯泡闪个不停,昏黄的光下更觉得他神色发怵,睫毛微微的颤着。他听着两姐妹的声音,捉着自己的手腕,手指神经质的扯在纱布上。
每当这种时候,黎北都很生气。
怒气是从心里起来的,沿着脊背上到后脑勺去,然后浑身都开始热起来,而那个念头再一次跑到脑子里来,占满了全部的思想。
黎南黎朵从楼梯的缝隙里看见黎北提着黎叶进了房间,接着又出来了,下楼去卫生间洗澡。她们听着卫生间里的声音面面相觑,黎朵忽然对黎南一笑。她说,你哥真好玩。
孙艳红晚上才回来,问过黎南黎朵,她们自己吃了。问起黎叶回来没有,又想着要给他洗那床单子。黎朵说:他早回来了,洗过澡就去房间睡觉了。
她跟着孙艳红往黎叶房间去,笑吟吟的。
黎南也跟过来,想起来多说了一句:我哥也回来了。
孙艳红站住,黎北也在房里就不好进去了,她一指头戳在黎朵的脑袋上,你就不干好事吧。黎朵扯了个哭腔跑掉了,临跑狠狠瞪了黎南一眼。黎南还没弄清楚,看见孙艳红不走了,一个人站着愣了半天,终于上楼去找黎朵。
孙艳红在洗衣机里找到了换下来的单子,开始清洗。
黎南黎朵在房间里吵架,几层楼都听得见黎朵喊你这个笨蛋笨蛋笨蛋。
楼里的一切井然有序的发生着,一切如常。
二楼那个房间始终安静着。
那天半夜黎朵穿着睡裙站在二楼,把刚下夜半的黎建国吓得不清。黎建国压着嗓门的声音也跟打雷一样,响彻全楼:黎朵?
孙艳红也起来了,黎朵哼唧着说她是下一楼上厕所。黎南说就是就是。
孙艳红说你上厕所上完了不回屋乱跑什么!把她们赶回去了。
黎建国站在走廊上发脾气,他不发黎朵的脾气,就发孙艳红的。
黎北和黎叶没有出来过。黎建国上楼的时候看过他们的房门,孙艳红说黎北回来了。黎建国哼了一声。孙艳红也在想,黎北回来有什么稀奇的,她看什么呢?
(3)细雨
水冷。据说这一片的水都是从更深的地下抽上来的,冬天冰得刺骨,夏天冲到身上还是冷。那冷意是温和的,慢慢浸到骨子里去。
黎北扭开喷头,才想起来没烧水。
大夏天的,男的本来都是冲凉水,但是黎叶刚流过不少血,身上没热度。黎北看见他衣服上也溅的有血,没再多想,拿起喷头从他头上浇下来。黎叶伸手挡着脑袋,黎北把他胳膊拉起来,不能让伤口沾水。刚放手他又来挡,黎北把他的手拽高,固定在水管子上,用毛巾仔细绑住。
现在他一只手吊起来,一只手无所适从的擦着脸上的水。他在水柱下面缩着,衣服透湿了,一道道贴在身上,身体微微的扭动,展现出不安。
他从头发梢顺下来的水流中张开眼,看了一眼黎北。
黎北拿着喷头,专心致志的往他身上洒水。
有一次黎北经过巷子中间那块空地,看见黎叶在那里淋雨。那块空地本来是一家的宅基地,没盖起来就搬走了,一直荒着,这片的孩子都在那玩。空地中间有几块打地基的大石头,黎叶就趴在石头上写作业。
雨是很细的雨丝,他穿着那身黑白的校服,蹲在青石边上。
一群四五个学生呆在一边,吵着,骂着,还有人上来推他,问他写完了没有,怎么那么慢?黎北听黎南说过,黎叶学习好,同学就有人抓着他写作业。
黎北上去打了那几个学生。
他从小就是这个巷子里最凶的,用拳头维持着自己的成长,他不想看见黎叶那个样子,那让他凭空就生气的不行。
黎北揉揉黎叶的脑袋,他正在对他做的事其实和别人没有分别。
黎叶一直都默不做声,黎北低头吻了他。嘴唇上有水,滑溜溜的,很软,很细致。
一只手绑着,衣服脱到头上拿不下来,黎北伸手把它撕开了。黎叶抖了一下,黎北想起来,他是怕孙艳红看见挨骂吧。
孙艳红对黎叶很奇怪,总像是想不起来有这么一个孩子,万一看见了,总要先发一次脾气,发完了又心疼,抱着他哄。黎叶不是她的手心,也不是她的手背,是她手上的一道疤,宁可不要,真没了又觉得少点什么。
