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北在。第一眼就看到黎北光着脊背，回过头，眼神恶得发光，吃人的牲口一样。
　　孙艳红一哆嗦，跟着才发现不对，黎北半趴在床上，不只脊背，身上一条丝都没有。黎北下头还有个人，细白的两条腿架在他腰上，孙艳红偏了偏头，黎北伸手捞起来毛巾被罩住下身，罩住床上的人。
　　黎叶。孙艳红试探着叫了一声，声音又细又颤，像是风里头的蛛丝，一截一截断开。黎叶你在吗？
　　毛巾被里的人抖着，压制不住的闷哼，黎北正挺起身，抽出自己的东西。
　　孙艳红听见自己叫，尖利的嗓音，高得不像人声。她冲到床跟前，随手抓住个东西往黎北背上砸，拼命砸也砸不出声响来，才发现手里捏着一件衣服，黎叶的衣服，撕得不像样子。
　　孙艳红撒开手，用拳头捶他，用指甲抓他，拽他的头发让他下来。
　　黎北一声不吭的挨着，动也不动，孙艳红力气奇大，手指甲连皮带肉的抠下来，最后戳到他眼睛上。黎北本能的挥了下胳膊，孙艳红一只脚站不住，摔到墙跟前。
　　她摔懵了，坐了好一会，张开嘴，短促的啊啊出声，像是要回过气，然后就猛的哭出来，全然嚎啕。
　　黎北看着她，要站起来，胳膊上抓了一只手。黎叶从毛巾被里爬出来，捂得满头汗，脸上一片惨白，定定的看着前头。
　　（34）孽子
　　屋里三个人，一个在床上，一个坐床边，一个歪在对面墙根，谁也动不了。
　　孙艳红哭到后来，慢慢收住，靠在墙上呆呆的坐着。她不看他们，眼神散着，盯着窗户上糊的画报。黎叶抓着黎北，盯着她看，她整个人像是丢了魂，愣愣怔怔的，发虚。
　　黎叶穿上衣服，凑到她跟前，小小声叫她妈。
　　孙艳红不应，她听不见他，看不见他，脑子木木的，什么也不能想。她摸索着站起来，扶着墙往外走，黎叶要搀他，她猛一甩手，回头剜了他一眼。黎叶看见她的眼神，恨不得他死一样。黎叶怕得厉害，黎北过来按住他肩膀，一声不吭的站在他背后。
　　孙艳红拖着一条腿，石膏在地板上一道一道的划，她上楼回屋，一层一层的爬楼梯，硬着脖子往前看，只当什么也没见过。
　　黎叶小心的跟着她，跟到门口，她背着身，把一扇门严丝合缝的关好，把黎叶关在外头。
　　一晚上过去，一直到早晨孙艳红也没什么动静。黎叶整晚没合眼，躺在床上，看着屋顶发怔，黎北抱着他，说没事。
　　孙艳红的房门敲了没人应，黎叶回过头，黎北上手敲了两下，咚咚响。
　　房间里像是有人翻身起来，走到门口，猛的停住了。隔了一会听见有人靠着门板坐下，呜呜的哭起来。孙艳红一觉睡醒，到底还是没能忘了昨天的事。
　　黎北看看黎叶，说先上课去，晚上再说。
　　到今天已经收假，黎叶要上课，黎北要去车铺，黎叶不愿走，黎北拉着他下去。出门时候撞见黎朵，黎朵也像是没睡过，青着眼，脸色一片阴沉。她站在门槛前头，眼神冷冰冰的扫过黎叶，还有他落在黎北手里的手，转身走了。
　　黎朵觉得绝望，在黎南的嘴唇凑上来的时候。
　　黎南是那么憨直的一个人，手掌厚实，冬天握着暖暖的，夏天微微发凉。她脑子笨，总是跟着黎朵干这干那，被她指使着还觉得高兴。黎朵想了想，其实是自己依赖她，从小到大，有她站在背后，就什么都敢做。
　　她嫌她笨，话说几遍都说不通，她喜欢抱着她，蹭到她身上总觉得安心。
　　她们不同父亲，不同母亲，她们是挂名的姐妹。姐妹，两个同性的生物吻着，唇舌依偎。黎朵暴怒起来，她把黎南的嘴咬得出血，一把推得她掉床下头，她让她去死，全都死了算了！
　　她们吵过很多架，从没那么僵过，她从没那么大脾气过。
　　黎南怕她，从那天之后没回来房间睡。黎朵有时候能发现她偷偷回来，站在门口，站很久不敢敲门。黎朵叹口气，抱着一只胳膊朝前走，她只想着，这些事都是错的，这些人都是错的。
