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红色的曼珠沙华被雨滴打湿,显得越发鲜艳。
紫朗没有打起带来的折叠伞,径直在雨中快步地走起来。
太阳落下去,黑夜来临。
一楼一端的画室很安静。
香耶子如今已经离开了模特的座位,远文一个人盘腿坐在桧木的地板上,一张一张地审视着至今为止画下的所有素描。
不用紫朗说,他也知道不可以拖延工作,在期限内完成工作是职业者的本分。而且委托人藤堂男爵如今还在卧床,处在不幸随时都会来访的状态。
不快些不行。可是光是着急也没有意义。身为一个职业人士,是不可以降低工作的质量的。
远文下定决心,从头来过。
自己为什么到现在都无法决定构图呢?如今重新回顾自己的画后,他似乎稍稍地明白了什么。
是翅膀啊。
和纸簌簌地翻动着。
在自己的意识里,是要画一张天使的画吧。无论谁看来,香耶子的背上都有一双羽翼。
可是如果这就是自己无法决定构图的原因的话,那么说不定自己就真得完不成这个工作了。
(因为存在于我心中的天使像,只有真广一个而已。)
装饰在鹰司公爵别墅里的天使画,是远文送给真广的唯一一张西洋绘画。
在鹿鸣馆中认识的艺人画家教了自己西洋画,这是自己用西洋画笔画出的第一幅作品,恐怕也是最后一幅了。
啊,不好。
哗啦哗啦哗啦。
本来怀里乱糟糟地抱着小山一样高的和纸,不小心松了手,纸纷纷掉在地上。
远文这个人对整理东西本来就很笨手笨脚的,这下紫朗又会训自己了吧。
紫朗这个人对人是大胆、傲慢不逊的,因为有过危险的经历,所以丝毫不会介意什么人际关系。可是,当他面对物品时确实非常细致的。
这核对物品毫无执著的远文形成鲜明的对比。自从来到这里以后,一直在小心照顾着远文起居的,也是紫朗。
原来如此啊,的确是很不方便。我不该惹火紫朗的。
俯视着满地都是的草稿,远文一个人自言自语道。
没有了帮他整理的人,远文自己也和散乱的草稿差不多,对这幅惨状是一筹莫展。
(哦呀?)
忽然,这堆和纸山的一角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远文把那张和纸从小山里拉出来,两手摊开,皱起了面孔。
这是怎么回事?
那是一张自己从来没有看过,也不记得自己画过的画。
陌生男人的侧脸。
是个肥头大耳、后脑勺光秃秃的中年男人。身体虽然没有画,不过从脸的轮廓就能想象,一定是相当肥胖的人。
没有画身体,代之的是画在中心的两只大大的脚。而且也只有脚尖的部分而已。脚掌很大,可脚趾却小得异常。那脚趾的尖端的指甲全都弯成了直角,向天竖立着。
如果画成漫画的风格,说不定会挺有趣的,可使画中每一部分都使用卓越的绘画技术画成,由于过于写实,反而给观众造成了相当的压力。
实在是一张让人不舒服的画。
可是尽管如此,画面上却还飞散着从天而降的小小花朵。
诡异到无法形容的地步。
这个不会是我?
过去的记忆在脑海里复苏了。
那是还在公爵家里,被许许多多的学友包围的日子。自己发现到那特别的力量的一天,远文永远无法忘记。
(真广。)
只要一想到同父异母的弟弟,远文的全身就发起热来。
明明知道那是歪曲而错误的恋情,却就是无法放弃。
在那一天,远文也是第一次清晰地自觉到,自己的体内流淌着花魁的血液。
将一切都抛弃也无所谓,自己什么也不可惜。在那个瞬间,生命都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疯狂的一天天。
现在远文明白了,那是一段令人目眩的特别的时间。
即使事到如今,这思念依然无法消失。
(可是我的那种力量应该消失了啊。)
远文将停驻在过去的视线转了回来,落在画面上。
(这个年纪的男人不可能是香耶子小姐的弟弟。而且这种花我也不认识,到底是什么花啊?)