裤子也拉下来,水淋淋的身体,映在眼里是细而白的一道,细微处转折有致。
黎叶不爱出门,出门到大太阳地里也晒不黑,只会晒红。红肿的地方回屋呆上一天,就又白回来了。
黎北把手摆到他身上去,他的手很粗,干多了力气活,指节突出,指肚也粗糙的很。黎叶在他手底下抖,他用剩下的一只手抓在黎北胳膊上,没用力气推,半天憋出来一句话:哥,我自己洗。
黎北听见他叫哥了。
他叫得太晚了,在吻他之前黎北还想过,拦住我,干点什么拦住我,不然就会一直做下去。那时候黎叶让冷水淋得木了,迷迷懵懵的仰着头,甚至还松开嘴噙着他的嘴唇。黎北知道这样不对,但是已经管不住自己了。
水声盖在耳边,黎叶又说了什么,听不清。黎北伸手抱紧他,光溜溜的身体贴在一起。黎叶在发抖,于是黎北也觉得战栗,一阵阵的,混同于快感。
黎北拖着黎叶进了房间,他走得很快,黎叶一步一绊的跟着他上楼,余光瞄到楼梯缝隙里的两双眼,冷冷的旁观着。
做的时候,外头真的下起雨了。黎北听见雨声,下意识的抬头看了看窗户,虽然没有窗帘,第一层玻璃后面糊着画报纸,其实是看不见外面的。
屋里开着灯,那玻璃正好可以当镜子,黎北抬头,在窗上看见的是自己,通红的脸,汗水把头发一绺一绺的贴在额头上,神情近乎狰狞。怎么看都有点陌生。
他挺起身,身下的人咬着牙哼出来。
视线抬高可以看见更多,他是压在一个光裸的身体上,那个身体跟他有着同一个血缘。他注目自己的样子,那是丢开了一切的形态,宛如禽兽。
(4)张看
没看见黎北什么时候走的。早上起来黎朵难得殷勤,非要上去叫他们吃饭,孙艳红拉住她,抬头望楼上看。
孙艳红进这个门的时候黎北才七岁,黑瘦,像根钉子一样杵在她面前。黎建国让他叫妈,前后说了有一年,打了不知道多少顿,他一声也没叫过。
后来黎北长大了,比黎建国还高半头,学驾驶的时候让师傅打出了一身的结实皮肉。
师傅打人跟黎建国不同,不是气了打,就是抬腿一脚踹下车。货车有半人高,一回回掉下来,有人就摔哭了,黎北从来不吭声,爬上去接着学。他没给师傅敬过烟,师傅开始的时候就多踹他点,慢慢的都觉得这小伙不错,有烟也分他一根。
黎建国打他的时候,他也不吭声,站着硬扛。
那回他从外面回来,黎建国听说他辞了厂里的工作,上去就想揍他。黎北其实没还手,他抬着胳膊放在脑袋前面挡了一下,黎建国拳头滑了,人往一边摔,使劲站住。然后觉得手疼。
黎北皱着眉头看他,黎建国黑着一张脸。孙艳红看着他们父子,上去抓住黎建国,哭着让他别打孩子。黎北转身出去了。
从那以后,他干什么,这个家里再也没人过问。
等到黎叶出了房间,孙艳红才知道黎北一早走了。黎叶睡到快中午起来,脸色还是差的不行,孙艳红本来要生气,想起来他昨天才出过事,没骂他。
她坐在黎叶对面,柔声细气的问他:黎叶,有什么事可以跟妈说,谁欺负你了?
黎叶正在喝稀饭,听见她这么问,抬头睁大两只眼睛看她。他脸小,下巴尖,眼珠又黑又大,这么看过来就是一副可怜样子。孙艳红想,谁说他像老周的?老周是棉里针,扎得人见血,这孩子就是发面团,怎么揉都行。一看见,就觉得来气。
他是像了谁呢?
黎叶到底也没说什么,他吃完饭就拖着一床单子下来洗,一只手不能沾水,用一只手慢慢搓。孙艳红出门上班,临走看见他搬个板凳坐在大木盆边上,弯着腰。她问他:昨天不是给你洗了?怎么又洗一遍?不是一个。黎叶含混的回答一声。
又弄上什么了?你别在那搓了,叫黎朵下来教你,用洗衣机洗吧。孙艳红说完推着车子出去了。这句话黎叶听见也只当没听见,黎朵自己就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