　　黎叶不知道对错，他看着孙艳红的样子，觉得恍惚，觉得难受。
　　他以为两个人在一起就行了，可是他们在一起，会让孙艳红哭得撕心裂肺。他放学回来，又站在孙艳红的门外头，不停的敲门。一开始轻轻敲，越敲越急，怕她想不开。
　　门开了，黎叶一愣，抬头看见孙艳红。她蓬着头发，眼睛浮肿着，一丝丝的血红。她看了黎叶一眼，眼神空空的，转身走回床上，走路姿势很笨，歪歪倒倒。
　　黎叶跑过去扶她，她拉着黎叶对面坐下，看了他半天。黎叶叫她，她恍然回过神，应了一声，声音出口嘶哑的厉害。黎叶要给她倒水，她拽住他，下死力气摁住他手。
　　黎叶。孙艳红叫他，嗓子哑了，听起来总有些扭曲。你跟妈说说，为什么跟他？
　　黎叶不吭声，他睁大眼睛看着孙艳红，嘴唇张了再合，没有能出口的句子。
　　是不是他逼你的，他强要你的是不是？你跟妈说，到这份上了你好好跟妈说，是不是？你就是让人欺负的命！没一回争气的！黎北这个牲口东西，非让他爸打死他！孙艳红咬牙切齿，一句赶一句的说，说到后来剩下乱喊。
　　没有。黎叶只顾着摇头，没有，哥没有。
　　孙艳红扯着他胳膊，像是听见他说了句什么，她问他，黎叶一个字一个字小心的说，我喜欢我哥。
　　（35）不伦
　　黎朵用的是水果刀，试了又试，觉得不如圆规尖利。
　　手腕上一道接一道的红，表皮破了，沁出细微的一点点血。就是疼，一丝丝的疼，尖尖的升起来。黎朵觉得，也许是自己割自己下不去手。
　　那次黎叶的手腕流了好多血，割得那么深，该有多疼？他怎么就忍着不叫呢？
　　黎朵把刀甩出去，躺到床上，握着自己手腕，看着那一排红印发怔。然后就听见门响，有人走到门跟前，敲得小心翼翼的。黎朵以为是黎叶，叫她吃饭吧。她躺着不动，听着门陆续响下去。
　　朵，给妈开门。孙艳红的声音传进来，暗哑，还有一点发颤。
　　黎朵把手背到身后，打开门。孙艳红扶着门框站着，她的样子很奇怪，脸色发红，嘴唇神经质的抖。她咽了一口，抓住黎朵的手，跟她说：朵，你帮帮你弟弟吧，帮帮你弟弟。
　　一句话反反复复的说，黎朵听得难受，往外拽自己的手，孙艳红不松，把她背着的手也拉出来，一起握住。帮帮你弟弟，你只要答应，你要什么妈都给你。
　　黎朵手腕疼得厉害，不停扭着，听见她这句话还是愣了一下。
　　什么都给？我要钱呢？给你！孙艳红说完，拖着她出房间，一路往自己屋走。十来步远，她连拖带拽的抓着黎朵，怎么都不放开。
　　得帮帮黎叶，让他正回来，孙艳红想着。
　　黎叶说，他喜欢他哥。
　　孙艳红听见这句话，呆了半天。她伸直胳膊，一把推出去，黎叶摔到地板上，头磕到墙，撞得脑子嗡嗡响。
　　孙艳红扑到他跟前，摇着他肩膀喊他，你喜欢男的？你凭什么喜欢男的？谁教你喜欢男的？孙艳红看见黎叶眼里冒泪花，缩在墙根，紧抿着嘴不出声。她猛一停，想起来他撞了头。她把黎叶抱到怀里，往他后脑勺上吹气。
　　黎叶你是好孩子，你听话，你是男的，你不能喜欢男的。
　　黎叶浑身散架一样，脑子里只有一句话存着，他摇摇头，又说了一遍，我喜欢我哥。
　　孙艳红一巴掌拍在他头上，他头一歪，鼻子里有血流下来。孙艳红眼前通红一片，她拉住他，拉着他的手往胸口摁。你是男的，你该喜欢女的。黎叶觉得手里软软的，他转头看见自己的手，浑身都在发抖，拼命的往回抽。孙艳红拼命拽住，两边撕扯着，胳膊上的筋肉也扭着，疼得像要断了。
　　黎叶觉得整只手都火烧火燎的，怕到了极点，发不出声音，他张了张嘴，趴到地板上呕出来。
　　孙艳红往后一坐，慢慢松开他胳膊，抬头看看他，再看看自己扯开的衣服，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干了什么。