远文的手指,轻轻地触摸着那画上小而厚的花瓣。
似乎在哪里见过似的,可是名字完全想不起来了。
夜风从落地的大型玻璃窗里吹拂进来,远文手里拿着那张谜一样的画,向窗边靠近。
有香味飘了进来。是沉香。附近的房间开了窗子吧。
远文来的时候,被这个宅邸里各处都放着的香炉而吃了一惊。觉得这与喜好西洋风格的藤堂男爵趣味不合,就问了问香耶子,果然这是她的爱好。自从父亲听说她喜欢焚香之后,带回来的外出礼物总是香炉。香耶子笑着这样说道。
(父亲吗。)
会这么不安,还是因为自己不安定,有着不安的思考。不安的气氛是有自己散发出来的。
父亲鹰司公爵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他们父子间很少对话,所以这句话鲜明地留在了远文的记忆里。
香耶子的高雅,与身为公爵的父亲的世界是相通的。这也就是只有极少数的特权阶级才被允许拥有的绝对的无垢吧。
远文自觉到,自己被香耶子吸引了。
她是那么乖巧,无论是不去深想事情的做法,还是没有生活感的感觉。都令远文感到无法抵抗的魅力。
可是另一方面,他也完全没有想象到这种感觉会成为紫朗嫉妒的对象。
这种感情是与灼热到近乎融化的程度、散发着甜美诱人香气的那一种不同的。
有着相当的违和感,却令自己不觉想要接近,一种奇妙的、令人怀念的感情。
(这不是恋情,不是的。可是我又为什么会觉得如此怀念呢?)
所谓描画人物,便是截取捕捉人的灵魂了。
远文一直如此相信。不只相信,他实际也是如此感觉到的。
在灵感爆发的梦幻般的一瞬间,流入画师内部的生物。从体内迸发出来,只存在于一瞬间的鬼。
有人说拍照片会摄走人的灵魂,那也许是一种迷信,但远文偶尔真的会这么想。
画了那么多张画,却依然掌握不住整体像,想象不出构图,这是不是说明,自己对香耶子抱有着某种特别的感情呢?
那也许是比恋心更糟糕的东西。
(执著。)
远文不由得把手中的和纸揉成了一团,
(我觉得和香耶子小姐不是第一次见面,多半是因为香耶子小姐是与真广有关系的人吧。)
那个人的影像还如此之深地残留在自己心中啊。
自从离开公爵家以来,已经有三年没有见过那个人的画了。
最近似乎已经完全不会再想起他的样子,可是来到这个宅邸后又每天每天都会想了。这都是因为自己想画天使的画吧。
为什么自己就是不能忘记一个不会再次相遇的人呢。
算了,工作工作。
千秋远文其实是个意外地容易转换心情的男人。看起来虽然很纤细的样子,但其实他根本不具备紫朗那种长久介怀的纤细感情。
这个时候也是,他已经完全收拾掉了自己的混乱,从窗边走开。
没有时间了。现在可不是拘泥于那张没见过的画的时候。
这时,身后传来大大的扑翅的声音。
是乌鸦。远远传来的扑翅声长久地残留在了耳中,仿如一个不吉的预兆。
远文回到画室的正中,再次确认起草稿来。
孤高的鬼在敲门了。
没有用多少时间,绘师的心就重新沉入了画的世界中去。
而后。
第五件杀人事件发生在这三天之后。
色事
阿波,阿波。
花街柳巷,三浦屋的欢乐场。打着鼓,弹着三弦。游女们跳着时下流行的阿波舞助兴。在这周围,女人们围着一个年轻的男人呀呀地喝着彩。
紫朗知道这个事件时,正是在游郭中沉耽于酒色的时候。
赌气出了藤堂邸的时候还好,可是自从那之后紫朗就丢了魂一样,每晚都跑来找熟识的游女,把钱花在花柳界里,过着不健康的游乐生活。
情人一不在,男人就会肆意起来。
哎呀,雨宫先生啊,您还不知道的吗?