　　黎叶，她叫他。黎叶不应她，顺着墙往门口爬。
　　孙艳红看着他到了门口，一硬脖子，扑过去把他拽回来。
　　打开门黎朵就被孙艳红推进去，站稳了，才看见黎叶。黎叶坐在床边地下，一动不动的盯着地板，听见人来也没反应。
　　孙艳红站到黎朵背后，扶着她肩膀让她走到黎叶跟前。
　　黎叶，黎朵试着叫他。这个弟弟的事跟她无关，他咎由自取，她不想帮他，也不能帮他什么。但是看见他这个样子，她还是想叫他一声。
　　她伸手摸他的肩膀，他猛得往一边缩，跟让电打了一样。
　　孙艳红把黎朵往前推，推到黎叶身上去，黎朵吓了一跳，没反应过来，上衣就让她拽开了。朵，帮帮你弟弟，男的该喜欢女的。孙艳红念着，拉开她的手，继续脱她的衣服。
　　啊--黎朵尖叫起来，发疯一样。
　　（36）静寂
　　黎南进屋就听见楼上的惨叫，是黎朵的声音。她冲上楼，冲到孙艳红屋门口，敲不开，最后是撞开的。
　　用的力气太大，自己摔到地板上，撑着胳膊起来，看见黎朵、黎叶、孙艳红三个人纠缠成一团。黎朵身上只剩下碎布片子，趴在地下，压着黎叶。孙艳红正拽她的腿，让她分开。
　　黎南扑过去，抱住黎朵往外拖，孙艳红不让，黎南急红了眼，伸开胳膊跟她厮打。
　　黎朵拽拽身上的布，抱着胳膊坐在一边，看她们打，一双眼睛没有一点亮。黎叶扶着床坐起来，想不到走，抓着床单往外爬。
　　黎南本来就粗手粗脚，用足了力气掐，抓，捶，拽，眼前这个女人本来就不是她的妈，她原本对她挺好，比她爸还好。可是她现在像是变了个人，眼睛发红，巴掌扇过来铁硬。
　　孙艳红到底是大人，抓着黎南胳膊，压着她打。
　　黎南说，朵，你快跑吧，你妈疯了。黎朵看着她，陡然一弯嘴角，笑出来。
　　后来黎北回来了。他把孙艳红拽起来，扭住她两条胳膊。黎南出去找绳子，把她绑上了。
　　黎北去看黎叶，他木木瞪瞪的，爬到门口的时候正撞上黎北，黎北要拉他起来，他不停哆嗦，往后躲。黎北张开胳膊，把他整个抱到怀里。
　　黎叶抖了好久，黎北搓他的额头，拍他的脸，让他看他。
　　黎叶慢慢才发现他，全身松了劲一样，缩到他怀里不动了。
　　黎北把黎叶放到一边，去抓孙艳红。她一直在叫，边哭边叫，绑了半天才消停。黎北问黎南怎么回事，黎南也说不清，黎朵裹着被单往外走，她追过去。
　　黎北跟黎叶坐在一边，看着孙艳红，她躺在床上，定定的望着天花板，眼都不眨。黎叶时不时的抖一下，像是冷，更像是吓得厉害。黎北把他拉到怀里，黎叶靠着他肩膀，闭上眼，最后终于睡过去。
　　天明以后孙艳红像是好了。一整晚时睡时醒迷迷糊糊，有时候轻声的哼个没完，到了白天她睁开眼，带着一圈眼晕，满脸的疲劳样子，歪过头看黎北黎叶，黎叶睡着，黎北大睁着眼睛看她，眼神还是那么恶。
　　黎北你说，这是什么事啊。孙艳红嘶哑的嗓子咕哝着，转过头，不久就听见细微的鼾声。
　　黎北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事，他只想着，这个家不能再让黎叶呆下去。
　　临走去巷口诊所开了镇定药，交到黎南手里，黎朵一直缩在屋里不动弹，黎北让黎南看着点孙艳红。黎建国这两天就回来，她要是再疯，就带她上医院去。
　　黎南气横横的，她不知道生谁的气好，她哥带着黎叶走了，背后屋里黎朵安安静静的呆着，从昨晚上起，就没说一个字。
　　孙艳红睡得又沉又香，黎南给她解开绳子，她一点反应也没有。
　　黎南回去屋里，黎朵伸手拉她，拉着她躺好在自己床上，两姐妹面对面，黎朵凑到她耳朵上，吹气一样小声说话。黎南你知道吗？后来我去找了男的。上次你亲我，我把你打跑了，然后就去找了个男的，我们班男生。