正斟着酒的年轻新人说着。身为太夫的花魁用视线责备了新人。教育指导新人,是身为姐姐辈女郎的职责。
这对见识最广的雨宫先生来说还真少见呢。秃们今天一大早的就为这个连续杀人事件闹得不可开交了哟。
秃是游郭中服侍花魁们起居的小女佣,游郭教她们举止和各种艺能,培养成未来的花魁。她们都是七岁左右就来工作的贫穷人家的女孩子。
生为华族的人,根本不会想到有这样的下场吧。杀得也太残酷了,让人可怜呢。
!
像这种不向一般人公布的事实,却往往被身在暗世界里的女人们比谁都早地知道了去。所以游郭这种场所才是可怕的,又可怕,又引人。
紫朗的醉意一下子全部清醒,他追问花魁:
到底怎么杀的!?
咦?
被男人用力摇晃着肩膀的游女皱起了面孔。这可不行,用强的这一手在吉原是不通用的。紫朗强自按捺着焦急,向女人道歉,再向好不容易恢复了笑容的游女重新问了一遍:
告诉我吧。那被杀了的华族尸体到底是什么样子?
可不得了了呢。
相熟的游女那纤细的身体颤抖了起来。
这次的那位大人啊,脚趾上的指甲全都被硬生生地拔掉了呢。
在这漆黑的深夜里,紫朗叫了辆人力车就直奔藤堂家别墅而去。
他的胸口在骚动着。紫朗真后悔自己离开了他。
(没想到真么快不,不对。)
在黑暗的夜路上咔嗒咔嗒地摇晃着,紫朗的手紧紧地抓住了西服内袋里的某件东西,弄得西服都皱了起来。里面就是那张水墨画。远文无意识中画出的画。画着第三个被杀的木桧子爵的那张画。
(不是的,先生才不可能是犯人!)
抓着西装的手指更加重了力量。
在黑暗的那一头,藤堂御殿就快要到了。
喂!停下!
是、是啦!
车夫被紫朗的大声吓了一跳,来了个急刹车。换个别人坐车的话,恐怕一下就从车里滚出去了。
接着我自己走就可以了。抱歉。
迅速地说完了这句话,给了车夫不少的车钱。
紫朗下车的地方,就是藤堂邸大门的附近。
门边设立着最新式的瓦斯灯,可是因为没有管理的人,所以也就派不上用场。银盘一样的秋月照着的时候还好,月亮一被云层遮住,周围就成了一片黑暗。
紫朗一下车,就立刻后悔自己做了蠢事来。
可恶。刚才还明明看见灯火的啊。
紫朗叫住车也是这个原因。他看到林中有着闪烁着洋灯的光芒,不由就下了车。
身为行动派,在头脑考虑之前身体就先行动了。虽然平时总是做了之后有那么一点点后悔的,但没开始就后悔这还是第一次。
(糟了啊。也没有提灯,照这个样子我能不迷路地到玄关简直就是奇迹了。)
紫朗面前的,只有广阔的夜中的森林。紫朗诅咒自己的愚蠢,不过现在也只能等月亮出来的时候找小路来走了。
果然,就这样走了不到半个小时,紫朗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走到什么地方去了。
紫朗是个方向白痴,其他还有很多不擅长的,一般都还能用身为男人的意志克服掉,包括这个弱点在内。
可是过去克服过的方向痴,在如今这个状态就成了最重要的问题。
嘁,干脆还是别瞎摸了,就在这儿等天亮完了。
唰啦唰啦地拨开草丛,紫朗一个人嘟囔道。
还好现在是没蚊子的季节啊。
紫朗并不是个爱放弃的人,可是认知到危险的场合又令说了。在这种情况下他的判断异常迅速,而且相当准确。
紫朗走到一棵大树下,把提着的横长的屋檐形提包放在地面上,用它代替了枕头。他不是个讨厌野宿的男人。因为有自信,精神方面不用说,肉体方面什么的也毫无问题。
紫朗摸索着树根的走向,找个舒服的地方躺了下来。
虫子的声音益发地大了。这是以结婚为前提寻求着交际的求婚者们的大合唱。
这个夜里没有风,唧唧的求婚之声为月夜更添了几分情趣。
走累了的紫朗不一会就迷糊起来,就在这时。
(?)
忽然觉得眼睑的那一边有什么在摇晃着,紫朗睁开了眼。
是灯光。紫朗的眼睛牢牢地抓住了在杂木林深处移动着的光芒。
!
他像弹簧一样地跳了起来,抓起提包就冲了出去。
小心着不发出声音,他慎重地追逐着光芒。
虽然想叫住对方,但毕竟时刻已晚,对方如果不是宅子里的人就是小偷。是宅子里的人就请他带自己进去,但如果是小偷的话
灯光忽地消失了。紫朗一瞬间停住了脚步。可是,灯光却在另一个场所里亮了起来。
那是比刚才的高了许多的位置,在黑暗中找出一个小小的四角形窗子的轮廓。
(那个是仓库吗?)
月亮从云间露出了头。树木的阴影对面,有幢二层楼的大而细长的建筑物。
坚实厚重的白色墙壁,重重的炼瓦屋顶。看起来似乎是很旧的仓库。
木质的房屋很容易遭遇火灾危险。只要是某种程度以上的富裕家庭,都一定会有一个仓库,那是作为别栋而盖起的有着耐火构造的建筑物。
(咦,我还真不知道这里会有仓库在。也是,大到这个程度的宅子,有那么一两个仓库也是当然的嘛。)
紫朗走近建筑物。他被附近高大的树木严严地包围在里面,就是白天恐怕也不会有人想到这里会有个仓库吧。
再走近一些,看出这是个相当大的仓库。
窗子在二层,一层没有。那是一扇被厚重的格子保护着的小小的窗子。内侧的玻璃窗关了一半,紫朗坐在的位置看不到里面的样子。
一层有着一扇看来很沉重的门,但似乎里面上了门闩,不管是推还是拉都丝毫不动。
咋了下舌,绕到里侧去,紫朗忽然之间,像是生了根一样地立在了当场。
因为听到了混在虫声之中的奇妙的声音。
(女人的,哭泣声?)
小小的呜咽一样的细细的声音。
(不比起哭来,更接近)
摇动了微寒的空气的女人的喘息声。比秋虫的鸣声更加淡薄、脆弱,撩拨着欲望的翅膀的声音。
紫朗叹了口气。
(糟糕了。正在做啊?可是在这种地方,这个时间是幽会吗?)
幽会,谁和谁呢?
藤堂宅里,除了卧病在床的家主,年轻的贵妇人,就只有管家和佣人老夫妇了。紫朗歪着头。
(不过这林子这么大,也许会有人不管这是私有地就跑进来吧。年轻人把这里当密会的好地方了吗)
自己可没有特地偷听偷看这种东西的兴趣。
(结果我还是只能野宿了啊。)
紫朗暂时靠住了仓库的墙壁站着,仰望着月亮。
正圆的满月时时披上流云的面纱。紫蓝色的单纯的夜空变成了浮世绘一样的大大的背景,风与云在上面绘画着秋天的模样。
就是女人呻吟的声音,也不能不说这妖异的月夜很是相称呢。
(好了,回去吧。)
他拎着提包离开仓库的墙壁。这时,带着节拍感的女性的声音已经听不见了。
他在虫声再一次充斥的草丛中走了起来。
可是刚走了几步,紫朗的脚就碰到了入口前摆着的水桶,水桶撞在门上,发出大大的咔啷!一声。
是哪一位!?
(糟了。)
二楼的窗子发出锐利的声音。紫朗反射性地藏在了草丛里。一盏提灯从二楼的窗子中伸出来照着,然后
(藤堂香耶子!)
提灯的光线照出的人脸,的确也是自己见过的女性的面容。
惊愕与冲击袭击的紫朗,他觉得这不可能。
然而,这女性之后回过身去说出的话,清晰地传到了紫朗的耳中。
不。外面谁也没有,远文先生。
告发
雨宫紫朗到达藤堂家别墅,是第二天的早晨,太阳已经升得很高的时候。
紫朗穿过玄关大厅,直直地跑上大台阶,冲向远文的房间。
雨宫先生!雨宫先生!请您等一下!
金发的管家慌忙追在急跑着的紫朗身后。
紫朗扔在玄关的提包和穿着的外套上,还留着大量的草和泥。