　　黎南瞪大眼睛，坐起来抓她胳膊，压住她，张口说不出话来。
　　我跟你说，跟男的一起也不舒服，难受死了。黎朵看着她笑。黎南想哭，她抱住她，在她的头发脖颈里蹭，身体尽可能的贴着，紧着。
　　黎叶坐在黎北的摩托车后座上，拽着他衣服。路上风大，黎北头也不回的喊他，让他抱住。喊了好几回黎叶才听见，手从他迎风张开的外衣下头伸进去，抱紧。
　　黎北身上很暖，黎叶把头贴在他背上，风声也轻了，只听见他的呼吸，缓缓的，实实在在的。
　　（37）密云
　　这个城市每到深秋就会起几场大风，接连几天刮下来，把地面上的尘土全都扬到空中，遮天避日的，看不见个亮。
　　黎北在车铺里间支了张矮桌子，摆个铁墩当板凳，黎叶就坐那写作业。
　　小桌近门口，后门让黎北踹坏之后一直没装锁，拴着铁链子，两头焊住。门还是会晃，风从缝隙里吹进来，门就一阵接一阵的抖两下。
　　黎叶听着门响，坐在那发呆，过来这两天他时不时的发呆。
　　黎北在外间忙自己的活，进来找工具的时候会看看他，他送他上学，接他放学，怕他再出什么事。黎叶不说话，黎北也不问，光是伸手揉揉他脑袋，手上一股机油味。
　　黎叶把他胳膊拉到前面去，抱住，黎北弯着腰凑在他背上，就这么一起呆着。
　　小庄在外面扯着嗓子喊黎北，喊了好几回，黎北拍拍黎叶，放开他出去。
　　黎叶趴回去写作业，写了半天，还是一页空白。脑子里放不下别的东西，全是孙艳红的声音，沙哑的嗓子，尖利的语调，一道道刮在砂纸上一样。
　　她喊他的名字，她反反复复的念叨，男的不能喜欢男的，不能。
　　作业纸上也是孙艳红的样子，一直在那里，大睁着满是红丝的眼睛，眼泪一颗一颗的掉下来。
　　黎叶觉得胸口闷，有好多好多东西梗在胸腔里头，一直堆积到喉咙，重得难受，但是说不出来。他想起黎朵，黎朵趴在他身上，最早不停的尖叫，哭得发抖。后来她不叫了，她硬撑着胳膊，趴在那笑。
　　没见过她那种笑法，模模糊糊的看了一眼，看得发冷。
　　黎朵不是个好姐姐，她看见他就讨厌，讨厌他不吭声，讨厌他被人欺负，讨厌他跟黎北在一起。
　　黎朵心里有他，她不像孙艳红，看不见他就只当他没有，看见了就只顾着心烦。黎朵不生气的时候会给他买零碎东西，拉着他摸他的睫毛，骂他长那么好看干吗。黎朵想不起来算数题了还会问他，黎叶帮她解开，她揪着他两边耳朵问他怎么那么聪明。
　　黎朵是不是也疯了，黎叶想起来，跑到前面去找黎北。
　　黎朵跑了。第二天晚上，黎南从学校赶回来，发现她不见了。
　　黎朵偷了家里的钱走，现钱一共三千块不到，藏在衣柜下头的铁盒子里。孙艳红躺在床上不动弹，饭也不吃，水是黎南用吸管给她喂的。黎朵静悄悄摸到她屋里，翻出来铁盒子，把钱卷好揣起来。
　　黎朵站在孙艳红床跟前，屋里拉着窗帘，一片黑。外面的风沙天也是昏的，隐约透进来点光。
　　黎朵摒着呼吸，听着孙艳红的动静，她累坏了，打着细长的鼾，有时候整个人猛的一抽，挺一下，再睡沉过去。
　　黎朵看见床上有两个枕头，还有一个空着。
　　黎朵想了很久，孙艳红用她所有的精力掩埋过去，过去就在她的肩背上越积越重，最后把身边的人也拖进来。她活得太难，自己找着作难。黎朵几乎已经拿起来枕头了，她想着帮她，往下放的时候耳边突然听见她那句发颤的话，得帮帮你弟弟，帮帮他。
　　黎朵把枕头扔了，谁也别想帮谁，不管怎么活都是你自己乐意。
　　黎南在楼里上上下下的跑，找遍了每一间房，把杂物间也翻了。没有黎朵。她连一件衣服都没带，完全不像是走了，又或者她是完全的走了，什么也不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